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江边风来也（二）

陈野的生日在浪漫的十二月。虽然重庆的冬季不会下雪，但随处可见的廉价彩灯、圣诞老人大头贴，和人造塑料圣诞树让节日的氛围逐渐浓郁起来。元旦节缺少让人记忆的标志，但三天的假期足以埋下点期待和兴奋了。除此之外，也只有生日能让陈野提起点兴趣，因为这是他和白羊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他很期待白羊的生日礼物。白羊给陈野准备的礼物很浪漫——一个通透好看的星形玻璃罐，里头被卷好的彩色纸条塞满。每张纸条内藏玄机：都写满了让人脸泛绯红的情话。这个生日礼物连同一封信一起被塞到陈野手中。写信似乎是他们那个高中独特的情调与浪漫。即便在这个电子通讯泛滥的时代，这种陈旧而迟缓的交流方式也被刻意保留了下来。因为几乎只有格外郑重的事才值得用传统的书信去纪念。

生日那天，按理是陈野请朋友们吃饭。自然白羊也在其中。晚饭的地点选在了滨江路上的骑龙火锅。

陈野向来喜欢吃辣，但吃辣的功底不佳。有人说辣是痛觉。陈野虽然笃信自己不是虐恋爱好者，但依然痴迷于这样的刺痛。痛感跳上舌尖，沿着味蕾迅速爬行。密集的痛让陈野想到攒作一捆的针，那些针扎在他的舌头上，而他却乐此不疲。陈野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人。伤害越深，他越念念不忘。这似乎不符合生物天生具有的趋利避害的性格，但陈野就是这样，任性而反常。

江滩是一个很容易想到，而且很适合饭后打发时间的地方。八九点钟的江滩很黑，只有滨江路上的灯光斜斜投下。目光所及是模糊一片的黑色影子。白羊紧紧搂着陈野。冬天的江风已然变得凛冽，但填满胃的食物足以让一切都变得暖和。再加上白羊的体温，陈野一点也不觉得冷了。沙滩硬硬的，几条手臂粗的铁索纵横交错，偶尔还可以看到被濡湿的纸钱灰烬，和已经开始腐烂的不明动物尸体。但总的来说还是颇为舒适的，江水的气味清清爽爽，足以将牛油火锅的粘腻彻底冲散，同时也让陈野回忆起刚切开的西瓜的味道。

突然，白羊凑到陈野脸前，两人的唇只隔了一拳的距离。陈野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白羊紧逼不舍，继续朝前走了一步。陈野满心惊诧但又不敢声张，轻轻问：“你干嘛？”白羊笑了笑，向一旁走开了。陈野陷入了恍惚，但旋即就感觉一股热潮从耳根一直流到脖子。因为太黑，他只能依稀看到白羊反光的眼睛，宛如深不见底的黑色宇宙。视觉无法勾勒的其他部分，只能被嗅觉和听觉补充——陈野甚至可以闻到白羊独特的体香，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将陈野心底的茫然恍惚全部除去，就只剩下惊讶和害怕了。此时的他依然以直男自居，他并不希望，或者还没准备好将自己的初吻给眼前这个男孩。因为只要吻下去，就很难再有退路了。陈野的心中本身就充斥着无措，面对这突然的吻他更难以抉择。但好在混乱中他的理智及时出来救场——退后一步，阻止了这一吻。

这件事很快过去了。这本应是里程碑式的事件，但似乎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也几乎没有对陈野和白羊的感情造成影响。两人依然像过去一样亲密，宛如情侣。奇怪的是，陈野并不愿刻意避讳，即便班里已经有舆论在慢慢生长了。有些格外亲密的举动甚至会让陈野心底泛起一阵欢喜，就像做坏事的小孩侥幸得逞了一回。陈野还能回忆起白羊将芒果直接喂进他嘴里的情景，他看到教室后面一个女同学露出惊讶却略带笑意的表情，他没有回避，心里有点沾沾自喜。

陈野很难想象，如果有一天白羊离开他，会是怎样的感觉。这或许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如此确凿而投入地喜欢一个人，甚至本应是成熟理性的情绪也很容易被对方撩动。但戏剧的是，命运真的为他安排了一次突如其来的失去。

2018年元旦的假期来得很快。假期是高中生的春药，朋友们早早就约定好了去处。但陈野反常地没有期待，甚至不大愿意放假。因为放假就意味着他有三天不能见到白羊了。三天足以让人焦灼，特别是对于陈野这种处在复杂的心理漩涡、而格外缺乏安全感的人来说。

白羊参加了老师开的自习班。他们是实验班，而且又即将进入高三，“假期自习班”是学校对他们这种“尖子生”的格外要求。但陈野素来崇尚叛逆，他选择留在家里。叛逆总会付出代价，不参加自习班的后果就是，他只能通过QQ空间窥视白羊的假期生活。但待在自习班里消磨的假期本来就很乏味，白羊也发不出什么精彩的动态，所以陈野找白羊聊天就更频繁了。但白羊回复消息的速度相应慢了下来，从秒回到十分钟回一次、一小时回一次，就像在和陈野玩跷跷板。陈野清晰地感觉到，白羊的语气也变得淡了，这和他在班群里面聊天的语气截然不同。

通过班群，陈野可以看到白羊在自习课上玩得很开心。没有老师监督的自习班成了交际圈，白羊似乎和一个叫江浩的男生走得越来越近了，因为他们经常同框出现在班群的照片里。陈野在现实生活中见不到白羊，网络上也得不到偏爱，甚至受到冷落，一股嫉妒的情绪直冲大脑。但随即这种情绪又被难受替代，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嫉妒没有出口，他永远无法冲到自习班，将白羊塞进怀里。白羊的冷漠一点点侵蚀着陈野的生活，终于到了他再也无法忍受的程度。

白羊不回他的消息了。

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个人的头像一直住在列表里，但不再有红点出现了。陈野甚至开始了奇怪而可怕的猜想。他恍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存白羊的手机号码，QQ成了他联系白羊的唯一途径。于是陈野开始疯狂给白羊发消息，将一句话重复发99遍，他庆幸QQ开发出了“+1”的功能。但直到第二天，那头才抛来冷冷的一句话：“噢，昨天去洗澡了。后来忘了回。”

陈野发的几百条消息就被这样一句冷淡的回复打发了，这让他心头堵了一下。虽然见到白羊还好好的，但并没有让他感到开心，因为他明确感受到了某种变化。这种变化并不属于两人的关系，而只是白羊单方面的。陈野开始有了一种令人害怕却无力的预感，但他还说不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毕竟他并非预言家。

陈野确实是完全喜欢上白羊了，他的情绪因为白羊的举动而疯狂跳动，而且陈野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此时的第一要务并非是从这种喜欢中逃离，而是要弄清白羊为什么突然变得冷淡。这种变化很明显、很陡然，就像嘉陵江在朝天门注入长江，两色分明让人感慨。

陈野还很难称得上是一个身心完全成熟的男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爱情他更显得稚嫩。感情的突然流产也在他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外，毕竟在他所设想的理想国中，两个相互喜欢的人是会“永远”在一起的，再不济自己也会“永远”喜欢白羊。第一个“永远”瓦解得如此之快，是陈野没有想到的。其实白羊早已预言——陈野在纸条上写过“永远”，而白羊的回复却不那么令人满意，但更为现实——“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永远”。回想起这些陈野更加沮丧了。白羊似乎从来都站在局外，他的理性永远占上风。

陈野在QQ空间发了一条动态：“开心果里都有虫，注定是不会开心了。”后面跟着一个“委屈”的表情。配图则是一颗长虫的开心果。他似乎在昭告自己的情绪，又或者只是想将这种不开心展示给白羊而已。

元旦节假期回来，陈野和白羊陷入了无休止的冷战。但已经进入期末月，繁忙的课业让陈野暂时得到了解脱。陈野依旧浸泡在沮丧的情绪中，他的心里好像便秘了，仿佛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堵住了血管，偶尔发出一丝疼痛提醒他对白羊的单向喜欢。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小说里说的心痛并不是修辞手法，而是真实的生理反应。

从一个已经习惯的状态突然变成另一种状态往往是很难被人接受的，特别是在感情问题上。三天前还勾肩搭背摸脸的男生，很快就变得冷漠，甚至连说话也很难开口。在元旦节返校后不久的一个晚自习上，陈野哭了。这对于从小被灌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陈野来说是很奇妙的一件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越来越委屈，脑子里不断闪现着以前的快乐光景，眼泪就很有默契地聚在了眼眶。同桌或许是用余光瞟到了这一幕，给陈野递了张卫生纸。这时，陈野又一次感受到了心痛。倒不是因为自习课上哭、被人看到了难为情，而是想到过去与白羊亲近如兄弟，现在却处于尴尬的冷战，说一句话都很难。

陈野为什么不主动上去说话，他也不知道。有点像小孩子斗气，他不想主动，甚至觉得这可以检验白羊是否是真的爱自己。结果意料之内的令人失望。白羊并没有理会陈野，他们也不再一路回家，一起吃晚饭了。

那段日子的天气本来就不是很好。一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天空阴蒙蒙的，好像粘上了一层细碎的煤渣。陈野的情绪也受到天气的侵染，他几乎陷入了灰色的阴郁。他的初恋还没开始，就匆匆闭幕散场关门。有时睡觉前被寂静包裹，脑海里的一切就会疯狂搅拌，无数过去的情节从各个角落涌现出来。这时，陈野就会感觉眼角有一滴液体划下。

很久过后，陈野翻看QQ空间。发现自己曾写：“我从未拥有你一秒钟，心里却失去过你千万次。”而日期是2018年2月13日。他恍然发现，自己压抑的情绪竟然持续了两三个月。其实，冷战并没有持续这么长时间，一月中旬时他们之间也开始有了一些交流。不过白羊不再如以前那般温柔了，也不再事事迁就陈野。但陈野依然敏感、喜欢生气，有时莫名其妙就陷入沮丧，或者将负面情绪倾倒在白羊身上。但白羊已经不愿意再安慰他了，这一切成了没有观众的表演。这便让他更加沮丧，有时甚至会泡在难过中一整晚而无法自拔。

陈野开始疯狂给白羊买零食，以至于一个月不到就花光了生日时领到的红包。这就像某种幼稚的报复行为，但报复的对象却是陈野自己。疯狂消费、哭泣，撕手上的倒刺和嘴上的死皮，把手指和嘴唇弄得鲜血淋漓、伤痕累累。陈野想让白羊看到，失去会让他很难受，然后白羊好大发慈悲重新回来。

但白羊并没有重新回来。或许是因为陈野太过莫名其妙了，只是那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喜欢无理取闹，情绪也阴晴不定。白羊的耐心已经很好了，但也无法继续忍耐下去。没有人喜欢性情不定的猴子，人类向来偏好温顺稳重的猫狗。

陈野曾在QQ上质问白羊：“你不喜欢我，干嘛还写情书，干嘛还想亲我？”

过了很久，白羊才发过来几个冷静的字：“只是开玩笑而已。”

冷静得让人绝望。

后来，陈野甚至到了看见和白羊有关的消息就会难过的地步。在感情上，他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癌症患者。陈野将白羊的备注改成一个几不可见的小点，这样他就不会那么容易看到白羊在空间里的动态，也就不会联想起过去的种种，更不会无缘无故就陷入难受。但往往事与愿违，这个点确实很小，但每次出现时都很扎眼。专属于白羊的小圆点安安静静躺在点赞列表里，像新衣服上被烟头烫掉的一个尴尬的洞，在陈野看来好像是在提醒或者嘲讽他。

最后，陈野只能将白羊删掉了。

删好友是明智的选择。老话说：“眼不见心不烦”，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关闭了视觉感官，自然无法再为联想提供图像素材，脑子里也会少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陈野的生活慢慢回归平静，仿佛被台风摧残后的湖面，在逐渐由破碎恢复如初。陈野的情绪也开始冷静下来。其实，这也是一个历经一个多月的漫长过程，但陈野终究是放下了，或者说是看淡了一些东西，不再像之前那样暴躁易怒、执着偏激，或多愁善感了。只是偶尔想到白羊时还是会心悸一下，仿佛在缅怀他那短命而深刻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