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生和阿瑾

2019-08-12  本文已影响0人  蜉蝣超人

01


武汉的马路以弯多盛名,因此也吸引了一批退役车手下岗再就业,还都选择了城市公交事业。

在市区,你偶尔能看见哪辆公交来个漂移过弯,更多时候,你只能看见车尾灯。

公交上,也是唯一有姑娘对我投怀送抱的地方,当然还得看司机给不给面子。

可是现在,春桦、麻生和我挤在最后一排,而一个急弯后,我被死死地抵在了窗户玻璃上。

麻生眯眼挤在中间,也不知睡没睡,突然冷不丁蹦出一句,要不咱仨来聊聊武汉,我先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说,「是男人,就来坐521路公交」。

春桦坐在最外面,他说,武汉是个国标滋养的地方。

我问为什么,顺便叫春桦把身子正一正,不然我和麻生都得岔气。

春桦直起腰板没有作答,车子拐进了下一个弯,这次换我在最外面。

02


麻生是我在学校的写作群里认识,为数不多没有自知的人。

他自称小学就开始看小说,通古烁今、玄幻武侠、黑的、白的、黄的,都看个遍。

当群里的妞都被泡走了,他还天天嚷着要出一本小说。

我一向抵触是写小说的,过去也是,现在也是。后来年纪见长,才发现写小说被人发现更是一件羞愧难当的事情,羞耻程度不亚于待业在家的秃顶大叔偷摸看片被街坊邻居撞见。

「麻生」是麻生的笔名,真名听起来倒更像笔名——「麻笙逸」,关于这件事我有问过麻生。

他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贱贱地说,出版社说后面加个「希」,影响不好。

很幸运,麻生高中就出版了第一本小说,成功卖给了表姐一家、大舅一家、妈妈的闺蜜和不识字的邻居阿婆。

很明显,麻生的出道并不顺利,但他有天听见邻居阿婆的孙子把书中的故事念给她听,便又鼓了口气继续写着。

03

要说最先认识麻生的不是我,也不是春桦,是春桦的小师妹,陈梓瑾。

阿瑾是体育生,大一时候就破了学校女子长跑的记录,被学校招进了校队,但自觉在女队待的无聊,训练时候总会偷偷溜到男生的阵营。

教练一凶,她便撒起娇来,老师,让我呆这呗,那帮女的太娘了。

如此,即便阿瑾生得一副杏脸桃腮,身材也是前凸后翘,男生们还是把她当小兄弟一般照顾。

有天下午,我打完球顺路去操场找春桦,眼看不远的跑道上一群人推挪着围成一圈,越往里的人半蹲着只露出头,远看像一个黑色漩涡。

春桦从操场另一头的草坪奔袭过来,双手开始一层层拨开人群,一米九的他就像是路过一块苞米地。

朝春桦推开的那道口子望去,貌似是一人骑在另一人身上,两人扭打在地,但仔细一瞧,发现并没有这么简单。

这骑人身上的,分明是梳着辫子的姑娘!

「一个女伢儿大白天骑人身上打架,你长点心吧!」

「谁让他瞅我来着!」

「瞅你咋了,人看一眼还得打死他咯?」

「哎呀,你晓得鸟,这变态上礼拜就开始盯着我,站在操场边上不动也不说,就眯着眼冲给我傻笑。」

我和春桦互看一眼,想起搀那小子去医务室的路上,他的眼睛就剩了一条缝,不知是肿了还是在笑。

「这种变态,你们打不打?」

「行了,反正……以后下手轻点……去吃炸鸡吗?」

阿瑾摆摆手,说下个月就市运会了。

04


为了让大学生活有滋有味,我尝试进过学生会、动漫社、折纸飞机社、指尖陀螺社和写作社,最后又依次退出来,唯独在写作社呆到大三。

留下来的原因其实也简单,不用隔三差五的聚会和交会费,只有一堆被文字搞得失心疯的作家在群里畅谈他们的乌托邦。

我庆幸QQ有「屏蔽群消息」功能,这样我只需躲在99+条消息的屏幕后面,窥视着这个小集体。

如今遍地是作家,我还是没胆自称,只求以后能靠写字赚点钱,以及在这个群里继续当个局外人,可好事的群主还是组织了第一次见面会。

那是我第二次与麻生见面。

见面会定在校门口的凉亭,正值夏季,蚊子、苍蝇和一些不知名的飞虫绕着人的后脑勺飞,我不停用手中的书去扑。

见面会实际是换书会,因为麻生挨我近,便索性打算和他换了。后来听他自己说,因为在群里与人怼得凶了,等他报出网名后就不再有人搭理他了。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麻生,眼角缠着白纱布在人群中很好认,麻生貌似也认出了我,虽然我俩只在医务室有过一面之缘。

麻生送我了钱钟书的《围城》,我送他加缪的《局外人》。

送出手才发现封页上沾着一只死蚊子,赶忙用手去抹,留下一条冗长的血红。

见面会后,麻生没有收敛在群里怼人的气焰,也还是会像往常把作品放在群里任人宰割。

有时候看他舌战群儒、喉暴青筋,心想又是何必?但看见他眼角的纱布,也就不足为怪了。

群里不知是谁提起加缪,说他一手宣誓「拥抱荒诞」,一手又呐喊「人道主义」,是彻彻底底的伪君子。

麻生反驳:

「没读过《局外人》,建议你先去读一读,开篇第一句就是: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加缪从没有说过荒缪和生活是对立的,是主张在荒缪的世界奋起反抗。」

吵着吵着,从引经据典变成了骂爹骂娘,我私信麻生,算了。

「没事的,我习惯了。」

「怎么称呼,就叫麻生?」

「都行,我叫麻笙逸,麻生是我的笔名。」

「你在写什么?」

「时空穿越的的故事。」

「有点意思,写得怎么样了?」

「还差一点。」

「差什么?」

「差一个主角。」

05


第三次见麻生,是在体育系和艺术系的篮球赛上。

春桦带着几个平均海拔一米八七的体育生,在去往冠军的必经之路上走个过场。

一米八出头的麻生被自己系拉来救场,谁知上场第一句,「哎哎,什么规则?」。

叫他来的人肠子也悔青了,这边裁判又催着开赛,就一咬牙一跺脚,让麻生也跟着上场了。

摸惯了笔杆子的麻生手上抹了一层蜡,球到手里停不了三秒就不见踪影,缓过神来又发觉自己已经被三四个壮汉挤在篮下,难受得麻生直喊,「哎呦,都他妈别挤了,我出去还不行?」。

场外的学生笑倒一片,阿瑾也在其中乐得不行。

半场结束,一瞅比分——50:18,二瞅对面,队员们把麻生团团围住,三瞅麻生,眯眼皱眉,满脸抗拒。

哨声一响,比赛继续,麻生换防了春桦,春桦看一眼,心知肚明也不声张。

球传到春桦手中,在他屈膝做三威胁的片刻,麻生凑近告知春桦,队友让他下黑手,但他肯定不会这么干,于是让春桦对自己犯规,犯满六次,就可以下场。

这样不但春桦安全,麻生也不至于太难堪,起先连规则也不懂的人,反倒利用起规则。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麻生有一股劲,是素面朝天的日子里难得的涟漪,把该走的推得更远,也让该来的一个不落。

比赛后没多久,春桦叫上麻生去吃鸡,麻生每每落地成盒就找春桦有一句没一句的聊。

「篮球不会,游戏不玩,你搞莫子?」

「我写小说。」

「哟,大作家……篮球赛的事情得亏有你,不然你不干,你的队友也会干。」

「呵……」

「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有事要帮忙和我说。」

「……我要泡你妹。」

「操!」

06


骂归骂,泼出去的水还得自己接着,春桦开始紧锣密鼓地帮麻生追起阿瑾。

阿瑾的家乡、星座、口味、脾气,能说的春桦都说,不能说的几杯酒下肚也全说了。

从此阿瑾c-cup的秘密也就成了我们的秘密。

四月的棉絮是洪水猛兽,一米九的春桦却在艺术楼和体育楼来回奔波,每当见他在翻飞的棉絮里迎风走来,竟有片刻“凛冬将至”的壮烈感。

「你怎么哭了,十四?」

「棉絮飞进眼睛了。」

篮球赛后,阿瑾对麻生的印象也在慢慢转变,又有春桦在旁边鼓吹,麻生彻底成了集才华和正义于一身的忧郁文青。

「瑾啊,你别看这小子愣头愣脑,他写小说的,还出过书。」

「什么小说?额,苦情小说,你看这小眼睛眯得,多忧郁!」

「妹,……你……觉得咋样?」

阿瑾见春桦顶着一头白毛,摘下口罩,嘴里还能时不时吐出一小撮棉絮。

「行吧,先聊聊再说。」

在麻生持之以恒给阿瑾发「你好,在干嘛呢?」的第七天,阿瑾回了,「在拉屎,别烦了」。

麻生从我身边兴奋地蹦起来,称这一天是创世纪,吓得我便秘了两天。

虽然仅限网上的聊天,麻生和阿瑾也算有了交集,看见麻生凌晨还发又酸又腻的情话在空间,想着应该进展顺利。

两天后,当我从厕所出来,才发现麻生一直站在门口眯着眼。

「哎,十四,我给你的药灵不灵?」

「要不你也试试?」

「不扯了,我有一件事挺慌的。」

「什么事?」

「阿瑾约我。」

「好事啊。」

「啧,怎么说呢……」

「哎呀,快说呗,肚子又痛了。」

「她给我报名武汉马拉松了……」

07


汉马分三种:13公里、半程、全程。半程20公里,终点在湖北省图书馆,全程40公里,终点在武汉欢乐谷。

我问麻生,阿瑾和他是不是报了13公里?

我永远忘不了4月15日那天,麻生站在江滩的起点,穿着不及膝盖的橘黄运动裤,上身是一件蓝色的短T,头上套着用来固定刘海的发箍。

一张被江风吹得煞白的脸生无可恋地转过来,余光瞥着身旁的阿瑾,夹着嗓子说,是全程。

上午7点30分,江滩上24000人像开了阀的长江水汹涌地灌入赛道,麻生和阿瑾顷刻淹没在人群之中。

一个跑步爱好者,每天抽出下班时间跑上五公里,心情好兴许能十公里,那么他相当于跑了24圈400米,汉马全程42.195公里,也就意味着要跑完105.5圈400米。

而麻生,是一到节假日微信步数就维持在500步的“百年树人”。

这下可好,树挪死,人挪也得死。

春桦骑着小电驴,载着我一路从龟山到临江大道,起先还能看见麻生哈着气跟在阿瑾身边,但因为绕行的缘故,当我们再回到主干道,麻生还在那里哈着气跑,却不见阿瑾。

「阿瑾呢?」

「不知道啊,我在服务点喝水的功夫就不见了。」

「赶紧追啊,肯定在前面。」

于是,麻生又呼呼地往前跑,嘴上喊着:不行了,我不行了,春桦你骑上去看看阿瑾到哪了。

可转眼又在服务点声泪俱下地和外国友人抢最后一根香蕉,恨得春桦想骑进赛道踹他屁股。

在距离高考五天的时候,我曾在操场上看见一个人在没完没了地跑圈,路过我身边,眼神似有似无地看看我,下过雨的操场,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做着没有实质意义的眼神交汇。

但我来操场的目的不是为了看他跑,我想他也不是为了我在跑,那他还能为了什么而跑呢?

汉马历年的参赛人数都在成百上千地增加,在武汉的三年,我见过穿婚纱的姑娘在终点被求婚,见过坐轮椅的人呲溜从众人身边划过,见过奇装异服,见过三代同堂,也见过放弃和坚持。

他们都像极了那个操场上的人,沉迷着40公里的距离,却不是起点前和终点后。

要我说,跑马拉松的人都是疯子。

但麻生不是,至少现在在服务点装抽筋、讨饼干的这个麻生,不是。

春桦从沿湖大道区一路骑到东湖,又一路从巷子逆行回来,嘴里嘀咕着,奇怪,那去哪了呢?

麻生嘴巴塞满饼干,含糊不清地问,阿瑾到哪了?

「不见了,我快骑到终点也不见人影。」

麻生停止了咀嚼,鼓着腮帮认真听春桦说。

「会不会人家也在服务点?」我问。

麻生这才把饼干咽下去,用舌头挑着黏在牙齿缝里的残渣,发出“啧啧”的声音。

「你以为都跟这小子一样,服务点是提供水和供能食品的,没有特殊状况,人都停会儿就得走。」

「卧槽,春桦你快带我去前面看看啊!」

说着,麻生便想跳过护栏,爬上春桦的车。

「先生,你这样是弃赛了。」

「哎呀,无所谓啦!比不比赛不要紧的。」

「那好,请在这里登记一下。」

当麻生低头去签字的时候,阿瑾的电话打来了。

「你个死伢儿在哪里?」

「……我和人挤地太凶,撞到护栏上了……现在在去终点医护室的路上。」

「行,你好好的嗷,我马上……」

还没等春桦说完,麻生已经跨越护栏,搭着春桦的肩跳上车子,顺势扒过手机就喊:

「阿瑾,你莫慌,我马上过来了!」

「你给我起开,扶稳抓好咯,十四,我们先走一步。」

「你朋友真的腿抽筋了?」志愿者姑娘问我。

我满脸写着尴尬,自觉地绕到一边,扫开一辆共享单车追上去。

08

早上开跑的24000人,在邻近终点的3、4公里时只剩下了3000余人,不过这里才是汉马最精彩的时刻。

马拉松的乐趣不是第一,也不是第二,要非得争个名次,想必只有240人会报名参赛。

不过人少也有人少的热闹,人端着板凳磕着瓜子,坐在场边吆五喝六着:

「这人条子顺,稳赢。」

「继续跑呀,搞莫子啊!」

「这人搁以前,肯定是拉麻木的(人力三轮车)。」

介于此,不论是你是看客还是在当中比赛的,都爱死了24000人的马拉松,也爱死了「重在参与」这个词。

路边电子器上跳着剩下的里程数,参赛者开始加速了,赛道外的看客不管走的停的,也都缓缓跑起来,一问,跑啥子?

「管他咯,跟着跑就对了。」

本就极窄的道路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春桦坐在小电驴上昂着头向前探头。

「哎哎,春桦你脖子长,看看前面咋样了?」

「我哪看得清。」

「哎,我说你这个长颈鹿脖子白长的啊。」

「给老子下车,自己跑去。」

「别别,我还抽着筋呢。」

确实,春桦的脖子成了人海茫茫中一座摇晃的灯塔,乌压压一片人都指着这根脖子认路,我索性弃了自行车,寻着这根灯塔走去。

不知是谁先传开来,说前面有一个下坡,后面的人没收住脚的都在那里栽了跟头,“哗啦”倒了一片人。

众人听了,纷纷掉头往回走,或就站那不走了,一问,你不去终点了?

「管他咯,先恰个豆皮去。」

来回窜动的人群,使夹在中间的人更加寸步难行,我快步赶上了春桦和麻生。

「你俩在这干什么?接下来呢?」

「啧,前面绝对围住了,我和阿瑾打个电话吧,吃完饭再过去。」

「行,我看旁边就有条小吃街,要不……」

麻生跳下车,悻悻地走在前面。

「麻生,别去了。」

「你们先去吃,我往前面看看。」

“前方路段拥堵,考虑人员的安全和比赛的正常进行,我们将封锁辅路10分钟,后方的群众请注意。”

「哎,麻生你听到没有,前面要封路。」

麻生反倒加快了速度,用肩膀在逆行的人潮中开路,侧着身往前硬挤,这也惹恼了旁人,骂声载道。

「没听前面封路啊,你闹眼子呢!」

「莫挤老子。」

春桦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跟着麻生钻进人群中。

我不知道麻生要干什么,只知道就算是闻着小吃街的臭豆腐也会比此刻夹在弥漫汗臭和香水的人群中来得更舒服。

隔着五个人的距离,我跟在麻生的身后一直到了东湖隧道附近,人流这才变得顺畅了些,说是顺畅,也仅仅是不会被蹭一胳膊的汗。

“前方辅路现已畅通,距离终点还剩一公里。”

实时路况出现在渔光路的电子路牌上,这是终点前的最后一站。

09


入夏的武汉有川渝的火辣,江南的闷湿,到了正午,热气从水泥地蹭蹭地往上蒸,屋里的人热绝了,穿着凉拖蹲在家门口嚼热干面。

吃相难看了,免不了被人评头论足一番,也不着急,等嗦完最后一口面,摔碗便“个婊子养”的骂上去,管你是外客还是大人物,统统问候你全家。

武汉人骂人嘴冲天,恨不得整个长江中流都听见,骂完一圈就顺着人铺的台阶往下走,嘴边不忘囔着“拉我做莫子”。

长江水潮起潮落,老一辈武汉人听惯了码头号子,也就不爱听摇篮曲,在轮渡上跌跌撞撞、慢慢悠悠地长大,蓑衣戴笠,染一身江湖气。

江湖儿女没那么多讲究,喊着号子挣辛苦钱,来者便是客,没有北京人的混不吝,也没有上海人的娇贵。非得挑刺的话,大概是市侩吧,谁让人家曾经是全国最大的内河贸易港口。

新一代的武汉人早已不见市侩的做派,但骨子里还流淌着大江大河的血脉,对外乡人尤为热情。比如坐地铁也从来不用自己挪脚,四周汹涌的暗流会架着你往里挤,到站了又一股脑地把你送出站。

比如现在,辅路上再次聚集的人群把我团团包围,捎我往终点进发。

可我却忽略了麻生也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再次汇入人群的他摇摆着自己的尾鳍,在咫尺的人缝间钻。

我加快脚步,途中不知又蹭了多少双胳膊,遭了多少白眼,但早已顾不上了,我明白在这里错过,就再也追不上麻生。

感觉又跑了很久,依稀能够听见来自终点的声响,主持人正热情激昂地念着一串数字:

“400、401、402……”

这时,我也追上了麻生,与其说追上,倒不如说是麻生自己瘫坐在了马路上。

「你大爷的,跑……跑啊,咋……咋不跑了?」

现在的我全身都是黏湿的,形容起来会很奇怪,这感觉就像在人口腔黏膜上滚完一圈。

「哑了?聋了?」

缓过劲来的我望向麻生,他双脚蜷缩在胸前,下巴抵在膝盖上,虽然是坐着,却不见放松的样子,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深深的眼眶中一双异常大的眼睛茫茫然地盯着周遭路过的人。

好久麻生才抬起头,虚望着树下的影子,长叹一声,「450了啊……」。

「别450了,你俩快上车!」

回头见春桦已经把小电驴停在身后,脖子一圈被太阳晒得暗红。

「前面有一个地下车库,我们超近路过去。」

麻生爬上后座,我半蹲在前脚踏板,小电驴载着三个早已疲惫不堪的年轻人驶进了阴晦的地下车库。

微亮的灯光忽明忽暗地照在地上,深深浅浅的几滩积水在墙壁上映出一串斑驳的水纹,三人很有默契的不再作声,只听见轮胎轧过减速带发出“咯噔”的声响。

「麻生你听好,前面出口连着赛道,是个空子,你只有这个机会。」

我打起精神,见前方的光亮逐渐开阔,直到刺得人眼皮发跳,我才试着闭上眼,却听见人声、鸣笛声、读数声、心跳声不断灌入耳朵,当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如初生般明朗。

「麻生!」

明显能感觉到小电驴后座轻轻一沉,又快速反弹,还没来得及回头望,一道蓝光从我身边如风而去,麻生冲回了赛道!

为了疏通辅路的人流,比赛方直接在赛道中开了一口连接地下车库,只许出不许进。

但看守者早已隐没在观赛的万千人之中,身戴号码牌的麻生很容易就混进去,这就是春桦说的空子,也是麻生唯一的机会。

百米之外,一个蓬头垢面的清瘦少年仰着头冲在赛道上,眼神里没有了出发前的飘忽和路途中的涣散,我看得见麻生眼眶中闪烁的星点,眼睛从来不会骗人。

麻生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不断有种叫做生命的东西从他的头顶沸腾出来,弥漫在长江水的气雾中。

我看得入迷,以至于忘了问春桦口中「唯一的机会」到底是什么?

不爱马拉松的人,纵使你说出跑步的万般种好,脚还是长在他们自己身上,所以就大部分人而言,马拉松只是一项小众运动。

但自有这么多真真实实的人们乐在其中,他们痴迷40公里的距离,享受奔跑的酣畅淋漓,在望不见边的人生路上模拟了一个终点,默数着自己到底几时能冲破眼前这条终点线。

“510、511、512……”

我终于明白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也明白麻生在的执着,果然,跑马拉松的人都他妈是疯子。

“麻生,不要停下,继续跑啊!”

我站在人群当中,像河岸边毫无二致的石块,却正在亲眼目睹生命在眼前奔流而过,激起的水花不偏不倚地打在人声鼎沸的大千世界,又在心内悄无声息地颤起波纹。

“519!520!521!”

“这位先生请留步,恭喜您成为今年汉马跑进520的选手,能谈一谈您的感受吗?”

「呼喂喂,额,我……我叫麻生,不对,我叫麻笙逸。」

我看看身边一脸得意的春桦,想来又是他为麻生出的主意,却又怀疑那个地下车库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恭喜您麻先生,获得这么特殊的名次,是否有什么想说?」

「额,那个,蛮好的……」

「好的,接下来让我们问问这位跑进521的先生。」

「等等,我还有话说……其实在报名前,我是自欺欺人的滞销书作家,我逢人就告诉他我有在写东西,却连写什么也说不清楚……我以为这辈子可能只会写小说了,直到那天看到那个姑娘,她就这样不停地在操场上跑着,恍惚间我好像找到了高中写作时的那股劲,我知道自己该写什么了,真想马上把它写完呀,然后拿给她看。」

「……好的,谢谢麻先生的分享,现在让我们把话筒给521先生……先生,请您把话筒……哎!」

「喂喂,阿瑾你听到了吗!陈瑾梓,老子喜欢你撒!没有你,我冒得活哟!」

「这……这位先生,您说得太快,我没听清,……等等,您先别哭了……」

我用肘子戳了戳春桦的肩膀,春桦也是满脸愁容的望着我。

「要不咱俩猜拳,输的去把这小子拽下来,怎么样?」

还没等我们动身,春桦的电话开始响起来,电话那头是阿瑾在咆哮:

「锅,你赶紧把这掉底子的玩意儿给我去拉下来……还有告诉他,老娘叫陈梓瑾,不叫陈精子!」

「反正市运会我是去不成了,今天不削掉他脑袋,老娘跟他姓,个板马日的!」

后记


今年五月初,我收到了麻生和阿瑾从杭州寄来的订婚请帖,慌忙中收拾了一番去杭州赴约。

餐厅里,我、春桦、麻生和阿瑾四人各诉近况。

听说春桦去江苏找过一次雯秀后彻底死心,现在留在武汉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音乐健身馆。

阿瑾在杭州的教育机构上班,麻生辞了武汉的工作现在在杭州一家报社做编辑,两人省吃俭用,加上家里人的补助,打算尽早在杭州安身落脚,然后结婚。

「十四,还记得来时,我是怎么和你说的?」

我从书包掏出一本书,是阿城的《遍地风流》,这次用封皮包得严实,一只蚊子也别想钻进去。

「我带了,你的呢?」

诺!麻生丢了一本菜谱给我,而后眯着眼贱贱地笑。

「一个人住就学着做点饭吧,别老是点外卖了,不好。」

饭过三旬,春桦托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阿瑾去地下车库取车,我扒过麻生的耳朵,凑近了说:

「麻生,你还在写小说吗?」

「不写了,人生有一本书出版足矣!」

「这样啊,我倒开始写小说了。」

「好事啊,写完了给我看看。」

「我想拿你和阿瑾的故事练练笔,你觉得怎样?」

「我还以为什么事神秘兮兮的,写就写呗,莫得事,只是……」

麻生反过来扒住我的耳朵,夹着嗓子说:

「把我写得高大威猛一些,最好是陈梓瑾倒追的我,我说一她不敢说二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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