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范随笔散文散文

文艺散文 | 那年

2018-03-02  本文已影响136人  作家张鱼

:那些愿意从第一个句子开始,把我的文字翻到底的人,可能是要看穿我的城府。也有可能你是真正爱我的。

网络图片,侵删

1

除夕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母亲来电话了。

你吃饺子没有?她问。

没有。我在这边回答。顺带把刚端上来自己初次做得看起来有些焦糊的炒肉夹起一块送进嘴里。

你们怎么没有吃饺子呢?

我们包好了,只是没煮。

今天就是要吃饺子的,怎么没煮呢?

这边人今天不吃饺子,明天才吃。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像一个出生在外地并且熟悉这里风俗习惯的外地人。

这边的风俗是这样的,今天不吃饺子,吃炒菜。我又解释一遍。母亲在电话那头“哦”一声,不说话了。

在我陪她度过的20多个新年里,在除夕晚上必吃饺子。今年突然不吃了,母亲可能有些不太习惯。

妈没事,咱们入乡随俗,毕竟我现在在外地。你跟我爸吃饺子吧。随后我挂了电话,外边的炮竹声已经密集起来,转头能看到窗外燃起的烟花把城市照得有些光亮。

我有些惊喜。

以为今年春节期间一定会像往年一样:街道上到处是巡逻的城管,他们会查处偷偷燃放炮竹的“不法人员”,他们也会把那个刚燃放完还冒着白烟的烟花盒子一脚踢飞。

基于以上经验,我以为今年又将是一个“无声”的新年。在这个远离故乡、冬季时常会有雾霾的北方繁华都市燃放烟花炮竹却成了一种奢望。我对于年的感受也在这越来越稀薄的炮竹声中渐渐淡漠了。

但唯一能勾起我关于年一丝丝童年回忆的,也只有城市里这些悄悄响起得稀稀拉拉的炮竹声。它们像罪人一样,藏在阴暗处,瑟瑟索索,不敢声张,却让我无比感怀。

我能想到远在两千公里外的故乡,这会应该炮声此起彼伏。而屋里的母亲,应该在上房里包着饺子,忙着准备她和父亲的年夜饭;我想到父亲,他这会应该刚从祖先的坟上祭祖下来,要去村里山上的庙里去拜神。

家里各个房门上应该贴着写在红纸、绿纸上的对联。院子中央应该摆着一个供桌。大门上应该挂着一只红色灯笼。村子里的大喇叭上应该放着秦腔。村口的小孩应该聚集在一起嬉戏打闹,村里的狗吠声应该非常响亮。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应该洋溢在新年来临时的喜悦中......

2

在农村,老家没有雾霾,春节乃至任何时间都不会禁止燃放烟花炮竹,也没有人会踢飞燃放完的烟花盒子。大家只羡慕谁家的烟花飞得更高,燃得更响。

那些年,当稀稀拉拉的炮竹声在腊月里响起来的时候,我知道年已经快要到了。

腊月除了炮竹声常见,杀猪声也比较常见。腊月杀猪在我们那是惯例。

我们家养过几头猪,第一次杀猪的时候我印象深刻。猪是半年前从村里另一个人家买来的。刚买过来的时候,它不到一米,不肥不瘦,身体刚刚长开。往家赶的时候,那头大黄猪拉了一堆屎。母亲就高兴起来,说这是好的兆头。这头猪能给咱家添祥。

后来那头猪确实没有辜负母亲的悉心“照料”,到了来年腊月的时候体格已经长得很大,脊背宽厚,走起路来屁股上的肉一扭一扭的。它扭得越欢,大家心里越高兴。

我不忍心见到杀猪的场面,就跑出门去了别人家。但是不久后我还是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猪嚎。我跑回家,那头被养了快一年的猪已经咽气,脖子下的血涓涓流进一个铁脸盆里——它将成为过年享用的食材。

我不懂猪对于我们的其他意义,我只知道它现在已经死了。虽然难过,但是过年的喜悦会掩盖这短暂的忧伤。并且因为我知道父母养猪是为了卖肉,是为了让我们过年的时候能吃上猪——从这个意义来说,它已经光荣地完成了使命。它的肉够多,质量够好,已经为我家“添祥”了。

等猪被彻底剖解开之后,大人会很有经验地切下猪尿泡(膀胱),然后充上气,用绳子扎住尿泡口,丢给我们。所以在杀猪现场,经常会看到一群孩子围着猪尿泡,将它踢得在空中飘来飘去。有时谁脚法厉害,刚好能将猪尿泡踢到一个没有参与这场“球赛”的女孩的身上,那个女孩会吓得哇哇大叫。

它好像会粘人,专往漂亮女孩的脸上飞。

猪尿泡韧性很大,脚怎么踢都踢不破,这个曾经随着猪生命终结的那刻被从身体的整体结构分离下来的东西,成了我们腊月里能玩很久的玩具。

从猪脖子上割下的两寸宽的猪颈肉以及猪尾巴连着的一个圆形肉块会送给屠夫。这是屠夫们的行业规矩,也是惯例。

剩余的猪肉会从整体上分成左右两半,一半会卖掉,另一半母亲又会让父亲分成小块,在年前一一送到亲戚家里,算是杀了一头猪对于亲戚的回馈。这样的惯例一直持续到我家不养猪不杀猪才结束。

准备过年吃的猪肉会用尼龙袋子包住,挂在厨房的屋檐下。一是腊月里室外温度较低,肉不容易坏。二是防止被嘴馋的野猫偷吃。但是如果我们姊妹几个嘴馋了,父亲也会拿下来切一块给全家改善一下伙食。

3

对于父母来说,过年应该没有能让他们提前半个月兴奋得睡不着觉的作用。但是当年对于一个孩子,尤其像我这种农村长大,指着过年穿新衣服、吃好吃的小孩子来说, 过年永远充满期待。

在新年将要来临的前几天,每逢镇上有集市,我会站在瑟瑟寒风之中,裹紧衣领在村口路边的一块苜蓿地里走来走去。那块地的埂连年累月,快要被我踏出一条光亮的路来。

我会用小孩子童稚的眼神目不转睛地张望着河下边那条白杨树林下的那条路。赶集的父母一会从那条路上出现。我等的是父母,等的更是他们回家带来的年货。

一般花生瓜子水果糖这种东西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母亲怕到年前价格有变化,一般会在腊月二十七,也就是年前的倒数第三个集会买上囤起来,以“稳定军心”。要是吃不到瓜子花生糖果,过年将失去一半意义。母亲了解我们比谁都清楚。

小孩子喜欢过年,对于大人来说只不过365天里的平常,看起来没有我们这么多的喜悦,除了可以稍微闲下来缓一缓,别的也不会有太大变化。一切稀松平常,照例是旧衣服,照例有活要干。

他们说得最多的话是“年好过,日子难过” 。 的确,过完年之后就是我们姊妹4人开学,紧接着就是春种,都需要钱。与过年的短暂喜悦和放松相比远抵不掉父母年后担负的生活压力。

尽管如此,爸妈还是会尽力筹备,让我们在新的一年能有个好的开始。他们一直相信甚至“迷信”,新年头上这种好能够在之后的一年时间里延续下去。

杀了猪之后赶上镇上有集的时候爸妈会陆陆续续去购置年货,和他们一样的还有村里的其他人。有些人坐车、有些人骑自行车、有些走路。母亲经常为了省下几块钱车费,早早起床走近20里路赶个早集。

省下来的几块钱又能帮我们姊妹几个多买点年货。

4

冬天的腊月的最后几天过得很快。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的日子,我们叫“送灶神”,送灶神的时候会剥下灶台上贴着的旧对联和灶神像,烧掉倒进灶台里。意思灶神会从烟筒里升到天上去。为了让他们去“上天言好事”,在送走之前特地招待一番:摆上贡品,点纸烧香,举杯斟茶,磕头跪拜,一个流程恭恭敬敬仔仔细细走完。当然贡品里少不了灶糖,其他可以少,灶糖一定要有。灶神们甜言蜜语全靠嘴里含着的灶糖了,马虎不得。

大年三十有祭祖拜神的风俗。族人会提着香表、水果贡饭等一起去找各自的祖坟,一一请拜,让先人也回家过年。待各家从祖坟上请完祖宗列位,回家便要贴对子。有的是先贴对子后请祖宗父母的,各有讲究,也不尽相同。但是老家的习俗是贴完对子要放炮。等到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完,过年才算正儿八经地开始了。

除夕晚上照例要吃饺子、吃面条,图的是团圆吉庆。饺子中往往还包上几个硬币。妈妈的说法是谁吃到饺子,来年有钱。所以在吃饺子的时候为了吃到硬币,我们姊妹几个抢着往自己碗里夹饺子。如果恰好吃到,一边兴奋得大叫,一边举在手里向大家炫耀起来:今年有钱了。但是,印象中爸爸总是吃到包着硬币的饺子最多。

吃完饺子天色刚刚变暗,爸爸会去把早就接好挂在院子里的灯打开。整个院子就跟下过雪后、月光高照的夜晚一样被照得雪亮。

除夕晚上我们姊妹几个就在院子里玩耍,等到玩着没意思了,就进屋去吃东西看着大人闲聊。

屋内炉子上的炭火烧得通红。火苗子里没有一点烟色。在锅里炖着的排骨已经冒着香气。除夕夜爸妈最不怕浪费碳,即使炉子闲着,也要将火烧得旺旺的。图个来年红火。

排骨炖好所有人坐在一起手抓嘴撕,举杯共饮过之后,就开始拜年。父母给他们尚在世的七大姑八大姨发短信拜年问好。我们给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问好。

父母用手机时间不长,操作不是很熟练,虽然算“读书人”但是苦于不会在手机上打字,心里有千言万语,哪怕才思涌动也是发作不出来,只能等着我们姊妹转发过去,再去转发给别人。

时有短信来,父亲和母亲头对在一起看着短信,有好的就相互转发,然后一起快乐。妈自己嘀咕,谁会给我发短信呢?当收到父亲当面发过来短信时总要看上几遍,快乐得像个收到玩具的孩子。

除夕一般要守岁。父母随着年龄渐大,越来越守不住。他们为了鼓励我们除夕熬夜,会出个这样的鼓励政策:守到十二点的给多少压岁钱,守到两点的给多少压岁钱,守到天亮的给多少压岁钱。奖励一般遵循等差数列依次增长。

姐姐妹妹又没有这样的“ 爱好 ”,所以自小喜欢钱财的我就成了那个坚守到最后的人。

5

大年初一当我还在昨日守岁熬夜之后沉睡不起的时候,门口的鞭炮声会剧烈地想起来。我知道这是父亲在“开门”,用鞭炮声开启新年的大门。随着生活慢慢变好,那串鞭炮越来越长,鞭炮声也越来越久。

起床之后母亲已经做好丰盛的饭菜,等到吃完饭我们才换上新衣服。新衣服一般是母亲去扯来布自己为我们量身定做,母亲手很巧,做得衣服样子很新潮,每年会有不一样的新衣服。我们姊妹几个穿着母亲亲手做的新衣服直到小学毕业。

不到中午,会听到鼓声砰砰地响起来,由远及近并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炮竹声。很快一队人马会在村口出现,两只金毛狮子摇头摆尾,摇头摆尾,威风凛凛。进了庄鼓声震天,一群小孩子追在后边,在尘土中飞奔。被踩倒,鞋子跑丢都是常事。爬起来、穿上鞋继续大喊大叫,欢呼着追上去。

我们把这叫“狮子转庄”,舞着狮子敲锣打鼓在各个村子里游行玩耍。狮子一到,众人纷纷退到两边,让出一条道来。德高望重的老人手里捏着香表已经跪在路中,燃气香表磕头拜礼等着接待。抱着小孩子的妇女会趁着这个机会从狮子上拔下几根狮毛来,拴在小孩身上,图个吉利。

走在队伍最前边的是“说仪程”的,一般是老头,有时是口齿非常伶俐的中年人。他穿着长袍,带高冠,“边走边说”,走到门外空地上摆好桌子接待狮子的人家门前,手中的鹅毛扇子在空中一立,鼓声立听。便听到他说:大门楼子高院墙,凤凰落在房基上,前院里骡子后院里马,我带社火来玩耍。扇子一落,鼓声响起。顿了一下指着桌子上的贡品,便喊到:远看苹果一架山,近看苹果像仙丹。新年头上吃一口,保你能活九十九......

老头手舞足蹈,情绪高昂,要是遇到另一个村的狮子队,两个说仪程的就会“斗”起嘴来,你来我往。一边说你的仪程说得好,一边说你的仪程说得棒;一边说吉祥,一边说如意;一边说发大财,一边说来大运。谁也不服谁。

两边三四个说仪程的人,扇子舞得飞起,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互相“挑逗”,互相玩笑,互相吹捧,互相赞扬。不同人水平层次不齐,但是基本尾字押韵,全是吉祥话。如果哪边说得精彩,旁边围观的人就会拍起手齐声叫好。

这样说来说去有完?有。一般持续10分钟左右,口干的时候他们会停下来。跟耍狮子的人一起喝口茶水、吃几口桌子上的瓜果。然后“转战”下一个场地。

6

村子里这样闹腾几天之后就开始唱戏,唱戏一般在正月初三初四左右。

我小时候虽然不懂听戏,却喜欢这种热闹。时常挤在人群中,因为个子太小,看不到戏台只能看到前边人的屁股。无奈之下,只能竖着耳朵听热闹。如果看到旁边孩被举到肩上,会很羡慕。

一些身手敏捷的年轻人会爬到戏台旁边的柳树上,像一只蹲在井口向下望月的猴子。高高在上,有优越感,脸上一般是得意的笑容。

我因为看不清戏台上的花脸演员,也听不懂那个额头上有个月牙的黑脸人吼的什么,塞在人群中时间长了就开始无聊,注意力就会转到戏场边上摆着各种小玩意、小吃的摊子上。两毛钱的瓜子,一毛钱的棒棒糖,一个气球,哪怕是丢在地上口香糖里的刮刮纸都是小孩的宝物。

秦腔唱到中间一般会“挂红”(红在西北地区也叫被面),一般是挂给唱得好的主角,也有热血的男青年不顾世俗的眼光,有意挂给漂亮的女配角。引起台下其他青年一阵起哄。

但是起哄会很快被炮竹声掩盖过去。挂完红也是要放炮的。从各个家准备好的暖锅也会在这一刻从台下送到台后,给唱戏的演员食用。

暖锅上都贴着红纸,上边写着名字:xx敬上。

正月里唱戏,最早的时候请的是陕西的大戏团,全是名家名角。后来大家的热情慢慢变淡,也不再花钱请那些专业的秦腔演员,会就近选择县里的小社团,随随便便唱上几天。

7

我最后一次在家过年是在大学还没毕业之前。母亲一如既往地对过年热衷。她忙里忙外,为着过年做各种准备。也会催促我要记着上香:祖宗,天神,门神,灶神,一一都要上。上香之前要洗手洁面,而且态度须恭敬。上完香要点炮。

村子里依旧会响起大喇叭,只是原来放的秦腔换成了流行歌曲。再也没有见到杀猪的人家。

我去山上庙里拜神,通往山神庙的那条小路已经被山上流下的水冲断,另一边可以通往的小路也被荒草掩埋。

那次过年的时候没有下雪,天气清冷,寒风猎猎。

我站在屋外的空地,看见村子里那个在半月前搭起来戏台上插着的几面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彩旗迎风飘扬。大喇叭依然响亮,一些秦腔段子仍旧如雷贯耳,只是戏台上的专业演员变成了村子里一些秦腔爱好者,戏台下除了一些耄耋老人,再也没有挤闹着看戏的人群了。

这最后一次的“唱秦腔”只举行了三天。在之后越来越寥寥的岁月里,每逢春节我会做一个长长的梦,在梦中疯狂地嗅着年的味道。

成长太快,年龄渐大。儿时有关年的记忆已渐渐模糊,如那故乡中年年不变却越来越遥远的空气中弥散着的火药味、炮竹声、远处山顶上会升起的祥云、在村里氤氲着的过年的气香以及已经不会有太多期待变得简单的过年心情。

故乡一些人搬去了别的地方,一些人已经不在世上。一些童年玩伴,再也不能像当年踢猪尿泡那样聚到一起。养猪的人家几乎没有了,再也听不到猪撕心裂肺地嚎叫。

故乡的一切都似乎在变,但是唯一没有变的是:每一次出远门的时候,母亲一定会让父亲在我们走出家门的那刻,放一串鞭炮。

母亲说,这能让我们姊妹几个离开家去远方的时候一路平安。

不止如此,我身上还带着她绑在我书包上的狮子毛。

在外上学工作的七八年来,我对故乡来说已经陌生,故乡对我来说已经物是人非。而当每一个新年来临,我在外漂泊的身体会从儿时所经历过的关于年的旧事中重新走过一遭,然后颓然地抽离出来。但也依然知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8

十二点左右母亲打来电话,那边说到:你爸爸去庙上了,我现在自己在家。周围人家都在放烟花,咱们家连放炮的人都没有。

我能想到她现在的心情跟我们小时侯家里困难买不起烟花一样,当屋外天空中一波又一波烟花飞舞的时候,母亲说谁谁家的烟花怎样怎样好看。可怜得很,就咱家这么安静。她喜欢过年时候的热闹,我们却说放烟花是浪费钱财,没有意义,并且笑她没见过世面,笑她俗不可耐。母亲很委屈,还有点伤感。

我安慰几句,挂了电话后在心里默念:“妈,我明年一定回家,我买很多烟花,我给你放烟花吧!”

而窗外,烟花却意外地热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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