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话:孤岛
“找到了。”
黄沙漫天,少年小丑偷偷地缩回脑袋,两手握着『游戏手柄』的操纵键盘,背靠在一塊崎岖的巨石之后。在不远的前方,『大师』披着灰褐色的迷彩服,小心翼翼地在地上画了一处标记,随后在土壤里插上事先预备好的信号器。映入眼帘的,是一所高大挺拔的军事根据地,在高处正随风飘扬着『星』那蓝白色的旗帜。
“...是谁在那儿?”一个头戴铁盔的巡逻兵手拿聚光电筒,似乎是留意到了什么,朝着大师所在位置的附近照了照。
“趴下。”少年立刻向下拖动操纵按钮,大师随即压低身躯,与大地融为一体。
“喂,换班了。”正当那士兵想要走上前去一探究竟,身后的一个大肚腩遽然叫住了他。士兵在原地踌躇了片刻,便不再理会。士兵将电筒抛给了大肚腩,便回阵地休息去了。
与此同时,少年松了一口气。
少年小丑离开不到一百米,根据地就立刻被蒙上了一层隐形之纱。他侧过头去最后瞥了一眼,那建筑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这次立大功了。”在少年带领下,死神先生、哥德萨斯先生与唯因小姐一行人,走到了相距其约五千里处的悬崖边上。
“诶?你已经不用坐轮椅了吗。”少年小丑双手抱着脑袋,望着唯因小姐的双腿说。
“嗯,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居然好得这么快,”唯因小姐停顿了一下,说,“不过,已经没有事了。”
“...没事就好。”少年假装满不在乎地说着,将两手揣进了裤兜。
“就在那里?”哥德萨斯先生一手端着少年给自己的探测器,一手指向左侧,“北偏东17°22′19″。”
“对,我就是在那发现敌营的,”少年举着望远镜说,“他们大范围布置了隐形之咒,我用『恶作剧』迷惑了一个发呆的侦察兵,好不容易才闯进去。”
“动手?”死神先生问。
“......来吧。”哥德萨斯先生左顾右盼地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死神先生随手划开一道空间裂缝,一台老式钢琴赫然显现。“这是要做些什么?”唯因小姐不解地问。
哥德萨斯先生没吭声,他轻轻掀开已有些发霉的弱音帘,接着单手翻开破旧的琴盖,手轻轻拭去白琴键上的尘埃,一条条灰色的揉碎在指尖。“一个小仪式,”少年小丑踮起脚,在唯因小姐的耳畔悄悄说道,“哥德萨斯先生讨厌狩猎,通过这种方式略微分散一些注意力。”
哥德萨斯先生坐在凳子上,先是带出了一串琶音。“我从来都不知道,您还会弹琴,”唯因小姐小声说,“我一直认为您就是个普通的军人呢。”
“呵呵,大家小时候都被迫学过一点乐器,”哥德萨斯先生摇摇头憨笑着道,“何况我先前是皇族直属军,这些玩意就算不感兴趣也不得不会。”
不知不觉中,天色愈加黯淡。“轰隆隆!!”一声巨响,整个世界短暂地白了那么一瞬,那所军事根据地终于现出原形。
“...哇,”唯因小姐感慨间低下头来,竟发现,地上的石子在小小地跳动着,“咦?”“...是我的错觉吗?好像地震了。”她说。
死神先生用手杖重重地敲击了一下大地,一束耀眼的光芒穿透黑压压的云层,倏地击中了那高大的建筑。里面的人似乎察觉到了状况的不对,纷纷逃窜而出,整个根据地霎时间充斥满了不安的喧嚣声。
哥德萨斯先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心无旁骛。“目标定位成功,接下来,就是例行公事了。”死神先生拍了怕哥德萨斯先生的肩膀,而那人还是没有回应。曼妙的乐句荡漾于他那并不修长的指尖,粗糙的大手随轻柔的和弦蝴蝶般地婆娑蹁跹,旋律轻松平淡却略显怅惘。
轰雷掣电,震耳欲聋。唯因小姐攥紧裙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哥德萨斯先生,好奇下一步他要做什么。
“这个世界遍布死亡,没有人可以从中幸免,”哥德萨斯先生开始了低吟,他目光萧索如寂静的秋色,“诚挚地聆听吾主的哭泣,圣菲奥娜·波劳伦茨大人在天发出沉痛的哀悼,为那荒凉的景象,也为那无聊的杀戮。我缅怀无辜的受难者,以及即将逝去的生命。众人皆罪,惟我独清。”
最后,他停止了弹奏,也停止了咏叹。“地震”也隐隐停止了,惟有电浆仍在翻腾、涌动,汹涌澎湃,却也是岑寂而温吞的。万籁俱寂,除了根据地那远远传来的躁动声。零零星星几个人影如蛆虫趴在大地,空气中可以嗅出一丝无望。
“咒术禁语:托儿·奥丁森——『雷神』。”
千百道白电,飘转而落。在聆听见声音之前,视网膜已几近被雷响震碎。唯因小姐来不及闭上眼,都怪这没人提醒她。那一幕深深地烙印在了那女人的心底:宛如天国铺下蜿蜒的道路,云层是神明嬉戏,地面乃无数战士生命的终点。
『星』的旗杆断了,原本蓝白色的旗帜全然焦黑,在彻底坠地前一阵风簌簌吹过——它便软软地化作一团灰烬,弥留的火星好似地狱边境的烟花。
“...走吧,”死神先生掏出怀表,瞅了一眼时间,抬起头来望着众人说,“这下大半年的物资都不用发愁了。”哥德萨斯先生还是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头顶的黑云随之渐渐消散而去。
唯因小姐极目远眺那颓垣败壁残破不堪,心里有些无所适从,默然地驻足在原地。少年和死神先生纷纷离开,哥德萨斯先生则是轻轻锤了一下她的头,随后也转身向后走去。
“别意犹未尽了,他们可是敌人,”待到唯因小姐跟上去,染漫不经心地对她说,“放任不管的话,只会增加『月』陷入劣势的可能性。”
“...什么,你说什么?”唯因小姐有些走神,“你认为我在怜悯那些人?”
“不是吗。”
“嗯......这倒没有,比较少,”她说,“那天看到你分尸后,我基本已经免疫了,何况这回几乎眨眼间就结束了。”
“只是,”接着,唯因小姐苦笑着说,“你们强大得过于离谱,以至于有点颠覆我的认知。”
“因为哥德萨斯·哈姆雷特是人造人,本就是为战斗而生的。”在一旁,死神先生边走边补充道。
“啊?真的?”唯因小姐注视着哥德萨斯先生,诧异地问。
“呵呵......”哥德萨斯先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勉强地笑了笑。
“嗯,大规模歼灭任务基本都是由他执行的,”死神先生赓续道,“小丑主要负责侦察,我负责精确锁定。”
“来了来了,喜闻乐见的‘我才是隐藏高手’情节,”少年染用手盖住自己的脸,羞耻万分地说,“啊啊,真是套路。”
“好震惊......”唯因小姐斜视着哥德萨斯先生的背影,嘀咕着道。
“小兔崽子,我可没有遮遮掩掩。”哥德萨斯先生用力揉了揉染的金发。
“......确实,”少年转念一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他望着唯因小姐说,“整座空中岛只有你不知道,所以一直以来也没其他人刻意去问。哈姆雷特也不是那种会为太强而苦恼的爽文人设,没有陷入烂俗桥段真是万幸呢。”
“今天又要喝酒吗?”死神先生蹭了蹭哥德萨斯先生的肩膀,问。
“...嗯,或许罢。”
“别宿醉噢,很烦。”染插话道。
“人造人...有什么不一样吗?跟正常人比。”唯因小姐试图挤进去说。
“不一样的可多了!”哥德萨斯先生道。
“比如?”
“呃......问他。”哥德萨斯先生随即指了指死神先生。
“就论咒术天赋而言,哈姆雷特是绝对顶尖的,”死神先生讲解道,”毕竟这老伙计的基因就是有意如此设计的,所以他的实力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是毋庸置疑的,可望而不可即。从染色体组数的角度上讲,他甚至不能被划分为人类,比大多数人多了7组...还是8组?忘了。“
“为了适应这过于可怖的力量,研发出哈姆雷特的那帮人还调整了他的肉体结构。他的肌肉密度是常人的4倍左右,因此可以承受更大的咒压。又为了满足这具躯体惊人的能量消耗,细胞所产酶种也有很大额外增加。他的肠胃能够消化吸收的食物范围更大,对能量的利用范围也更宽广,能量储存形式也更多元。举几个例子,他可以进行第四光合作用,并制造淀粉;还可以吃塑料,分解纤维素、几丁质......”
“吃塑料?!”唯因小姐打断死神先生的话,惊疑地问。
“嗯,但是很难下咽,”哥德萨斯先生面露苦色,“没味道,还咀嚼不了。你别太瞧得起我喔,虽然这家伙说得那么神乎其神,但大多机能都只是听着有趣而已,实效甚微。”
“既然人造人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开发制造类似的生物兵器呢,”唯因小姐接着问,“把这种技术运用于战争,明明就不需要普通民众当兵了。”
“原因的话,一是因为违背伦理道德,”死神先生道,“哥德萨斯先生的‘制造’是秘密进行的,除了我、历代国王及其背后的科研团队,基本上就无人知晓了。二是因为成功率极低,从史密斯夫二十三世起到如今的八十六世,上千万次实验中,只有哥德萨斯这唯一的成功案例,其余的不是畸形就是英年早逝。由于实验条件相差无几,成功原因至今不明,在哥德萨斯·哈姆雷特健康长大后,八十六世就下令就此收手了,不愿白白浪费更多的资金,也不愿意冒更多被世人发现的风险。他们将更多资本引导向基层教育领域,建立更完善综合性强的教育体系,以更快迈入全民高素质社会发展新阶段......”
“跑题了哦,”染又一次插话道,“能不能别聊政治的事情,假大空的玩意听着就反胃。”
“...”
回到波索赫里空中岛上后,那少年单独把唯因小姐拉到了一边。“你真的没事了?”染戳了戳她原本遭受重创的腿。
“怎么了?”
“你的伤不是四五天能痊愈的样子,”少年疑惑地说,“是那小鬼...愛对你使用了『治愈』吗。”
“愛小姐?没有。我正打算去死神先生的办公室,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唯因小姐说。
“...好,你注意一点,这不正常,”少年将自己的对讲机塞进她的口袋里,“如果情况有什么不对,就按通话按钮,我随叫随到。”
“情况...不对?”唯因小姐愣了一下,俯下身子低声细语地问,“你...是在对谁感到怀疑吗?”
“......不是怀疑,只是直觉告诉我,你现在的处境可能有危险,”少年神情严肃地说,“因为与复仇的事无关,所以我之前从未想过去思考那件事。虽然说这些话有点晚了,但是,在波索赫里空中岛上,有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她的名字,也叫作‘唯因·长爱’。”
唯因小姐大步流星地踏上四楼的阶梯,在一个房间前停下,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吧。”
“...打搅了。”她拧开把手,推开门。
“——嗯?这么晚了来找我做什么,”办公室里,死神先生手揣金色鸦嘴手杖,站在窗台前,回眸望着唯因小姐微笑着说,“这次歼灭,你估计不会再觉得抵触了罢。”
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唯因小姐的脸颊上,熠熠生辉。她走去坐在前面的转椅上,抿嘴笑着摇了摇头。
“...”
“你怎么了?”
“...其实从最开始就有所察觉,但奈何那‘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过于细微,”唯因小姐手抚着膝盖,双腿合十,低着头,“那时我仅仅是匆匆一瞥,不再予以理睬......明明早就该发现了的。”
死神先生不明所以地眯着眼,像是提前知道了些什么。唯因小姐咽了咽唾沫,正当她伸出自己的左手腕......“这件衣服,为什么会那么合身?”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啊?”唯因小姐惊诧地凝望着眼前的男人。
“这个。”死神先生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迎上前去塞到唯因小姐的手里。那女人迟疑了片刻,怔怔地将那张纸翻着开来,一边迅速浏览,一边不禁瞪大了眼。
那张纸如是写着:
「亲爱的唯因小姐,您好:
我是恢复了记忆后的你自己,如今我已然明晰了一切。
我知道这很难令人信服,但我选择接受命运的安排——一切都是无可奈何。
我愿意无条件听从死神先生的指挥,哪怕他欺骗了我,他那么做有他自己的理由。
你需要知道的是,哪怕你再次要求恢复记忆,在通晓了真相以后,结局也不会因此改变。
很显然,我们早就无力回天。
你是众多罪人里最无辜的那一个,所以你不必感到愧疚。
我不敢说你的双手并未沾满鲜血,可至少,你从来都没有真真正正杀死一个平民。
你只是目睹事件了的发生,连阻止的能力都没有。
我很难向你解释清楚这其中的秘密,或许你甚至不敢承认写下这条简讯的人就是你。
但你必须要知道的一点是,那个男人封锁你的记忆,更多地是为了保护你。
死神先生,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给予你避风港的人, 否则你也不会冒死来到波索赫里空中岛。
现实总是很残酷的,不是吗?不管怎样,希望你早日接受新的身份。
如果你还是担忧这张纸条内容的真实性,请先看看左下角的指纹,那是我留下的右手大拇指指纹。你大可以再按一次印泥,再在纸上仔细比对一下,这样一来便能够证实了。」
“这...不可能,”唯因小姐手中的纸掉落在地上,“我...我的腿伤去哪里了?还有我的腹部,连疤都没有留下。你做了什么?”
“你的本来就没受伤,或者说早就‘治好’了。”死神先生也坐弯腰坐了下来,从抽屉里拿出她之前戴过的石膏。“这些...乱七八糟的,只是掩耳盗铃罢了。”他说着,将石膏平放在桌上。
“但是,我明明能感受到,”唯因小姐迅速捏了捏小腿内侧的肌肉,“这里有...钻心的痛,之前一直都有,我记忆犹新。”
“你觉得,这个世上连能伪造疼痛的咒语都没有吗?”死神先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一抹笑,“你是否还记得,与我月下共舞,彻夜缠绵。”
“...我,我们是...『罪人』?”唯因小姐呆滞地问。
“你昨天已经来找过我一次了,”死神先生说着,端起一盒红色印泥,“要...试试么?”那女人的手微微颤抖,她不停地眨眼,呼吸愈发急促。在另一边,『愛』面无表情地拿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在夕阳的映衬下,房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于女孩的身前,有两只黄褐色的带状条纹猫。它们津津有味地享用着盘中丰盛的美餐,而愛眼神宠溺地注视着它们。与此同时,染趴在隔壁床的下铺,正在百无聊赖地哼着歌写小说。他时不时瞟一眼床头的对讲机,淡蓝色的匕首插在腰间的铁鞘。
“嗒...嗒。”就在那时,一滴、一滴地从鼻腔下坠,猝不及防可也如此是风舂雨硙的。
“...咦?怎么。”笔记本黑了一片,少年懵懵地用大拇指擦了擦上唇。“唔...”没来得及捂住嘴,那便从口鼻深处泉水般地喷薄而出,浸透了被褥,淋湿了蚊帐。
少年横冲直撞地窜进卫生间,紧紧握住洗手台,头差点没整个塞进排水口里。他猛地从马桶右侧抽出几张纸巾,沿途走过的满是点点衰老的痕迹。唯因小姐还是,迟迟没有按下对讲机的按钮,床头并无动静传来。因为没有必要?她的拇指染上颜色,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我的时间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