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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遗嘱

2023-04-06  本文已影响0人  魏治祥
图:网络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从盘中碗中,看中国的巨变。——题记

卧室面东。清晨,一缕阳光从没关严的窗帘中缝溜进来,暖暖的,软软的,如一只小手,欲掰开我的眼皮。起床,拉开窗帘,与红彤彤的太阳打个照面,伸个懒腰,然后又赖回床上。时已初夏,天亮得早,不一会儿,太阳晒着的右半边脸,已经热烘烘的了。其实早就醒了,就是懒得动。老伴也早就醒了,也赖在床上。翻身侧卧,一张皱巴巴的老脸面对另一张同样皱巴巴的老脸,都好笑。都笑出了更深刻的皱纹。

“一晚上都在做梦。”老伴打了个呵欠,含含糊糊说道。揉了揉眼睛,又说:“你说奇不奇怪,又梦见了老爷子。”

老伴说的老爷子是我父亲,今年114岁,倘若他健在的话。奇怪的是我也梦见了父亲,而且他照例活着。父亲经常活在我的梦里,活得非常逼真,逼真到他的去世反倒显得不那么真实。

父亲去世那天,天气好得很奇怪,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像是被人精心擦拭过的镜子。病房外高大的桉树上,一群小鸟欢天喜地地跳上跳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就像在庆祝什么。与那些大人物相比,父亲太过卑微,他的死不可能天地同悲,大自然不会因为他的去世而表现出些许同情,尤其是医院上方那一片天空,死人的事它已经见惯不惊了。我是从病房哽咽着逃到阳台上的,我担心再看父亲一眼我就会崩溃。我逃到阳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就在那一刻,忽然觉得浑身上下无比轻松。我觉得我吐掉的是缠绕了我长达三个月的束缚。抹一把脸上的泪痕,莫名其妙地想:总算解脱了。按佛家的说法,人这一辈子,无非成,住,坏,空,死去叫“往生”,父亲不就是往生了吗,明明白白的事轮到自己面对,为何偏偏放不下呢?

殡仪馆的人还没到。父亲已经穿戴整齐,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是几天前赶制的新衣裳新布鞋,就像是要出远门,已经打点好行装,静静地等待着专程来接他的人。此前我和我哥为父亲换寿衣,脱下他打着补丁的衬衣和秋裤时,看到的赫然是一副骨架,看得我耸然一惊,眼泪随之夺眶而出。高大魁梧的父亲应该是一点一点死去的,血肉一点一点消失,灵魂一点一点消散,直到成为一个标本。我们飞快地给他穿上寿衣,骨架被松垮垮的寿衣遮掩后,死亡的真相便不再触目惊心。从阳台回到病床前,我已经彻底平静下来,默默守候着忽然变得陌生的遗体。几分钟之前,父亲的遗体还是病体。在守候这具病体直到成为遗体的三个多月时间里,我偷偷饮泣甚至公开哭了很多次,一条年近半百的壮汉,哭得像个委委屈屈的娘们儿。我一再说服自己,父亲已经活了85岁,已经算是高寿了,应该知足了,可我还是无比委屈。父亲临终前那一幕更是让我险些崩溃,老人家竟然从深度昏迷中挣脱出来,猛地坐直了,鹰爪般的双手朝虚空摊开,大喊:“我要吃!”父亲眼窝深陷,两腮深陷,骨瘦如柴,伸出的胳膊活像两根棍子。他徒劳地在空中捞了一把,似乎抓住了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片刻后颓然倒下,这一倒便去了另一个世界。

三天后父亲被请进了烈士陵园,他的一生浓缩成汉白玉墓碑上一段简短的文字:XXX,一九零九年出生,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四日参加革命......一九九四年六月四日因病逝世。在夏天强烈的阳光下,汉白玉墓碑熠熠生辉,宛如一个平淡的故事进入了高潮。

父亲参军那年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埋骨异乡,更不会想到会死得如此窝囊。父亲生前多次夸耀自己的运气,他说参军后打第一仗,一起入伍的几十个新兵就只剩下一个半,他一个,另一个姓马的家伙活倒是活着,两条腿没了,只能算半个。再一回是打太原,攻城时冒着枪林弹雨向前猛冲,身后一个战士不敢冲,趴下来,结果一发炮弹刚好落在他趴的地方,整个人炸成了肉糜。炮弹爆炸时气浪从身后扑来,父亲立即卧倒,一团湿漉漉的东西落在他后脑勺上,伸手一摸,是一团血肉。父亲说,从三七年打到四九年,他的战友死了一茬又一茬,缺胳膊少腿的不比死人少,可是他身经百战,毫发无损不说,没想到活到四十多岁后还能娶妻生子。父亲说他跟他爹也就是跟我爷爷逃过荒,我爷爷把最后一小块馊臭的杂粮馍塞给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咽下去,这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说着,看我的眼神露出从未有过的溺爱,完全就是爷爷看孙子的眼神。父亲说没想到有一天能顿顿吃饱饭,更没想到不过年也能吃上饺子。父亲不相信鬼神,但每年的年三十晚上都会捧一碗饺子朝北方跪下,请我爷爷吃第一口热乎的。父亲说,改革开放咱不懂,也别管姓社还是姓资,老子只认一条,提着脑袋打江山图个啥,不就是让老百姓能吃上饱饭吗!父亲有一回吃了一大碗纯肉馅饺子,很夸张地抹了一把嘴,说:这辈子值了。真他妈的值了。

父亲下葬那天,民政局老王却说,可惜了,你父亲运气不好,七月七日是个杠,早七天参加革命就是老红军,就该安葬到对面。“对面”是烈士陵园进门的左边,代表着陵园的最高规格,然而长眠在左边或右边的死者已经不会计较这些了,反倒是活着的人对此看得很重。我跟别人不同,我认为父亲躺在哪边并不重要,如果父亲的运气再好一点,就不会患癌症,就不会过早地入住烈士陵园。

经常梦到父亲。梦中的父亲一直是老样子,高大魁梧,天庭饱满,走起路来威风凛凛,颇似仗义疏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绿林好汉。其实父亲就是个农民,舍不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能够大碗吃面就相当满足。梦得多了,在梦中明明知道他已经死去,还是乐于相信他健在。于是变着花样给他做面食:手擀面条,加香葱,蒜沫,放很多香油;薄皮饺子,各种肉馅,蘸山西老陈醋;要么烙千层油饼或者摊鸡蛋煎饼。父亲狼吞虎咽,烫得霍霍霍哈气,吃完后熟练地舔碗舔盘子吮手指。父亲吃饱喝足后习惯地用手抹一下嘴,很响亮地打个嗝,摸着肚子说:饱了哟!他把“饱”字咬得极重,而“了”和“哟”二字则合并成一个拖音,如拖得短促而果断,说明真的饱了,倘拖得长而夸张,那就是假装饱了。在现实生活中,往面碗里放很多香油,在饺子馅里放很多肉,父亲肯定会发脾气,会怪我大手大脚,也只有在梦里他才无所谓,每一回都吃得酣畅淋漓。在梦里,很想陪他一起进餐厅,点很多菜,挑贵的点,盘子上摞盘子;喝最好的酒,不是五粮液就是茅台,不过一旦动了念头就会从梦中醒来。吝啬如父亲,生前是绝对不允许下馆子的。有时候还会梦见父亲和一帮南下的老战友在我家大吃大喝,就着一小碟卤猪耳朵和一小碟炒鸡蛋下酒,大碗吃面条,喝面片儿汤,“饱了哟”之后又一起回忆打仗,回忆吃过的好东西。一群北方汉子,很没有体统地随地吐痰,扔烟头,大呼小叫,动不动就狗日的驴日的说粗话。当然,大多数的梦很安静,是父亲一个人在呼噜呼噜地吃,吃完响亮地吧唧嘴。

父亲的老战友不是老红军就是老八路。据我所知,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农民出身,而且几乎都是文盲。他们不认为大老粗有啥不好。他们不讲卫生,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他们爱发脾气,揍起人来没轻没重。还有,我妈说,他们不懂感情。一开始我也认为父亲不懂感情,依据是从小到大他似乎没怎么抱过我,也难得举一回高,没有抚摸脸蛋和轻轻拍打后背等亲昵的动作;长大后父子之间也没什么交流,甚至很少看到他稍微温和一点的表情。后来我才意识到,父亲对儿子的爱大都表现得很隐蔽。军人嘛,尤其是打过仗见过血的军人,最厌恶的就是婆婆妈妈的感情。

父亲很能吃,吃啥啥香,吃啥都能消化,吃相也不讲究,按我妈的说法就是吃得穷凶极恶,是八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的角色。父亲的缺点几乎完美地遗传给了我和哥哥。十四岁那年去修公路,完工结账那天我吃了一斤二两米饭和三份猪心肺炖萝卜,没吃饱。十八岁那年在部队施工,三两一个的菜包子有回吃了八个,好像饱了。与同学战友相比,我不算最能吃的,但如今想一想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小时候一家四口,除了我妈,吃相都很难看。饭一上桌,便是稀里呼噜的声音。喝稀的烫得霍霍霍哈气,吃干的噎得翻白眼。那时以稀为主,米糠麦麸加菜叶子熬成一大锅糊糊,能把肚子撑得滚圆。遇到改善伙食,也就是吃得干一点,桌上有两小盘炒菜,父亲总是带头“饱了哟”,同时抚摸着肚子,假装心满意足但满脸都是意犹未尽的表情,看着我和我哥吃,等我们吃完了他再舔碗舔盘子。如果吃的是玉米糊,舔不到碗底,就屈了食指刮,然后吮食指。有父亲言传身教,我和哥哥都会熟练地舔干净自己的碗,有时还会抢着舔有少许油汤的盘子。父亲意犹未尽地望着我们,说:好。娃们能吃就好。回忆起来,父亲意犹未尽的样子,看到“娃们”能吃时表现出来的欣慰,或许就是他表达感情的方式了。

我们能吃,但吃得不好,有时甚至吃不饱,估计父亲对此十分内疚。身为南下干部,月薪高达五十多元,这在当时相当了得。但是父亲每月要寄二十块钱回河北老家,那个地方叫元村,我奶奶,姑姑,我二叔三叔以及他们的儿女吃得比我们还不好。他们都在等着父亲寄回去的钱救命。父亲不断地要求我妈给老家寄钱,他说他这辈子恐怕再也不可能回老家了。

父亲1937年参军,1959年回老家。那是他离乡十二年后第一次“衣锦还乡”,也是唯一的一次。父亲离开河北老家时已经二十八岁,穷得叮当响的光棍一条,回河北时变成了一家四口,领着个洋里洋气的媳妇和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那年我六岁,记忆中的画面相当零碎。

火车上,一个穿草绿色制服的列车员把我高高抛起来,还唱着“咿儿呀儿哟”,落地时,我已经在马车上了。

冰天雪地。眼前是一耸一耸的马屁股,中间的屁股是枣红色,右边的屁股是黑色。左侧,是赶车人的屁股,包着屁股的是臃肿的棉裤。我妈,我哥和我都拥着棉被。恍惚听见父亲告诉我妈,马车要去的地方叫元村。长大后,元村,这个远在中原的地名,便时不时出现在我的履历表上。

马屁股耸啊耸的,把我们拉进了一个院落。走在前面的父亲忽然跪倒在地,咚咚咚磕起头来——这时,我第一次看见了我奶奶。我奶奶头发乱蓬蓬的,如顶着一窝稀疏的杂草,极瘦,小脚,眼睛几乎失明,一双干枯的手在父亲头上脸上摸索。我在打量奶奶时听到了父亲的哭声,那是一种很难听的、类似于嘶吼的声音。接下来的画面是好多人在父亲面前跪下,磕头。然后我和我哥便莫名其妙上了炕,被我半瞎的奶奶一左一右紧紧地搂在怀里,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那一次回河北后,父亲性情大变。“北方太穷了!老干部说起好听,嫁给他冤枉跟着遭罪。”我妈说起河北之行,一直心有余悸。我奶奶瘦是瘦,身体还算可以,二叔病重在床,三叔打着光棍,要命的是村里已经有人饿死。我妈一再催促,一家人只待了十天便打道回府。临行前留下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和能够留下的现金,按我妈的说法就是被洗劫一空。我妈说,姑姑想把女儿小让过继给我家,姑父和小让也答应了,临走时小让却死活不肯上车。我曾经有个妹妹,才一岁多就病死了。我妈说,要是当年小让上了车,她就又有了个漂亮的女儿,我和我哥就有机会当舅舅了。我也觉得挺遗憾的,小让有了孩子,我就是他(她)二舅。

父亲从来不管后勤,每月领到工资转手就给了我妈。回四川后,他开始关心支出了,一再提高给老家寄钱的标准。过去寄钱全权委托我妈,这下不行了,得守着我妈填好汇款单,他亲自去邮局。不久我妈因病退职,靠他一个人剩下的工资很难维持到月底,于是把钱捏得更紧,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四瓣。我妈买回来的菜,他都要问价格,尽管他对行情一无所知,但并不妨碍他做出判断:“贵了,太贵了!今天怎么这么贵?”于是经常吵架,经常听到父亲咆哮我妈尖叫。他们吵架的结果是我和哥哥每天挨揍,我们成了我妈的出气筒。

最难理解的是他们还要存钱,每个月不低于五块,说是要防着将来有个“万一”。在日子过得最仔细,精打了又细算、细算了又精打的那三年,父亲双腿已然浮肿,每顿饭仍是习惯地抹嘴,显出“饱了哟”的样子。后来能吃上饱饭了,他却常常现出饿相。尤其是夏天,那时还没有冰箱,但凡饭桌上有剩饭剩菜,父亲便会说刚才只吃了个半饱,得“加”一点。这一加就是全部,就是连汤带水一扫光,美其名曰“打扫战场”。“战场”上食物太多的情况下,父亲通常会犹豫片刻,然后挑最贵的动手,这样加到后来,就算是加不进去,最后倒掉的食物也会让他好受一些。这时他进食的速度明显慢了,尽管他吃得很“香”,很响亮地吧唧嘴,但看得出来他很生气,好像跟剩菜剩饭有深仇大恨。父亲打扫完“战场”,不会再说“饱了哟”,呆呆地望着饭桌,醉熏熏的如同喝多了酒。

喜欢看父亲喝酒。条件稍好一点时,喝酒是父亲最奢侈的享受。不常喝,每回一小杯(那种牛眼睛酒杯)苕干酒,约二钱,红豆腐(自家做的豆腐乳)就是下酒菜。父亲正襟危坐,一双大手将小小的酒杯捧到唇前,滋啦一声抿一小口,两眼一闭,细细地品味,仰头,吞咽,睁眼,满足地叹息。一向板着的脸甚至松动开来,显出些许幸福的回忆。然后伸出筷子,小心地蘸一点红豆腐,吮筷子,复举杯,滋啦,闭眼......整个过程极富仪式感。酒少,且难得喝一回,得尽量延长享受的过程,父亲也因为斯文而显得滑稽。喝完一杯,明显不过瘾,拿过酒瓶打量一番,拧开盖子,鼻孔对准瓶口深吸一口气,再用力拧紧,不喝了,小心放回原处。后来条件好了,苕干酒变成了高粱酒,下酒菜有了花生米。还是一小杯,小口小口地慢慢抿。

我妈重新工作后不久,我和我哥双双参军,家里的生活条件一下子好起来,可以比较随便地吃“好的”了,父亲却一如既往地“艰苦朴素”,且加倍警惕地预防着“万一。”他坚决不吃鸡蛋,不喝牛奶,拒绝一切信价比不高比如好吃却不经饿的食物。我妈剩下且可能坏掉的食物他可以帮忙消灭,有回帮我妈喝实在喝不完的鸡汤,喝得太急,被鸡骨头卡住了,导致他生平头一回去了医院。这件事我从部队回家探亲时才听我妈说起。

“你看他放香油的样子——”,说完鸡骨头,我妈模仿父亲往面碗里倒油:一手握瓶,一手扶着瓶颈,慢慢斜下去,斜下去,滴一下赶紧立正——没滴出来。再次慢慢斜下去,斜下去,象征性地滴了一滴,熟练地舔一圈瓶口,盖好还原,搅拌时还夸张地抽着鼻子使劲嗅,还没吃就已经香得不行了。“不晓得在俭省啥子!”我妈总结道。

没过几天,我就领教了父亲的俭省。那天留同学吃饭,没注意我妈一直在使眼色,结果让我大失颜面。一番谦让后落座,同学刚刚拿起筷子便觉得不对劲,如同黑暗中行窃突然暴露在聚光灯下,一抬头对上的是父亲凌厉的目光。同学的目光与父亲的目光在餐桌上空相遇,吓得一哆嗦。父亲生硬地一笑,继续用追光灯一样的目光在餐桌上巡逻,外来的筷子伸向哪里,目光就追向哪里;筷子伸向肉菜,目光就会更加凌厉;筷子放下时,目光会明显柔和一些。我妈说别客气多吃点。同学说吃饱了。我说再吃点,目光就对准了我。同学红了脸匆匆告辞,眨眼间抱头鼠窜而去。

正是那天中午,同学逃走后,我喷怒声讨父亲的抠门,我妈也在一旁帮腔。父亲意外地表现得很尴尬,说他也知道这是个毛病,就是改不了。然后,他第一次说起了我爷爷递给他的一小块馊臭的杂粮馍。父亲说,那时候要是每天有一个杂粮馍也好哇。我妈发火了,啪地一拍筷子:“又是杂粮馍馍,哪辈子的事,一天到黑挂在嘴巴上!不吃了,有本事把这一桌菜吃完!”

晚上,我妈照例循循开导父亲,木墙不隔音,隐隐能听个大概。我妈负责说,父亲负责“嗯”。我妈说儿子好不容易回来探亲,好不容易请一回客,你这样太伤他的面子了,同学传出去影响不好。父亲嗯。我妈说儿子大了,多个朋友多条路,说在家不请客,出门少主人。父亲还嗯。我妈滔滔不绝,父亲嗯了又嗯。我妈继续滔滔不绝,父亲发出了轰轰烈烈的鼾声。

当我们家以及大多数家庭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甚至好到可以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时候,当周末的餐桌上摆满了大盘大碗、而且父亲勉强能够容忍我们“大手大脚”的时候,老爷子终于病了。开始以为是咽炎,吃东西总是鲠,继而吃几口就呕就吐。多次呕吐之后,长久地望着面前的食物,而且是他最爱吃的各种面食,父亲吞咽着口水,迟迟不肯动筷子。他知道一旦动了筷子,那碗面就废了。再三鼓励之下,他开始吃。小口小口地吃。他进食的样子很矛盾,表情很热切,恨不得一口吞下一碗,却不得不克制着狼吞虎咽的冲动,像个娘们儿一样细嚼慢咽,而且是一慢再慢;不得不边吞咽边体会,生怕吃快了会“反”。父亲管呕吐叫“反”。吃了几口,果然又反了。可惜了嘛,可惜了嘛!父亲痛心疾首。这他妈的是粮食啊!父亲大为恼火,且无比慌张,破天荒主动要求吃药,继而进了医院。他得到的结果自然是咽炎,而我得到的结果却是晴天霹雳。与我相熟的张医生背过父亲小声说:“最多三个月,回去吃点好的吧。”说完觉得不对,尴尬地笑了笑,补充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老人家情况不同,总之,这个---”我知道张医生的意思,大凡确定患者得了不治之症,除了“回去吃点好的”,还能对家属说些什么呢。过去就算是十恶不赦的死囚,行刑前都要饱餐一顿的。问题在于,父亲得的恰恰是吃不下的病。

还是得住院。去医院那天仍然精神抖擞。真的是精神抖擞,在外人看来,父亲嗓音洪亮,目光炯炯,根本就没有任何毛病。当能够看出他是个病人时,情况便急转直下了。从勉强可以喝水到只能看着别人吃,只能通过目光来判断父亲的心情:焦渴,烦乱,羡慕,克制,贪婪,不甘......。到后来,父亲变得空前慷慨,凡是有人来看望,便会频频催我们给来人拿水果、点心等吃食,并以一种鼓励的目光注视着来人。“吃吧吃吧,别客气!”父亲殷切地说。父亲看别人进食,就像人们看电影看小说一样有代入感,就像他自己在进食,看得有滋有味。我吃盒饭时父亲更是看得专注,看得咂嘴抿舌,喉结一动一动。他的专注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他看着我和我哥吃饭,假装“饱了哟”的样子,偷偷瞟一眼桌子上残汤剩水,说:好。娃们能吃就好。那时的他很“胖”,手上腿上,轻轻一按,便是一个深坑。我想我完全读懂了当年的父亲。

有一天我忽然莫名其妙地试图总结父亲的一生,且搜肠刮肚地回忆他可以载入史册的事迹,想给他立传,结果很失望。父亲参军前种地,解甲后身份变了,历任税务所长,盐业公司经理,煤建公司经理,镇党委书记,走资派,政协干部,75岁离休。父亲不识字,除了会种地会打仗,没有任何专业技能,也没有任何业余爱好,他所“历任”的职务似乎也不需要什么技能,无非是按上面的要求参加一个接一个的运动,斗人或者挨斗,吃得饱了斗,饿着肚子也斗。终于不运动了,父亲也离休了。离休后不读书,不看报,不买菜不做饭,基本不出门,唯一的爱好是反复扫地,唯二的爱好是随时检查哪里没有关灯,水龙头是否拧紧。此外便是打盹,间或有战友来访,就一起面对面打盹或并排着打盹。偶尔被我妈拖出去散步,大步流星前行,把我妈远远甩在后面。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年。有哲人说,人总是要死的,活着无非是死亡的一个过程,按佛家的说法就是成,住,坏,空的过程。父亲从成到空的过程太过平淡,太过枯索,一辈子忙来忙去(有些年是在空忙),最终只惦记着一个字:吃。

父亲的父亲呢?父亲的爷爷呢?父亲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祖祖辈辈忙啥?都是忙着填饱肚子。一日三餐,“饱了哟”便是天籁。

......

“饱了哟。”父亲心满意足地说,在刚刚结束的梦里。

在梦里,我给父亲包了白菜馅饺子。未婚妻——梦里的我们还没结婚,正热恋,不能叫老伴——负责擀皮,我负责包。那时候我俩谈恋爱的方式就是包饺子。在这之前,母亲声称她学不会做面食,两手从来没有沾过面。很多时候,父亲想吃面了就得亲自动手。自从我有了对象,老爷子就有福了,每周至少吃上一次饺子,那时买肉要票,饺子多为素馅,白菜的。

“巧了,”老伴说,“我也梦见给老爷子包饺子,也是白菜馅的。老爷子吃得太快,就像一辈子没吃过饺子一样,一口一个。噎着了,往死里咳,把我吓惨了。”

明明老伴是在说梦,却把我也吓得够呛,忙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吓醒了。”

老两口说着闲话,起了床,一边准备早餐,一边商量晚上还接着做梦,继续给老爷子包饺子,打算换口味,包韭菜馅的。

如今流行清淡,早餐很简单:一碗杂粮米糊,一个鸡蛋,一个馒头,一小块豆腐乳。老俩口面对面坐着,细嚼慢咽,边吃边东拉西扯。米糊其实不简单,里面有小米,玉米,黄豆,黑豆,赤小豆,黑芝麻,过家家似地每样放一点点,说这样吃最营养。

“饱了哟。”吃罢早餐,我模仿着父亲摸了摸肚子,心满意足地说。我喜欢模仿父亲,多数时候表现的是一种纯粹的满足,偶尔会想起他故意不看桌子上的食物,一脸意犹未尽的神情。现在的我已经不会伤心,但是或多或少有一点替他委屈。

一起收拾好餐具,一起出门买菜。刚下楼便异口同声地问:“中午吃什么?”“随便。”又异口同声地答。一齐笑。随便其实是不随便,常常是,从菜场这边转到那边,再从那边转到这边,就是想不好到底吃什么。朋友聚会,在餐厅里点菜也是这样,个个都说“随便”,把菜谱推过去推过来,最后只能是“客随主便”。退休后几个老友轮流作东,且都爱吃鱼,即使有了共同的爱好仍然煞费苦心。点什么鱼好呢?鲤鱼?鲫鱼?白鲢?草鱼?江团?黄辣丁?三角蜂?鱿鱼鲍鱼还是鳜鱼?怎么吃?清蒸,红烧还是水煮?然而,似乎,除了太名贵的鱼,菜单上所有的鱼和所有的吃法都轮流吃过了。至于其他菜,算了,懒得麻烦,还是定个标准让店家安排吧。但买菜不一样,你不能对摊主说随便,更不可能让他安排。由着他安排,购物袋就得改成购物车。踌躇再三,再四,终于随便捡几样时鲜蔬菜走人。

从前是没有选择,如今是选择太多。

选择太多了,同样伤脑筋。

想起昨晚的梦,尤其是老伴的梦中情景,忽然有些恍惚。父亲生前经常被烫着,被噎着,被我妈指着鼻子数落。父亲胃口一直很好,经常“消灭”很可能被我妈倒掉的残汤剩水,要知道我妈准备倒掉的东西,如果换了我,哪里轮得到她倒啊。我妈是千俭省,父亲则是万俭省。省到后来,别说俭省,想浪费都不成了。

父亲临走时那一幕,就像发生在昨天。

父亲当时走得太仓促。他是从深度昏迷中挣脱出来的,拼了命坐直了,再拼了命朝虚空中摊开双手,又拼了最后的命大喊:“我要吃!”喊完后也许意识到应该叮嘱点什么,但是来不及了,那一声喊把一切都耗尽了。这一来让所有的人粹不及防,而“我要吃”这三个字,便成了他的遗嘱。

给父亲吃什么呢?如今的食物已经多得令人发指,可父亲已经死了,死人是没办法进食的,就算他当时还活着,也是一个连清水都无法下咽的食道癌晚期患者。

我又一次替父亲感到委屈。

我唯一能做到的是经常做梦。

从菜场回家。街道两旁餐厅林立,香味扑鼻,但就是没有食欲。

我要吃!——父亲隔着岁月,一路喊来,他的大嗓门,淹没在大都市日新月异的喧嚣之中。

2023年4月4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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