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洄游人类

2022-10-19  本文已影响0人  千程_LQC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洄游人类》

——黑暗的子宫。挤压、温暖,对我们来说还需要一些遐想。或许我就出生在这里,但现在,我对这儿却极其陌生。譬如说就在21世纪20年代的某个时期,我打开手机,有人竟告诉我:人是从鱼类进化而来的。

我小时候家门时常会被无端地打开。早饭后,我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动画片,那扇门就伴随着一阵很长的吱呀声缓缓开启。随之一股阴凉的穿堂风吹进我家,正在厨房熬牛奶的母亲就会喊:回来!喝完再下去。她以为我不喝牛奶就跑出去玩。其实我没动。也许是早上父亲出门上班忘扣紧了,要么就是锁锈了,自己弹开的。我跳下沙发,穿上拖鞋去把门往外搡,关好。古铜色的防盗锁一声清脆的“啪嗒”——犹言老骥伏枥,自证无罪。我跑到厨房,问母亲牛奶热好了嘛?母亲说,得多煮一会儿,现在吃完饭知道洗手,有进步,但不知道关水龙头嘛。于是我又跑去站在小板凳上把水龙头拧紧。

这还是我家住在长江路楼房时的情景。今天父亲下午很早就推车回来,说今天街上没人,得再等等了,到月底再给你吧。我说现在人都喝奶茶了,去二三十块一杯的奶茶店了,谁还蹲小摊喝雪花凉。父亲默声把车子跟电线杆栓在一起,搬下三个不锈钢桶端进家里。我过去揭开桶看,雪花凉剩小半桶,浮着稀稀的薄冰,酸奶还有半桶,红豆刨冰就几乎没动,化成了一锅牛血。没人也这么早回来?我问。父亲告诉我,今天一个来喝酸奶的顾客衣服被歪出来的钉子扯坏了,是桌布上破了个洞,一直没发现。给人赔钱了吗?我问。是我们那边的环卫老汉,认识呢,最后也没赔。父亲说。父亲出门问隔壁刘叔要了几条旧自行车胎,从工具箱里掏出前年干管道工的家什,把探出头的钉子一个个敲进木板,再拽直车胎拿图钉一节一节地镶在车板一圈,插头路秧似的把车胎齐直的与车板贴合。父亲说,封边要美观。在长青四队这片低矮的自建房下,有修自行车的修鞋的、刻钥匙卖锁的、卖菜卖老酸奶的、还有整天开机器吵人熏人卖胡椒粉调味料的,总之是还算不错,能做点小生意糊口。这是我毕业的第五年,甲沟炎的第二个月,父亲下岗后转的第三回业。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些年的日子得有个人来跟我交代交代,得有个人负责,这个人无需从会计学角度阐释一个家庭的没落之道,或宏观的去说明是产业转型的失败使得这个城市人口大量流失,才让沿街的门店愈加艰难,也不必安慰我说:富贵在天。因为总有店铺的生意红火,总有新车从4S店里倨傲出现,而家里餐桌上日渐稀缺的荤菜,他四轮的轿车如今变作三轮的板车,这一切是有血有肉的出席我的生活。而且他们都不知道我父亲:多年前他就在给一个女人寄钱,于是家里餐桌上的荤菜日渐稀缺,他四轮的轿车如今变作三轮的板车。缺席的荤菜,少掉的轮毂都成了那个女人身上泛滥的香水、眉尾夸张的线条。今天,父亲说要延期到月底再给我去南方打工的生活所资,这意味着我还要再等二十余天才能离开这里。我不知道我还要再等多少个二十天。

于是我从柜子里抽了把水果刀,冲洗去上面的香菜叶,刀把握着有些松,就用胶带缠了几圈,把刀别在腰背上,裹上一层抹布,以防刀尖扎着尾巴骨。我感到自己很瘦,裤腰松紧勒不住刀,老往下坠,我掀开木柜,找了条秋裤紧紧绑在腰间才算兜住。父亲还在门口坐个小马扎敲钉子镶轮胎,我说,我出去忙了。他一头是汗,问我是去上网嘛。我说有个活,给人帮忙去。父亲问,脚不疼了?我说,脚还行。父亲说,不行就别去,待下。我说,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出门,最后看了眼四队马路上立着的那个黑黄配色的T型交叉路口指示牌,想到我们家住在T字右侧的横杠上,又想到我妈之前住院时候引流袋里的黄水,也是黑黄浑浊的,像黄昏一刻升起的乌烟。然后就掉头走了。

我永远记得那个女人的家,在米湾区的斯大林路。我曾多少次模拟过这条路线:从四队出来穿过大马路一路往上走,过天桥到路对面然后朝东绕个转盘,走到红旗商场那儿再下地下街,上来右拐看到的就是她的小区,哪一栋、几号楼几单元的三楼。这些年,一直没忘。天已经暗下来,我脑中回溯着多年来构思的路线,时不时透透脊背上的汗,西边楼宇间泄露的晚霞有些红的发烫,明天准是个艳阳天。也或许是我走热了,沥青路吃满一天的热气,在傍晚开始散溢。天桥这边有家五金店,老板在低头刷手机,声音很大,在看短视频,我是想再买个榔头当钝器的,五金店没有店门,翻过脚手架和堆放塑料管的狭道,老板没看见我,依然低着头,我也找不到榔头摆在哪里,想想还是算了,穿过狭道,一瘸一拐地上天桥走了。

到了她小区门口,我已感到口渴,又不想在小区超市露面,处处都是摄像头。

我推开单元门,没跺脚,踏着黑摸上楼梯,耳朵很快适应了暗处,把注意力延向外面。楼道的小窗外有小孩在疯跑,应该是绊倒了,一声哭啼的嚎叫。我在二楼至三楼的空档待了好一阵,一捆粗黑的电线裸露在深蓝的夜里悬着,想要铰断未免太容易。墙皮上有刻着些很短的诗歌,大概句式是"某某是傻x",然后加上一个乌龟的简笔符号,有串人名连带着墙皮被生生铲去,剩下月球地表似的混凝土层,坑坑洼洼,斑驳朦胧,辨识不清。宣传楼盘、开锁、借贷、神力、疏通马桶、批灰打腻子的小广告像雨后菌类在暖气管道和楼梯扶手上疯长。我继续往上走,一辆儿童自行车停在过道间,我看了眼门牌号,302。隔着门是煮沸的牛奶味道,动画片里憨声憨气,我透过猫眼看,只能看到微缩的几何万花筒里变幻着光,我想就是这儿了吧。转头看301,春联和福字都没贴,门口也没搁垃圾袋,似乎已经搬走多年,只有墙上的电表箱发出警觉的绿光。我敲门。

扶开门。洗手池淌着水,新生的晨光穿过卫生间的小窗顺着水流一路照亮下水口,水柱晶莹剔透,有伯利克里时代雕塑的肌肉曲线。一个小男孩坐在绿皮的沙发上看电视,方头大屁股的电视机里上演着猫狗对话,男孩看得有些会神,安静地坐立着好像在听宣教,哪怕我推开门时,生锈的荷叶发出长如巨轮靠岸的鸣笛,大提琴演奏者用大臂带动小臂拉出的长音,他也不扭头看我一眼。我对小男孩说,牛奶要糊了也不去看一眼嘛。小男孩看了看我并不惊吓,只是继续转过看电视。我背过手松下腰间的秋裤,抽出抹布里的水果刀逼近。我想先挟持住他再跟他妈说说这几年的变故,害人家庭,不得好死,这没得商量,潘金莲。正当我走到荧屏前,却感知到大屁股电视发出的信号在波动茶几、弯曲墙壁,像天热时候柏油路泛着水波的尽头,像烤肉架上不安稳的气流,电视里的猫狗把顿时不再说笑,把黑色的眸子平直地拧向我,我开始往门口倒退,撤退时转头看到那个女人裹着围裙还在厨房的灶台前,压制着沸腾冒泡的牛奶,我想我得跟她算清或是清算。这时小男孩向我跑来,他直径穿过我的身体,接着是一阵撞人的风在抽干室内所有的空气,暗红的压力瞬时朝门口涌。洗手池里的光明原来是正烧着黄纸的火焰,散发出灼热的氯气,我吸入后便向后昏厥——墙上挂表的秒针分针长成剪刀的两条腿,把条状的时间剪断,我隐约看见时间像钢琴上的亚克力黑白键脱落下来——啪嗒、啪嗒……声响直砸脑仁。

我把门关上,已经疲惫至极。于是给父亲拨通了电话,我说手里的活忙完了,来接我,在斯大林六巷幸福家园这边。电话那头父亲说,怎么跑那么远?我说,朋友店在这边,脚疼得不行了,来接我。我挂断电话,靠在幸福家园小区大门,慢慢脱掉袜子,等待夏夜的风吹干伤口。

父亲从暖黄的街灯下走来,给我递了瓶水,问:“今天忙啥呢,这儿都到我们以前住的小区了吧”然后打开手机闪光灯“别动!我看脚。”

我说:“对,很近了。今天小吴的棋牌室开业,几个流氓堵住不让开,我们哥儿几个过来壮壮场面。对面一个二流子腿上绑了三把刀,说要拆我们店。比我都瘦,干猴一样,一看就不是打架的样,我直接一巴掌过去,人站那儿动都不敢动。他们就来了三四个,我们七八个在那里站的呢。”

“哎呀,你胆子也大啊,不怕人家动刀嘛,有刀没刀跟体型没关系。”

“我今天也备了把刀出来的,把咱们家那个水果刀,看。”我把背后的水果刀抽出来,给父亲看。

“我说你在灶头倒腾完,又把柜子翻开倒腾啥的呢”。父亲把刀拿过去,“那群娃娃最后没喊人嘛?”

“喊了呀,他们喊我们也喊,不过后来警察来了,他们就散了,就是不知道哪个怂过来给我踩了一脚。”

“自己也不小心,明天上医院走,这个得拔指甲我看的。”

“没事儿,明天还到小吴店里搬茶几桌子呢。”

“再别没事儿噢,感染了已经”,父亲把我撑起来,路上已经不见几辆车,扶着我开始往家走,“小吴他爸把店给他的嘛,还是自己开的。”

“自己开的。”

“那人家自己也是存了些钱的。”

“是呀。爸,我不想待四队了,我想出去呢。”

“月底,到月底就攒够了。”

“不,我就到市区跟小吴干,平常看个店,食宿都包,每个月也有个三四千块钱”。

“那行呢嘛,小吴跟你说下了?”

“嗯,说下了。但我搬过去了,你咋办呢。”

“噢,你平常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我们本来就是市区的人,四队那边都是各地方过来打工的,离市区又远,年年是冬天冬天爆水管,夏天夏天停我们电供隔壁饮料工厂,我反正不想待了,正好小吴这边叫我一起干,干几年存钱了我想自己开个大一点的咖啡馆,里面咖啡、奶茶、老酸奶、雪花凉都卖。”

“哈哈,那行呢嘛。我想想办法吧,你先在到小吴这儿干着,我想办法在这边也找个活儿。”

“爸,你之前认识的那些老板呢?有没有这边可以联系活儿的。”

……

走过T字交叉路口,我们右拐,临到家门,父亲在两个裤子口袋里摸钥匙,我知道他是出门着急,没带。他把手机掏出来,点亮闪光灯蹲下,借着薄弱的光沿墙角寻找那块垫钥匙的砖头。我也知道,那块砖早被一群小孩儿当武器拾走了。多年阴湿的平房让他蹲的有点难堪,我望着黑夜中蹲在地上翻找钥匙的父亲背影,有点像蜷缩在子宫中的婴儿。门推开的时候吱呀作响。

我说,爸,我们还是回家吧。

天还没亮,父子二人推着车走出四队,游向城市那条黑暗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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