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丢了一百块钱——那时我们年轻又贫穷
她忽然走到我的床边,我已掀开了被子,正准备睡觉,看她脸色,虽然灯光昏暗,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神色凝重,双目失色,形容颓败。
她说:“我的一百块钱丢了,一百块钱。”
她哭了,一声比一声大,眼泪也大颗大颗的落下。
那是二零零三年,我们上高一。
那时的一百块钱是我们一周,甚至两周的生活费。
我说:“你先别哭,冷静一下,想想是不是放到了什么其他地方”
她带着哭腔说:“没有,没有,我就放在了枕套里”
我努力稳定她的情绪,开始翻她的枕套。
我把枕套整个抽出来,翻出里子来,什么也没有。
我把她的被子平铺、翻面,再平铺,用目光一寸寸搜寻,仔仔细细检查了边边角角。
又逐一检摸索她的被单、褥子。
我把她的床整个儿翻了遍,一无所有。
我开始在她床下找寻,翻她的鞋子,仍是没有。
我连她身上也搜了个遍。
她哭得更厉害了。
室友们也纷纷围上相助,再次翻看她的被子、衣物、鞋子。
简直要挖地三尺了,仍毫无所获。
宿舍熄灯了。
她也不再哭了,面如死灰,泪痕犹在。
我陪着她开始在走廊、楼道、卫生间寻找。宿舍熄灯后,走廊、楼递间和卫生间的灯是亮的。
我们住四楼,找到一楼的时候,发现宿舍大门已经关上了。
她说:“今天下午出去买饭的时候,可能丢在了外面”
我说:“宿舍大门关了,我们出不去了”
我们大概是下午五点半出去吃的饭,其时已是十点多了。我想:即便丢在了外面,也不一定能找到了。
宿管阿姨就住在宿舍大门旁边的一个小屋里,她走到小屋门口喊:“麻烦你给我开下门,我的钱丢在了外面。”
从黑漆漆的小屋里传来宿管阿姨的声音:“明天再说吧!按照规定,现在是锁门时间,我不能再放任何人出去”
她说:“求求你,让我们出去吧,我们真的需要出去,就算出事也不怪你”
依旧是发自黑漆漆的小屋里,宿管阿姨让我们回去睡觉,说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我们出去。
我想屈服……。
我看她——像一只癫狂的野兽,冲向大铁门,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手摇晃、用脚踢跺大铁门。锁着大铁门的是一个铁链子和一把锁。
她一边跺一边愤怒地,机械地喊:“开门,开门,开门…”
我看到她的泪水,像一汪汪的细流,像秋天的雨,漫漶在脸上。
她像疯了一样。
大铁门、铁链子发出哐啷哐啷的撞击声,她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宿管阿姨无奈,终于走出了小黑屋。
看到宿管阿姨出来,面对宿管阿姨的大呼小叫,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眼睛里露出倔强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凛然的光芒,压低了声音,仍是喊“开门,开门”,脚上仍是一刻不停地踢跺着。
强烈的声响划破黑暗,像刀丛、箭矢从大铁门刺向四周的黑暗。
被声音震慑的女生们,一会就聚起一团,大家吵吵嚷嚷地出来围观,我怀疑连同二楼、三楼、甚至四楼的学生们都涌出来了。
众目睽睽的围观,宿管阿姨的凶光,还有她的疯狂,让我极为局促不安。
我想:宿管阿姨会打电话给学校的某个保安组织之类的,或者会告诉我们班主任,或者会报警,然后我们就会被抓起来,关到某处,我们的老师都会知道,我们班的同学都会知道,我们会被全校通报,宿管阿姨也会从此与我们为敌,处处为难我们……。
在这方面,我其实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我越想越害怕,越想退宿。
但是想到作为她最好的朋友,越是这个时候,我越应该站在她身边,我有这种责任感。就是这种朋友的责任感制衡着我,也可能是我对她的无条件信任,她从来都勇敢无畏,所向披靡的,她从来不会畏惧什么现在和将来,规矩和强权。
走出宿舍大门之后,早春夜晚的风是寒冷的,白色塑料袋在半空打转,街道冷冷清清,鲜少行人。
她并没有低头寻找,只是毫无目的地游走,我的寻找也有点心不在焉,我只觉得寒冷、恐惧。
在我,黑暗之中暗藏险象。
我们好像并不是出来寻找什么,只是让自己走进黑暗,沾染黑暗,隐身黑暗。
我们顺着大路一直向东走,一直向东走,她并没有说话,我也没有。
我们终于看到一个亮着灯的店面,是一家网吧,她示意我进去。
在那之前,我们只是听说,从未进去过,那是坏学生去的地方,那也是城里孩子去的地方,我们有这种自觉和自律。
但,在网吧呆上一夜,那是对生活费的极大浪费,那是可耻的、罪恶的。
我们呆了一个,也可能是两个小时,就又走进了黑暗中。
夜晚的街道,静寂、迷离又冷漠、骇人,我们孤立无援,孑孓独行,寒意遍体。
我提议:再往前走,就是一家大医院,我们可以去医院,那里有人,我们不会那么害怕,也不会那么可疑。
夜晚的医院,亮如白昼,我们看到白大褂和鲜红、褐色的血,我们看到一簇一簇的人,满脸的疲倦与悲戚,他们或形色匆匆,或步履沉重、或呆若木鸡,夹杂着号哭声、啜泣声、吵闹声。
那年我们十五岁,我们颤抖地蜷缩在医院走廊的躺椅上,等待天亮。夜风凄冷,灯光明亮,人声嘈杂。
我们半明半昧,昏昏沉沉,睡眼朦胧中艰难地等待天亮,那是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当我们准时坐进教室早读时,她在书页里发现了那一百元。
那时,我们青春正好,课业繁重,未来杳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