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
大寒的寒,滴水成冰,咄咄逼人,毫不留情地从棉袄袖口、领口,从没有压住的被窝边,从刚刚离开大太阳的后背,或者跨出火桶去的脚底攫取着任何一点温度。人却觉得理所当然,应该冷了。早就冷了,背阴的屋后,小寒的雪没有化,根本没有一点要融化的意思。它们结成冰,厚厚的冰坨,光滑坚硬,反射出冷冷的白光,像咧开嘴巴露出白森森、冷飕飕的牙齿,将一切温度嚼碎吞咽下去,连渣滓都不会留下。
向阳的一面,雪已经在化了,早就化了,只要雪一停就开始融化。田野里也化得斑斑驳驳,一块融化了,一块还没有,没有融化的雪现在变硬,不再是面粉一样细腻柔和的雪花,而是晶莹的坚硬的雪块,靠地的一面硬成坨,向着太阳的一面是粗糙的连成一片的雪粒。这种雪抓起来砸人会很疼。
北风天天呼啸而过,每个孩子的脸上都被风扯出金丝蜜枣一样细细的皴裂纹,或者柿饼一样黑黑的壳。但是年边的孩子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大寒离过年只有十来天,这十来天里有腊月二十三祭灶,跟灶王爷套近乎;做尾牙,和土地爷套近乎。趁着太阳出来洗被子;去城里商场,老的小的添件新衣裳;找识字的先生写春联,写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男人女人走路都是一阵风,孩子们放大了这股子劲头,他们在雪地上疯跑,拽了屋檐下一根根林立的冰凌,这些冰凌粗大透明晶莹,或者用冻得胡萝卜一样的手攥着仰起头咬冰凌吃,嚼得咯吱咯吱响。大人见了是不饶的,腊月黄天,不能骂得血淋淋,还是会挨骂,这样拽是会将屋檐的瓦拽下来的。
年边上要蒸糯米,熬糖稀,做糖或者欢团;要杀年猪,打年糕,将湖里捞的鱼腌了,藕擦了,将麦子磨了面做挂面,将山芋煮熟剥皮做粉丝,将黄豆磨成粉点豆腐、炸豆腐果子、揭豆腐皮子,糯米磨粉搓元宵。都做好了,那就需要到菜地里割青菜、大蒜、芫荽、菠菜,年初一到初三不能到菜地里去割菜,就像初一到初三不能动剪刀针线一样。
杀一只公鸡,杀一只母鸡,清洗干净了,红烧和炖汤。公鸡要和一碗炖好的黄豆烧,加了黄豆的公鸡变成了好几碗,年夜饭一碗,初一一碗,到初三送年一碗,招待客人随时都能拿出来一碗;母鸡炖汤,这碗汤也是绵延不绝地捧出来,还有两只鸡腿。
堂屋里一片昏暗,北风在门外挨家挨户拍打着门窗,索钱或者索命一样,这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即使人将头往被窝里缩了又缩,即使有喜滋滋的年在前面勾引着,即使扫房、请香、祭灶、封印、做豆腐、杀年猪、打年糕、做米糖、闹花灯、写春联、剪窗花、贴门神、办年货,脚不沾地地忙,也无法抵挡一年到头最深切的寒和最无力的挽留。寒尽又一年,也总有人没有熬过这一场大寒。一只无家可归的老狗;一垄没有遮盖的白菜地;还有一个瘫倒在床上的老人。
腊月里农事完毕,田野清寂,人心却暖和起来,终日忙碌的,大多是筹备着过年,好像这个年是天大重要的事情,也好像这个年是天大的喜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