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与天神（节选自席慕蓉文集）

当这个世界还没有“美学”这一门学问的时候，生活应该比今天容易的多了吧？

在那个时候，“美”应该只是一种单纯的事物，配上一种单纯的生活态度，如此而已。在那个时候，美或许是一种衷心的喜悦，或许是一种深沉的悲伤，围绕在你身边或直刺入你的心中，而你不必用文字来将它归类。也不必用言语来加以形容。在那个时候，美是属于所有人的。

美应该只是一种真实，自然与宽容的生活态度而已。美应该是一种大家都可以拥有的幸福。

假如传递文化真是需要有那么多那么深奥的学说和理论的话，那么我们也相信，它同时也一定需要有像我们这种不发一言的感觉，不着一字的眼神来一代代的传下去。

美应该是可以无处不在的，它是你，它是我，它是这世间最质朴的生活。

但是，美同时也是一种绝对的精确。

在画家笔下，睡莲有了千百种不同的面貌，而这千百种面貌只为了要告诉我们一句话:

“这世间充满了无法描摹的美与生命!”

是的，莫奈一生反复追求的不也只是为了要精确地说出一句话而已嘛，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渴望，渴望能透过画幅来表达一些他看过、想过、并且生活过的东西。

对莫内来说，他留下了一句让人无法忘记的话语:人的一生和创作的欲望比较起来，是怎样的短暂和恍惚。

而这种创作的欲望，在每个艺术家的体内都是一种反复的折磨和诱惑，从来没有人会认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完了的。也许在一件作品完成之后会有一种狂喜，但是接踵而来的必然是惶恐、犹疑和不满意。于是为了想精确地表达出那一句已经说了一生的话，在彼岸的千朵睡莲，有时候化身为魔鬼，有时候却是天神。

所有的艺术家都活在这两者之间。

在艺术品完成之后，有时候会有一些精确之外的感觉，进入了画面的光影之间与诗句的段落之中，这种感觉甚至连创作者本身也不能预先觉察与把握，而这一种精确之外的恍惚，才是美的来源，美真正的容身之处。

美，其实是不可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