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守黄泉头
一封信笺送至长安萧府。那是从暮雪城送去的一纸休书。
萧如雪捧着那纸信笺,上面是熟悉的字迹,一字一句皆如刀剜在她心间。她疼得跪伏在地,他终究又一次舍她而去。
【壹】
景桢与萧如雪,二人皆是才兼文武、名冠大虞的才子与佳人,两年前受天子赐婚喜结良缘。
那一场婚典尤为盛大,几乎轰动了半个大虞,而当日横生的趣事,至今仍是大家最为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
“倒是头一遭听闻有新郎官会在新婚夜里抛下娇妻出走的。”
“你还不知道?景将军有个自小病弱的家妹,听闻是多年前捡回来的。景将军待她倒是分外宠护,也不知怎的,她却在大婚当日留书出走了。景将军寻妹心切,当即撇下妻子离家好些时日,只怕这其中关系复杂得很呢。”
“倒是委屈了那萧姑娘。未成婚之前,可谓风光无限,这成了婚,其夫却经年驻守边城鲜少归来,倒真真成了独守空闺的活寡妇了。”
茶馆里的一番笑谈取乐,让外头站在萧如雪旁边的婢女秀竹僵了面色。紧张地盯着自家主子,却见其对此仿若未闻,捻着一盒花膏回眸向她询问这香味可好。
直到回到景府,萧如雪依旧神色如常,似乎当真未被那些闲人之语影响。
正值隆冬腊月。萧如雪推开窗,寒风扑面,她微微眯起明眸,望着院中萧条的景色,一时失了神。
又一年冬了。
想来她嫁入景府已有二载。诚如外头所言,见到自家夫君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成婚当日,他也只对她道一句“对不住”,便扬长而去,徒留她独自空候几个日夜。
夜半风起,熟睡中的萧如雪倏然被一阵寒意扰醒,只道是窗户未掩,并未在意。不久,身子似乎比先前更暖和了些,于是一觉安稳至天明。
再醒来时,萧如雪险些被吓得跌下床榻,瞪大了一双杏眸,满是不可置信,“你……何时归来了?”
躺在她身侧的人堪堪转醒,将她拉回被锦被中,适才含笑着开口:“昨夜归来已是深更,故而未将你唤醒。若是还困,便再睡一会儿。”
言罢,景桢已经伸手过来帮她掖被角。此番动作便让两人靠得更近了一些。
虽是夫妻,却是极少有这般亲昵的时候,彼此的气息交缠,让她一时红霞染双颊,哪儿还有半分困意。
萧如雪安分地躺在他身侧,见他又阖眸,注意到他的下颚生了些许胡渣,与不易察觉的疲态,便按下心中的疑惑,未再扰他。
她想,总归他回来了便是好的。
【贰】
翌日,萧如雪醒来时,景桢尚在梦中。她躺在他身侧,听着他平稳绵长的呼吸声,悄然弯起了眉眼。这是第一次,离他如此近,让她恍惚以为是梦。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欲触摸他的面容,连呼吸都变得很轻,生怕惊醒了他。而熟睡的人却倏然抬手,堪堪给她逮个现行。
“咳,我在为相公驱蚊呢……”浑身僵住的萧如雪神色一派镇定,耳根却红透了。
景桢笑而不语,起身将她抱至铜镜前。萧如雪尚未缓过神,他已手执木梳开始为她梳发。
她从铜镜中瞧着他娴熟的手法,打趣道:“相公不仅精通兵法,能扬枪杀敌,就连梳发也如此熟稔,倒是让如雪颇为意外。”
景桢不由展笑:“昔日荇儿不爱梳发,总是嚷着我帮她绾发,多了便熟悉了。”
她闻言,目光轻闪,浅笑未语。
接着,便是两相沉默。
直到发髻成形,别上了花簪,他方才问:“娘子今日可有何安排?”
萧如雪托着腮想了想,“这些年你常在外征战,倒鲜少有机会能与你对弈了,上次未能分出胜负,不如今日你我再来切磋几回如何?”
“好,依你。”
萧如雪望着镜中的人,携笑的眉眼藏着狡黠:“相公若是输了当如何?”
“娘子想如何便如何。”
“当真?可莫反悔。”
景桢岂能不知她心中打的小算盘。近两年边关战事吃紧,前些时日才逐渐平息。他此番归来复命,还特意向圣上告假半月。是以,他推了所有宴请,只为陪她,任她提出何种要求,也都会随了她去。
景桢指间捻着黑子,棋盘上的局势已定,只要他这颗黑子落下,是必胜的。他面上不动声色,却瞥见萧如雪在紧盯着他的棋子,她面上含笑,可紧捏的手心又出卖了她的紧张。
最后,黑子落盘。一念之差,局势扭转,成了败者。
她眉开眼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向他道一句:“承让,景兄棋艺有待提高啊!”
“原以为自己宝刀未老,倒是让娘子险胜了去。”景桢唇角含笑,摇了摇头。“娘子且说说,你想要为夫如何?”
他第一次对她称自己为夫,称她为娘子。萧如雪不禁面颊泛红,竟有些慌乱起来。
“我想……相公为我作一副画吧。”
景桢哭笑不得,“这可真真是为难为夫了。”
明明彼此都笑着,可那笑意分明未达眼底。
萧如雪垂眸掩去心中黯然,她到底还是没能将原本预谋已久的那句话说出口。其实说与不说,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都心照不宣的选择了逃避。
【叁】
亭台水榭中,微风撩拨着纱幔,隐约可瞧见里处侧卧于美人榻上的曼妙女子。她在望着前方几步开外执笔描画的人儿出神。
抬眸一瞬,四目相对。他笑起:“娘子可莫要嫌弃为夫的画技。”
其实她根本不在意景桢画得好不好看。她在乎的是,只有这个时候,他的眼里看到的只有她一个人。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看向她时,心里想的不是另一个人。
景桢手中的动作忽地一顿,“娘子,你……怎么了?”
萧如雪回神才发现,自己竟是何时泪落都不自知。她从容拂去,状似不经意地打了个哈欠,“唔,躺久了,有些乏。”
复又笑着道:“相公背我回去吧?”
景桢未曾犹豫,当真过来背她。
她安心地伏在他背上,微微侧目望他,“听闻边城战事吃紧,相公怎的有空回来?”
景桢的步子微顿,复而唇角噙笑,“回来看看你。”
萧如雪微怔,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他此番回来待她有所不同,比起往日的相敬如宾,如今倒要亲昵些许,但却让她不安,这更像是……告别。
饭席间。
景母备了一桌菜肴,都是景桢和萧如雪爱吃的口味。难得的团聚,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其间,景母忽地提到了添丁一事。
“桢儿与如雪成婚也有两年了,咱们景家也是该多添份碗筷了。”
两人皆是一愣。
萧如雪未抬头,沉默了好些时候,才听得他一声很轻的“好”。她惊诧抬首,景桢予她一笑,便拉过她的手。
“阿娘且安心,我与如雪也正有此意。”
他未曾注意到,她的眸光又暗了一分。
夜里。
萧如雪堪堪踏进房门,便见案上燃着两盏大红喜烛,一旁置着两杯清酒。她茫然不解地望向后方进来的人。
“这是……”
景桢并未答话,只是牵起她来到案前,面对而立,然后端起其中一杯酒递给她。
“你我新婚的合卺酒。”温润的声线如沐春风,无端惹乱了她的心神。
她适才想起,当年新婚夜,两人竟是连合卺酒都未喝,他便毅然撇下她而去。
恰是风起,烛光摇曳。她含泪抬眸,只觉他那携笑的眉眼如远山一般朦胧,分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了八荒四海。那般不真实。
清酒入喉,三分烈七分苦。就连他的吻,也带着几分的涩意。
察觉到她的颤抖,景桢缓缓睁眼,吻去她无声滑落的泪。最终松开了她的身子,为她掖好被角。“睡吧。”
萧如雪如同失了魂一般,眼眸轻闭,始终沉默。良久,才从这浓浓夜色里听得身侧的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如雪……抱歉……你想要的,我给不了你。”
而后,她微微弯起了唇角,含尽苦楚。
她如何不明白,方才的合卺酒,仅是责任,并非爱。
【肆】
天明。
萧如雪早早便起了身,倚窗望着外面的略暗蒙的天色,轻声喃喃着:“冬至将近,长安的初雪也快降至了吧?”
她的娘家是在长安。以往每年这个时候,她最期待的便是等长安的初雪。
景桢不知何时醒来,为她披上了外衣,同她一起看向窗外的白鹤飞行。感受着清晨的宁静,思绪也慢慢飘远。
他忽而说起:“荇儿素来喜雪,一直向往着能去长安看一场那里的初雪。只是她生来就染了恶疾,此事便一直没能如愿……”
如今已过两年,他依旧未能寻得他的荇儿,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何处,过得可好?
萧如雪端端望着他的侧颜,忽而发觉他的鬓角竟染上了些许霜白,心口没来由的泛起一阵酸楚。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他提及白荇。只是以往提及她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温柔的,不像现在这般,眼角眉梢都沁着哀愁。
她苦笑无声。
景桢始终记着与白荇那十二年的过往,却从不曾在意他与自己相识的这十年。
萧如雪生在武将世家,精通文韬武略。其父是景桢的师父,时常来往萧府。二人对彼此颇为赏识又兴致相投,如此一来二去,便成了交好的知己。
一次进宫,萧如雪的姨母皇后见二人谈话举止皆分外默契,颇为满意,遂向圣上提了赐婚一事。萧、景两家在朝中皆是举足轻重的存在,况且景桢与萧如雪皆是不可多得的才子才女,圣上自是乐意赐这一桩良缘的。
外人看来,她与景桢是登对至极的才子佳人,只有萧如雪知道,自己并非是他心上的那颗朱砂。
近在咫尺的距离,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
萧如雪其实明白,他一切的纵容,不过是出于愧疚。所以她蓄谋已久的那句话终究没能说出口。她想,她到底是自私的,才会利用他的愧疚,企图能在他的心间里占得一席之地。
她恍惚想起不久前进宫探望姨母时,姨母曾同她道:“你不需要如此卑微的委屈自己,他若情不在你,不若放弃吧?”
她摇了摇头,笑得艰难:“姨母不也如此?圣上所拥佳人千百,亦不能独钟于您,您曾经向往的是恣意江湖,一世一双人。如今却为了他锁于深宫,与她人分享着他的宠爱。为的,不也只是伴他左右于此一生吗?”
思绪回笼,萧如雪收回了目光,黯然垂眸。
“景桢啊景桢,你可明白,我想要的并非只是知己而已啊。”
她不知道这句话是否入了他耳间,良久只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便没了任何声响。
“景桢。”她唤他景桢,是以知己的身份。
“可否陪我回长安,一同看一场那里的初雪?”
他微怔,又听她轻声道:“就当是……代她看的。可好?”
他阖眸,终是应承。
“好。”
【伍】
景桢答应了陪她回长安,她自是欢喜的。只是这一诺,终究在孟泊舟的到来后,成了空话。
这日,是他们出发去往长安的第二天。
客栈里,景桢牵着萧如雪下楼,恰是这时,有一男子踏了进来。两人谈笑间未曾注意,直至一声熟悉的叫唤止住了景桢的步伐。
他蓦然回首,是孟泊舟熟悉的面容。
“景桢,去见一见你的妹妹白荇吧。”
这话如同惊雷落地一般,霎时在景桢的心头炸了开来。他松开了萧如雪的手,猛的摁着孟泊舟的肩,问:“你知道她在哪儿?是你将她藏了起来!”
孟泊舟淡淡应道:“是我。”
摁在他肩头的力度很大,景桢连杀他的心都有了。可转念想想,当年是他的父亲景太守举发了孟泊舟他爹贪污受贿,害得孟家自此没落。孟泊舟对他大抵多少是有几分怨的吧,故而才未将白荇的下落告知于他。
一旁萧如雪未发一言。
想来,任谁也不会料想到,当年名冠大虞的三大才子再次相逢,竟会是此番情景。
直至孟泊舟又踏出了客栈,景桢毫不犹豫地就要随他而去。只是将将跨出玄关,又倏然顿足。转身回眸便撞上了她浅凉平静的目光。
他忽然觉得开口竟是那样的艰难,最终阖了眸,沉重地道一声:“对不住。”
她无声浅笑,没有向他走去,隔着这几步之遥,轻声道:“这话你已经说过了的。”
他第一次说的时候,是在新婚后他狼狈回来时。那时她说:“你我既是多年知己,如今亦是夫妻,不管你做什么事,如雪自是尊重你的任何选择。”
即使他是在与她的新婚之日,选择了撇下她去寻另一个女子。
如今,她依旧是当年的笑容:“我也说过,尊重你的任何选择。”
景桢离开的时候,隐约听见后方一句很轻的话语:“我在长安,等你归来。”
【陆】
景桢寻了白荇两年,却从未料想过,再次重逢时,她已作他人妇。她病得很重,可她并不愿随他回景府。
他想,他的荇儿长大了,也不需要他的守护了。他们之间隔了两年的时光,到底是回不去了的。
景桢是羡慕孟泊舟的,纵是他一无所有,可他拥有了自己曾想要捧在手心里一生珍护的人;纵是他一无所有,可他给了白荇她想要的,而自己给不了的。
景桢失魂落魄的离开了那处有她的地方,待他回到客栈,萧如雪已被接回了长安。迎接他的是宫中的侍卫与天子口谕。
只道是战事再起,边城失守,故而命他率领援军回疆。
他低垂着头,苦笑阖眸。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啊!
景桢没能见上萧如雪最后一面便赴往沙场。而他此一去,便没打算再回来。
三日后。
一封信笺送至长安萧府。那是从暮雪城送去的一纸休书。
萧如雪捧着那纸信笺,上面是熟悉的字迹,一字一句皆如刀剜在她心间。她疼得跪伏在地,他终究又一次舍她而去。
她倏然笑了起来,悲楚随着上扬的嘴角肆意蔓延开来。“你看,我们到底还是瞒不过彼此。”
她早已猜到这次重逢便是诀别,而他也早已知晓,她始终未出口的那句话语,便是休妻。所以两人都心照不宣的,在相处的这些天里只字不提。
景桢是为了弥补对她的愧疚,而她是贪念与他的温存。一切,都是为了今朝的离别。
她要他休妻,是想还景桢自由。
而景桢想要的,是用这一纸休书,换来她的自由与存活。
【柒】
以往在沙场上无往不利的景将军,战败了。
长枪掷地,入土三分。他跪倒在地,昂起头望着周遭的遍地狼藉。
援兵迟迟未至,而大虞的旗帜早已随着他的那些将士们一同倒在了这片血色中,唯剩一人一枪,孤零零的强撑着不愿倒下。
那头是敌军的将领,持着剑,以胜利者的姿态,傲然立于这片尸骸之地,向他无情的嘲讽:“没想到昔日名震四方的大虞名将,竟有朝一日会沦为弃子,成为我梁国的剑下孤魂。”
景桢那沾满污血的脸,展露了些许笑意,却是极苦的。
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
只因如今的景氏权势过大,天子忌惮。
只是,生是大虞的将,死是大虞的鬼。身为国亡,他亦不悔。
景桢持着长枪,费力地想要站起来。
城墙之上是千万支蓄势待发的箭,城墙之下是梁国将领的三支箭矢。他在景桢每站起来一次的时候便射出一箭。两箭入膝骨,一箭穿胸过。
景桢终究还是倒了下去。
隐约中,透过一片血色,好像看见另一头有一抹银色策马而来……
一声马嘶长鸣,他终于看清了来人,是个女子。银铠披身,英姿飒爽。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下一刻,他被拥入了温暖的怀中,可他已经麻木的身子依旧不见回温。
他花尽了仅存的力气,规劝她莫要管自己,总归他最后都是要身葬沙场的。不想,她却是倔强的摇头,不肯放下他。背起他一寸寸艰难地前行,势要带他走出这片血海。
景桢适才发现,两人虽是知己,可他竟不知她能倔到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当萧如雪终于背着他离开了那片横尸血海,已是暮霭。
泪模糊了双眸,眼前的一切都是迷蒙的。她不慎踩到坑洼,转瞬间便已双双倒地。扭伤了脚,耗尽了力气,她连站起都困难,勉强起来又重重跌落。
躺在地面的人已是气若游丝。她小心地将他抱入怀中,不敢松手分毫。
萧如雪抬起头,望着染血般的落阳,不敢眨眼,怕泪掉落。她自顾自说了许多话。
“相公,你知道荇儿妹妹喜欢长安,那你知晓我喜欢什么吗?”
无人应答,她又道:“我喜欢陪你在日暮的时候,看日沉月升,听你诉说故事,哪怕那些故事,与我无关……”
意识模糊的景桢努力地想要睁开眼,再看看她,终是徒劳,只有泪无声而落。
真是个傻姑娘啊…他的心早已被另一个人占得满满当当,这一生终究只能辜负了她的情意。
隐约中,她好像听见了他极其细微的声音:“今生所欠,来世……来世再……”
她终究是拥紧了他,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她想耍赖一回,想告诉他,她不想要什么来生,也不需要他还,只要他以后日日陪她看日暮就好。
可她张口却是哑然无声。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去,无从挽留,连同带走了她那颗炽热跳动的心。
【番外】
冬至深夜,长安的初雪如期而至。
潇潇风雪间,有白幡飘摇绵延数里,伴着阵阵似有若无的哀鸣。
“相公,落雪了。”
她伸出手,轻柔地拂去落在棺上的雪。而后抬起头,望着漫天飞雪,轻轻笑起。
“初雪寓意着白首。如此,你我也算厮守到黄泉头了。”
她的声音轻得风吹即散,吐出的一口腥红,落入雪地,开出了血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