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不变道的底气

1.

大梦初醒，苹果，梨子，香蕉，桔子，桃子，杏子，跳到我鼻子前头，成一字横队排排座，大声嚷着，“吃我！”

我想，我会选香蕉吧。听说人在将醒未醒之时，感性理性的机能尚未激活，其言行举止、音容笑貌，纯乎出自天性。或奸或佞，一目了然。

其实，平心而论，我偏爱葡萄。葡萄是诱惑的象征，是狄俄尼索斯的续命丸、溜溜蛋儿。而香蕉口感粘腻，实在不讨我的欢心。

然而，香蕉胜在馥郁的香气，赢在靓丽的外表。她用直击人心的表象蛊惑哺乳类质朴的求食本能，并在我将醒之时趁虚而入，唤醒那尘封已久的婴幼儿神经反射区，使我惶惶然如坠五里雾中时，伴随沉沉的摇篮曲张开双臂，无意识中一把抓住眼前最夺目、最心仪的玩具。张开双手，我的眼里已噙满泪花。

不知不觉间，我已背弃了自己的初心，在原始的本性中丧失自我，堕入香蕉设下的陷阱。

我看到葡萄在啜泣，苹果在叹息，仿佛有果实在心中撒落一地，像一切遗失的美好食物一样肆意滚动，却不能拾起。

2.

这时，葡萄翻身而上，从根部直吹出一个人形。我认出那便是“葡萄小金刚”。

“阿弥陀佛，想我修成正果，已晒足一百八十天。今日有缘，赠你一言，助你参破迷惘。”

“啥？”

答曰：“汝闻百慕大香蕉乎？”

言毕，佛光既灭，金刚乘烟而去。蓦然许久，忽有所得，遂踉跄扶笔而记之。

灿烂浩渺的星河，寂寥空阔的旷野，深沉恣肆的沧海；举首望之，寂然处之，或乘一叶孤舟飘摇如斯；醉之乐之苦之惧之，人在自然面前，总不是卑微的。

“人面对自然的一刻，是人性的大胜利。”

卑微，是相对命运而言的。它像香蕉一样趁着思想的间隙，避开常识的雷达，在不知不觉、半知半觉中使你失控、失真、失活。

由此可知，香蕉有大智慧。

3.

神秘的中东，自古便有旅游经商的传统。佛祖在菩提树下证悟佛法，聪颖的头巾商人从一种热带水果中读出天启。

以一弯香蕉为标志，“YES黄教”大行于世，历经千年，口耳相传关于命运的密码，在人生的轮回中追求涅槃。

为了追寻“百慕大香蕉”的秘密，我驱车闯入中东秘境，同时祈求心灵的静寂与救赎。

高速穿行于阿富汗沙漠下的沙底隧道，长而蜿蜒的空间如置身蛇腹之中缓缓蠕动，又如命运一般隐秘难识。

突然，眼前出现两根香蕉首尾相接的幻象，恍惚间令我思忖：这幽暗的蛇腹隧道，莫不是如斯循环往复，衔尾蛇一般无始无终？

斩却迷惘，我来到中东古城神农架。

这里的人民居于地下森林，摘果而食，巢木而居。“YES黄教”在这里根深蒂固，香蕉是他们的传统美食。

这群宗教原教旨主义者自称命运的子民，自言“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

地底岩浆暗涌，地球灵气借以蔓延生发，竟使他们得命运眷顾、绝处逢生。

几代积累，建成香蕉天国，教义灵验如此，百人仰慕，遂于中央森林起造伽蓝，名曰“百慕塔”。塔前植有一大香蕉树，亭亭如盖，正是稀世奇珍“百慕大香蕉”。

我听从长老指挥，绕树三匝。只见烟雾四起，树根下走来一香蕉娃娃，乃“YES黄教”主神是也。霎时间众人叩拜，洪钟初动、肃穆庄严，我大受感动。

4.

据《本草纲目》记载，“香蕉娃娃，甘，微寒，无毒，得茯苓引用，补下焦之元气，泻肾中之火。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比人参娃娃值钱。”

感动之余，我想起葡萄小金刚的话来。

“我总是，而且总归是要做不由自己的事的。这时总是四顾无人，我做了错事表面推给命运，暗地却在怨恨自己。

但我又有什么错呢？

我在蜿蜒的蛇腹内疾驰，能看到的，只有微不足道的一段。我笨拙了20几年，也实在是一瞬。

自然的未知与广博，正如岸边的礁石，等待澎湃的生命之潮；又如微茫的灯火，吸引顽强自负的飞蛾自殒。

这些‘自我‘以外的事物，不断承认、激励人性的价值。因此酸甜苦辣，无足惧之。但有一种消耗生命的东西，是我不能忍受的。”

“在短短的生涯里，我意识到生活是一个上行的螺旋。矛盾的双方，对等而公平。在螺旋形的蛇腹中，作为矛盾不可调和的一方，只有学会总结经验、吐故纳新、不断迎接新挑战，才称得上生活的捷径。但我无数次回首，望向层叠逆转的螺旋往事，总有些错事必须做，总有些厄运躲不过，总有些芬芳水果非错过不可。矛盾斗争的齿轮在这里‘喀‘地一响，形而上的生命模型不适用了。我揪了一根头发放进元素分析机里，终于发现了真相。原来，是构成大虫纸的五六种元素中，有一种金属，放进盐酸要逸出气泡，放进醋酸又要析出沉淀。这是我本性的一部分，因此去年要吐泡泡，今年要吐一些渣滓，明年又不见得要吐些什么。”

“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某种程度上却是自己与自己的对立。我是偏爱葡萄的，可机缘巧合下，必然地失控地选择了香蕉。我谁也不能怪，只能假托命运来责怪自己。都说宿敌是挚友，因为相持的公平在，斗争的机会在，提升实力的余地一直在。但在这种问题上，我的挚友说他不背锅。至于经年累月，我的若干种元素几近枯竭了，又怎么办呢？”

香蕉娃娃听完，从头上掰下一块香蕉给我。我尝了，大呼“好吃！过瘾！”那小子拍了拍我的头：“傻小子，香蕉比葡萄贵！”

是啊，生命是反自然的，是必然失控的。失控，就有变化，有生机。你看那香蕉不是也挺好吃吗。

个人的愁绪、怅惘，是于人无用，于己无益的隐私。排这小文时，我的眼泪盈满不曾落下，每一个毛孔由内而外渗出寒气。孤独入骨、浑身冷得发颤。这时我才发现，这种孤僻性格于我，恰是相看不厌、彼此慰藉的旅伴，是我这个不敢爱、不会爱的无情怯懦之人，唯一的应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