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耳山的孩子》第一章
第一章 夜雨
古雨是个男孩,十一岁,失踪了。
那是星期五的下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古雨说“关在学校像关进了鸡笼子。”星期五晚学铃儿一响,他就飞奔岀校园。
四月的下午,阳光晒在人背上,有些温热。山间里几个姑娘穿梭在野花间抓蝴蝶。
脸上糊着黄泥的古雨,枕着双臂仰躺在冰凉的岩石上,叉开双腿成八字放松,他两眼直盯着刺眼的太阳,一瞬不眨。
一个长辫姑娘,穿着松垮肥大得像麻袋一样的天蓝色校服,她用那双晶亮的眼睛,瞪着古雨。她学着奶奶训斥古雨:“给了说了又说,让你别盯住太阳看,别盯住看,你死个狗不信,小心太阳照瞎你那嫩眼睛!”训斥完了,她自语道:“死个狗不信啥意思啊?”她想着俗语,捂住嘴忍俊不禁。,,
蓝衣姑娘是古雨的姐姐,叫古欣。
“瞎了才好,瞎了就不用看吴凡那张皱巴巴的老树皮脸。瞎了,犯罪也不用坐大牢”。古雨紧紧闭住眼睛,然后故意再把眼瞪最大了盯住太阳。
古雨是越来越古怪,古怪得让人难以接受他了。
奶奶告诉过古欣,弟弟总盯住太阳看,阳光穿进他的眼,会把眼仁晒化。然而,让古欣更害怕的是,古雨盯着日光看久了,会魔鬼附身,倒地抽筋,浑身颤抖。古欣拉古雨站起来,古雨左右一阵猛晃,挣脱姐姐朝山里走了。十一岁的古雨像头莽撞无羁的小牛崽儿,有股蛮力了。
这回,魔鬼没来,古雨却失踪了。一家人喊遍沟沟坎坎,用竹竿在村头龙井里搅过数次。古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奶奶跺着脚,呼天抢地地哭诉。“叫你别盯太阳又不是敲你脑门,你硬是中了邪呀!我的心尖尖儿呀,回来嘛,奶奶心肝肺都哭熟了,咱家狗崽儿也舍不得离开我呀……”
古欣不大,刚十六岁,在县城念高二。古欣能理解奶奶的哭诉,那哭诉声里包含着伤心甚至恐慌。古欣、古雨与奶奶相依为命。在这个世上,奶奶是姐弟俩的天空,姐弟俩是奶奶的心脏。奶奶昏花的眼里只装着姐弟俩。她常一边往灶孔里放柴禾,一边望着树桩似的两个模糊人影儿,她神色安详而满足。
后来,古欣越来越能理解,古雨失踪后,奶奶哭得要死要活的缘由。
奶奶有好几个孙女,却只有一个宝贝孙子。古雨是单传独苗儿。奶奶常挂在嘴边的话:“这是我古家的独根苗呀!”这棵独苗儿让奶奶扬眉吐气,让奶奶觉得做了一世人是有意义的!
“你妈把你姐弟俩丢给我时,你们还只有一根筷子长,现在和院子里的杏树一样高了。”奶奶常让古雨姐弟坐在小板登上,一人一口饭喂他们。有时奶奶用南瓜泥和上糯米粉,油炸成金黄的南瓜糖给孙子。两姐弟穿戴干干净净,他们只能在奶奶的她视线内玩耍。姐弟俩比漫山遍野跑的山孩子干净、幸福。
奶奶像关家里的几只老母鸡一样将两孙子关在院子里。母鸡不关常扭着肥臀,夹着鸡蛋去别处的窝生了,回来还红着脸,歪着脖,看着奶奶有腔有调地“咯答咯答”讨好,气得奶奶踢它的肥臀;孙子不关着,可把奶奶吓得哟兀自嘟嚷:用我这条老命换,用我这条老命换。
古雨最初回飞龙村,奶奶站在院子里吃早饭,吃着吃着,情不自禁地竖起竹筷骄傲地对院里人说:“才一根竹筷子长,是个男的,男的……”古雨才三个月,又早产,能有多长?古雨是古长春与柳美容婚后十年才生的。两口子起初怀孩子,怀到三四个月,孩子就莫名其妙停止生长。柳美容为此喝过蚕沙熬的中药。漆黑的中药,腻滑得像蜗牛分泌的粘液,散发出桑叶发酵后的酸腐味。柳美容大碗喝着,如饮甘露。怀上后又却又单单怀女儿,古雨是两口子的第二个孩子,实则是第五个了。他们留下大女儿古欣,其余的女娃都送了人,像送家里的狗崽一样。家里那条老黄狗,每年生两窝狗崽儿,满月后,奶奶背到路边,倒在草丛里,任人捡走。柳美容两口子一直在制衣厂上班。全村年轻男女大多都在那家制衣厂干活。
制衣厂的工价不低,古长春制板1000元,柳美容踩电机500元。奶奶买氯化肥、猪崽儿都靠爷爷背谷子卖钱所得。爷爷说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柳美容说城里很繁华,很热闹,女孩都是大卷发、花裙子、那个皮肤才白哟,她记得高中课本上有句“垆边人是月,皓腕凝霜雪”读书时她不相信有雪那么白的姑娘,去城里后,她信了!
柳美容两口子回家时间短,奶奶说像包火。所谓“包火”,是指旧时农村做饭,发现火柴没了,就拿上一把枯干的稻草,去邻居家燃得正旺的灶里借火。借火得快,得举着燃烧的枯草飞跑,火舌偶尔趁风舔一下借火人的额,借火人忍着疼不敢稍事停留。火舌呼哧哧燃烧着,像在嘲笑借火人火急火燎的狼狈。柳美容两口子包火似的回家,古欣妹弟俩特别珍惜,古雨总坐在妈妈膝盖上,古欣趴在另一只膝盖上,听妈妈讲城里的事。
“城里马路比咱家灶台干净。暑天,洒水车唱着《祝你生日快乐》,喷出一片白色的水雾,人站在路边,一股水风吹来,安逸得很。在城里走路,下雨天不湿脚。咱们的村路,天晴还好,一下雨,雨水混着牛尿猪粪满地淌流。你看奶奶的脚,一辈子脚丫上绑着枯草对付湿气。”古欣听了,抠了抠烂脚丫。
“城里有电影院,立体的。银幕上的灰太狼与喜羊羊,比你爸爸还高大。灰太狼张大嘴凑近我们,吓得你爸打抖。”
“城里的学生娃上课,是外国老师。外国老师脸黑得像咱家铁锅底。城里幼儿园的小娃娃也会说英语……哪像你姐,学五年英语,憋不出一句完整英文话。嗯,城里校园才美哟,红嘟嘟的刺瑰、白净净的兰花……像花园。校园外不远处,有麻辣鸭脖,焦黄大匣蟹……”
“自从多了你们两张嘴呀……”柳美容每回说到此处,总要顿一顿,“多两张嘴,你爸就拖不动咱家这破船了。我只得狠心扔下你们,去制衣厂淘黄金,我舍不得离开你俩呀。”柳美容抹着泪,说着破船,古雨总想着为啥不用木头把破船补住或用枯草堵住。
柳美容讲这些时,奶奶在远处嗤之以鼻,等柳美容离开后,奶奶说:“她读过几天书哦,还说我孙女憋不出一句外国话。她吃鸭脖子,大匣蟹,古雨你吃啥?听她说吃大匣蟹有几个爪爪吗?你爸挣点钱都是她败了,吃光了。”奶奶说完,鄙夷地朝柳美容的背影啐一口。
婆媳终是冤家,但奶奶带孙子却毫不含糊。
奶奶带着古雨,白天掘地,像袋鼠一样把古雨兜在心口前,背兜上的红色“幸福”二字在田间一晃一晃的;夜里她搂着古雨,让古雨趴在心口上,听着她低沉的心跳睡觉。
古雨不哭时,很乖,他朝奶奶甜甜的笑,奶奶说古雨像后山上四月新剥开的竹笋,白嫩嫩的、带着奶香;可哭起来,能穿透屋前的苗耳山。
“古雨乖乖,吃饭饭,奶奶干活活……”古雨总在奶奶干活时扯开嗓子哭,他不离人呢。奶奶六十岁了,扮成小孩,说着古雨一样的童语,逗古雨乐。奶奶渐渐琢磨出来:古雨哭时,含着奶瓶便会安静。
“饿鬼投胎的。”奶奶说。
古雨六个月大时,一天夜里,突然一道寒光闪过,紧跟着雷在屋顶炸开,屋内电灯亮闪一下,熄了。暗黑的夜,大雨在瓦屋顶上乱蹦乱跳。几块石头从山间滚落下来,砸在古雨家的瓦屋顶上,雨水顺着砸破的洞往床上灌,闪电透过破缝射进屋来,像鬼怪的眼睛闪啊闪,吓得古雨哇哇地哭着。
“我的乖孙儿,别哭,别哭。奶奶给你兑奶粉。”
黑暗中,奶奶扶着墙壁,摸索着来到红木柜前,红木柜是她的嫁妆,家里值钱的物什都被拾掇进柜里。雷一个紧接着一个炸落在瓦屋顶上,古雨见奶奶不在身边,嘶哭着。古欣缩在床头角落里,拉过被子,蒙住头,把夜里的恐怖都隔在被子之外。奶奶灌了半奶壶奶粉,又急急地扶着墙摸索回床头,途中搁在木凳上,膝盖生疼。古雨抱着奶壶吃着哭食。奶奶本想先堵住古雨的哭声再去堵屋漏。可古雨抱着奶壶,喝一口哭一阵。
“别哭了,奶奶把这闪电、雷雨堵在外面就抱我乖孙。”奶奶站在木凳上,拿了根木棍,探着身子去挪动瓦片,瓦片吱吱嘎嘎地划动着,雨水仍从瓦缝间滴落,奶奶无奈,摸起瓷盆,接住雨水,雨水叮叮咚咚地打落在盆里。老鼠吱吱地叫着,撕抢着吃食,它们抱着一粒玉米或是一个核桃,咚咚地在暗夜里肆无忌惮地猖狂。
奶奶抓把大米,摸下楼去。“龙王龙王,快些走吧!”奶奶念叨着,手一挥,大米掺和着雨水飘洒开去。雨累了,雷电软了,可古雨却越闹越凶,他像被人掐疼了,哭声一声紧似一声。“闯鬼了?”奶奶拿过奶瓶,轻轻抿了一小口,“啪”的一声,奶奶吐了出来,很浓重的怪味。
奶奶拎起奶粉袋,趁着偶尔闪现的雷电细看:蓝色胶袋上,一只血红的勺子装着粉末。这哪是奶粉啊,分明是洗衣粉。
奶奶抱着古雨,踩着污泥溜滑的山路奔走,一脚踏空,古雨摔进了草丛。“娘啊,我的亲娘啊……”奶奶拉长哭腔,哭丧似的顺着草丛滚下去抓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