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泽
蒋玉泽十一岁那年,父母终于结束了这场名存实亡的婚姻,停止了终日打打闹闹的婚内生活,开始了互相鄙夷的婚外生活,离婚很容易,孩子却是个问题,蒋玉泽回想着电视剧里的离婚情节,预想中的抢夺孩子大战并没有出现。
俩人惆怅地看着蒋玉泽,谁也没说要她。
蒋玉泽瞬时明白了,由于家庭环境的缘故,她自小就非常敏感,以为本来昔日也不恩爱的夫妻反目成仇,起码自己被爱着,但是也没有敏感到自己居然成了拖油瓶。心早已千锤百炼的蒋玉泽还是有些惆怅,她不明白,一直就相互瞧不上的俩人,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下自己。
蒋玉泽最终跟了奶奶,父亲一如既往地外出打拼,母亲也不会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其实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反正她最爱的就是奶奶。
父母刚离婚的时候,蒋玉泽暗搓搓地想,也许会有奇迹,回过神来又想,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没想到没让蒋玉泽等多久,真的就出现了奇迹。
这对刚离婚的夫妻,迅速各自结婚并生了孩子,真的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年纪轻轻就觉得内心古井无波的蒋玉泽,看着两家人其乐融融各自享受天伦之乐的画面,还是有些眼睛疼。她没想到父亲这么爱孩子,天天抱着宝贝儿子不撒手,微信头像也是宝贝儿子的全身照,偶尔换成宝贝儿子的脸,他对儿子的爱毫不掩饰,也从不吝啬。母亲也生了个儿子,也一样开心,一样幸福。
蒋玉泽有些痛恨自己,明明奶奶那么疼爱自己,但自己还是那么贪婪,还想得到更多的爱,奶奶的爱还不够吗,一个人的夜晚,蒋玉泽偶尔也会蒙起被子掉几滴眼泪。
白天呢?白天的蒋玉泽在学校是个叱咤风云的女将军,是个嘻嘻哈哈没有烦恼的小调皮。
蒋玉泽在家里没得到过太多的爱,却意外地重情,也许正是因为稀少,才会更加珍惜。
女孩子都喜欢做蒋玉泽的朋友,只要蒋玉泽的朋友被欺负了,她一定会立即纠集人马,去讨回公道。最小的个子,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表情最嚣张,声音最大,这也是尚华中学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男孩子也喜欢做蒋玉泽的朋友,因为十一二岁的男生,最讲义气,也最喜欢和讲义气的人做朋友,蒋玉泽虽然为人高调嚣张,却不是没有原则是非不分,大家总能从她身上找到共鸣,胆小怯懦的人觉得正义得到了伸张,勇猛果敢的人觉得有了并肩作战的伙伴。
女孩子把她当姐们儿,男孩子把她当哥们儿,蒋玉泽觉得世界还是充满善意的,她觉得很快乐,上学时开开心心打打闹闹,偶尔看个书成绩也应付得过去,有一个记性不错的脑子是父母了留给她的最宝贵的东西。
放学后骑着自行车驰骋在和谐的小城,那是一群最无忧无虑的少年。
初三的时候,班里突然恋爱盛行,就连好姐妹也突然对着一哥们含羞带怯欲说还休,这对尚未开化的蒋玉泽有些毛骨悚然,她跑到宋靖之面前,大呼惊奇,不可思议。宋靖之板着张稚嫩的死人脸,一脸淡定:“我早就知道了。”
蒋玉泽一巴掌拍宋靖之的胳膊上,本来想拍肩膀,够不着,痛斥宋靖之不讲义气,早就知道了不告诉她,宋靖之淡淡然看着她,“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蒋玉泽恼羞成怒,这对已经三年级的她来说是一种蔑视,暗暗决定要物色一个品质色相俱佳的男生给自己,然后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好好给宋靖之瞧瞧,然而物色之旅还没有开始,宋靖之就悄咪咪送上了情书。
一个普通而明媚的清晨,蒋玉泽睡眼惺松地从书桌里掏出英语书,半眯着眼睛准备背课文,斗志昂扬地想,这篇作文肯定还是自己先背会,刚一打开,一张粉嫩的信纸整整齐齐地夹在里面,连信封都没有。
蒋玉泽随手抽出来打开,“你那么地美丽善良可爱,像月亮一样皎洁……”
是谁摘抄的好词好句吗?“做我女朋友好吗?”
看到最后一句,蒋玉泽瞬间精神了,以往只收到过战书的她,竟然收到了一份匿名告白信,这突如其来的反转让蒋玉泽有些不知所措。突然一只手将信纸抢过去,同桌惊诧的声音像安了喇叭,给萎靡不振的自习增添了无比精彩的色彩:“蒋玉泽!!!!你居然收到了情书!?”
早自习没有过完,整个年级就都知道了,那个天天上蹿下跳的假小子蒋玉泽,竟然收到了情书,而且描述内容极其羞耻,和真实的蒋玉泽大相径庭,下了自习蒋玉泽逃也似的飞奔过去食堂吃饭,都能看到食堂打饭的大叔朝自己挤眉弄眼……
情书很匿名,字体很熟悉,蒋玉泽从每天上课传的浩瀚无垠的纸条库里,搜刮出了一个人:宋靖之。
一向无法无天的蒋玉泽犯了怂,不敢去主动求证,终于有一天,宋靖之拦住了蒋玉泽回家的路,小伙伴们吹着口哨溜了,蒋玉泽的心砰砰直跳,没想到在自己面前总是一脸拽样的宋靖之竟然喜欢自己,这就是偶像剧里表面讨厌实际喜欢的男主吧!想到这里蒋玉泽心里甜甜的,忍不住傻乐,直到宋靖之一巴掌拍她脑袋上。
第二天,混世魔女蒋玉泽恋爱的消息就传遍了校园,大家偷偷瞅着白净瘦高的宋靖之,纷纷猜测是不是蒋玉泽强抢民男赶鸭子上架逼迫人家的,那齐刷刷的目光瞅得蒋玉泽头皮一凉。
谈了恋爱的蒋玉泽也没太大改变,只是偶尔突然嘿嘿一乐,有时又多了几分有人撑腰的匪气。
蒋玉泽觉得很快乐,也很奇妙,有时老师叫别人答题,她跟着大家回头一瞅,总能撞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眼底带着笑意和宠溺,只看她一个人;有时回到座位上,桌子上会多一个棒棒糖,或者巧克力,有时候是酸奶,面前是旁人冲她眨眼睛,余光里满满都是后面那个清瘦的身影,无论多远,她都能精准地捕捉到;大课间女孩子们拉帮结派去篮球场看人打篮球,蒋玉泽看到宋靖之突然生龙活虎起来,就知道他一定发现了自己。
在他们放学一起回家的第十一天,宋靖之终于拉上了蒋玉泽的手,眼睛目视前方也不看她,只是侧脸微微泛出红晕,手心湿湿的,蒋玉泽低头瞅着宋靖之修长白皙的手紧紧攥着自己又黑又小的手,莫名有些羞赧。
过年的时候,父亲带着他的新妻子和宝贝儿子回来了,蒋玉泽很喜欢这个温柔漂亮的阿姨,也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弟弟,但看着他们一片祥和的样子,内心还是有些空落落的。
烟花一阵阵的,蒋玉泽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被父亲说了两句仪态,奶奶和阿姨温和地说还是小孩子,蒋玉泽冲阿姨嘿嘿一乐,继续吃,不说话,也不参与他们的话。
饭后,家里支起了麻将桌,蒋玉泽偷偷溜了出去,村口的一座废桥那儿,宋靖之已经在等她了。
俩人手指勾着,窝在草堆上,瞅着此起彼伏的,烟花,觉得开心极了,蒋玉泽从兜里摸索出几块巧克力,“我爸从外边带回来的,可好吃了,专门给你拿的。”
宋靖之接过来,看着蒋玉泽,眼睛在烟花下一闪一闪的,“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蒋玉泽晃着脑袋,“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宋靖之郑重其事地说:“会,一直一直喜欢你。”末了又加了一句,“不离婚。”
蒋玉泽乐了,拳头捶了他一下。
快到家的时候,蒋玉泽冲远方的黑影摆了摆手,溜回了家门,父亲和几个朋友还在打麻将,她偷偷溜到自己房间,听到他们在夸父亲的儿子结实,没有人发现她。
第二天,蒋玉泽乐滋滋地穿上阿姨给她买的新衣服新鞋子让奶奶看,却听到他们在讨论自己一个表姐,父亲的言语中透出鄙夷,“刚上高一就谈恋爱,真是无法无天了。”
说着捏了捏宝贝儿子白嫩的脸,“小玉你可别学你那姐姐,上学的时候不准谈恋爱,今年考个好高中,以后考个好大学。”
蒋玉泽嚅嚅地应:“嗯。”
蒋玉泽看着手机里的信息,没有回,这天晚上,一夜没睡。
凌晨编辑了条短信,无非是小孩子极尽所能想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影响学习之类的,宋靖之没有回复。
直到寒假结束,蒋玉泽无数次看到远方宋靖之的身影,她一次也没有出去,也没有再和宋靖之说过话。
新学期开始,蒋玉泽这个人都沉在了学习中,不再传纸条,不再插科打诨,不再每天咋咋唬唬的,上课别人回答问题时也不再回头看。
没过多久,宋靖之辍学了,老师劝了很久都没用。同学们簇拥在教室后门送他,蒋玉泽抵着墙,缩在座位上,恨不得钻进抽屉里,不敢回头看。
同桌拽了拽她,她终于没忍住,站了起来,回头直直地撞上宋靖之的目光,不知道他这样看了她多久,绵绵的目光穿过人群,穿过大半个教室,在最后的时刻毫不掩饰地看着她,直到离开,蒋玉泽也没有上前。
蒋玉泽一直觉得宋靖之是因自己而辍学,却又从不敢问,她怕得到一个答案,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蒋玉泽有时恨父亲,但恨中又夹杂着无尽的羁绊与深情,以父亲期待的样子生活着,鄙夷父亲的做事方式,为人处事又处处带着点父亲的影子。
蒋玉泽如愿考了重点高中,也考了个父亲工作地的好大学,然后找了份事业单位的工作,谈不上喜欢,但似乎都是父亲期望的轨道。
只是再也没遇到过动心的人。大学毕业的时候,听说宋靖之当兵回去准备结婚了,蒋玉泽依旧孑然一身。
蒋玉泽27岁的时候,奶奶去了。
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是懵的,机械地找证件,机械地订票,机械地走路,恍惚间,已经站在了家门口,不敢进,不进去,就依然可以假想这是一场梦。
葬礼上,多年未来的母亲都来了,一群人哭得悲戚,仿佛失去了全世界,蒋玉泽一滴眼泪未落,只是呆呆地瞅着墙上慈祥的面容,她真的失去了她的全世界。
雨细细密密地下,大地上撑出无数把伞,有父母温柔地抱着孩子的,有恋人相互偎依的,有朋友手拉手的,只是离远了,看不出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