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有约散文故事会

短篇||死去女孩的日记

2023-01-19  本文已影响0人  如一如清水

有一个女孩,失踪了好几天,人们给她的父亲打电话,接连打了十几个才接通。询问孩子情况,得到的答复只有两个字:“死了”。

一、

我捡起那本死去女孩的日记,在废品收购站的残堆里。它同一只脏兮兮的玩具熊,还有一些染着血痕的衣物丢在一起。

翻开第一页,白纸已经被灰尘覆盖,隐约可以辨认出那有些青涩的字迹。

“1月10日。马上就要过年了,希望今年能有新衣服,不然开学后她们又要笑我。”

“1月15日。妈妈说今天爸爸发工资就给我买衣服,我很期待。结果,爸爸回家时,只抱回一箱酒,我想去问他,妈妈却拽住了我。”

“1月31日。今晚是除夕。早上爸爸去小店打牌了。妈妈背着包带我去了城里,她给我买了新衣服,带我吃了汉堡……然后将我送上了回家的巴士,她自己做上了另一辆车。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那辆车逐渐远离,我能看到妈妈在车窗后抹着眼泪频频回望。我并不蠢,我知道这可能就是永远的分别。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模糊眼睛,我必须牢牢记住妈妈最后的模样。晚上,爸爸发了很大的火,把家里的东西都摔了。”

读完这些片段,一幕幕场景在我脑海中浮现。大雪、红棉袄、回家的班车……

我将这本日记合上,收进怀里,然后顺着唯一的一条路往小镇外的方向走去。路上少有行人,他们大多行色匆匆。一个老人赶着牛车从身边经过,他看到我愣了愣,仔细盯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儿停下车来,询问我去哪。

我回答:“去金色草原。”

老人似乎没有在意我的回答,只说了一句:“上车。”

我知道如果听他的上了车,会回到那座小镇,我是为了离开这里,而不是止步停留。所以我拒绝了。

那老人多看了我两眼,眼神有些奇怪,但也没再久留,很快驾着牛车远去了。

我在不久之前就听到过有关金色草原的消息。只知道那里是一个美好的地方,是远道而来的旅人抛弃自己梦想的地方。至于为什么要抛弃梦想,我也说不清。

我继续顺着这条古老的小路往前走着。我走得很慢,因为我总是东瞅瞅西看看,看看这小花,听听那小鸟的声音,前方的道路蜿蜒曲折——这条小路竟然隐藏着如此多的美好,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的。

这时,我听到了水花四溅的“哗啦”声。我循声望去,看到有孩子在小河边弯腰寻找着石头下的螃蟹或者小鱼。我知道,一条充斥着各种形状石头、各种颜色小鱼的河是乡村孩子们的乐园。石头下面藏着惊喜,他们的童年也处处充满了惊喜。

我忽然生出一种想加入他们的想法,于是朝他们走过去。孩子们察觉到了我,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朝我看了过来。

他们像一群受惊的鹿,又或是一群玩弄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的鬣狗。我不确定,但他们是在以一个集体的意识面对着单独的我。我看见他们的眼里充斥着狐疑、嘲讽,当我再往前走一步时,我听到了石头落在身边的撞击声。

我看到他们手里拿着大小不一的石子,他们不断地朝我扔来石子,幸好我躲开了。

我知道他们可能是出于对陌生人的戒备,所以我没有回击,但也没有离开,而是告诉他们:“我只是想加入你们。”他们互相看了看,随后一番交头接耳,最终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同意了。带头的孩子说:“既然你加入了我们,那你可以去参观我们的秘密基地。”

我跟着孩子们来到一处由茅草搭建的小屋,他们让我走进去。可当我迈进小屋时,脚下突然一空,跌进了一个近一米多深的洞。

肆意的嘲笑在我落下的那一刻响起,我抬起头,看到出现在我面前的几双脚。他们一边放肆地笑着,一边用孩子间流传的各种脏话羞辱着我。

我爬了起来,这不是我第一次被小孩子们捉弄,所以注意力并不放在他们身上,而是看着秘密基地墙上贴着的一张照片,以及一旁丢着的衣服和书本。

照片上的人的脸已经被各种颜色的彩笔画花了,远看过去似人似鬼;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已经被剪出了一个又一个大口子,上面还有大片洇开的墨水;而那些书本,有的被撕成两半,有的封面上写着“傻瓜”“笨蛋”几个字。

那张被画成鬼的照片,那件被剪出一个个洞的衣服,还有那些肮脏的课本,都是死去女孩的东西。我知道,这些孩子以欺负她为乐。他们的恶是无意识的,最纯粹、不参杂任何利益、以取乐为目的的恶。

我心中燃起了一团火。我从洞里爬出来,不由分说给了那些孩子一人一个拳头。他们显然没想到我会反击。

我没有理会孩子们的哀嚎,继续赶路。

此时已是黄昏,晚霞为天空披上一层薄薄的纱,夕阳温柔地目送我离开了这座小镇。

晚上,我再次翻开了日记。

“6月5日。马上要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了,今天同桌又问我为什么大热天穿着长袖,会不会热,我只能低头假装看书。我总感觉他的目光可以穿透我的袖子。希望天气不要再变热了。希望小店别开门。”

“7月10日。我的校服和课本被人藏了起来,我不想知道是谁干的,因为他们都有父母撑腰,而我没有。今天我只能穿着短袖上学,尽管我躲避着他人的目光,努力遮掩,但是淤青还是被老师看到了。老师打电话把爸爸叫来学校,我恨老师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他们逼问我,我低着头,说是自己摔的。”

二、

第二天中午时,我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这里人们操着另一种口音,吃着另一种主食。这里的生活看上去安逸又美好,但我的目的地是黄金草原,我不会在这停留。

穿过热闹的街巷,再次步入自然荒野。我途经一个隐藏在铁道旁的茶园,一排排茶树延伸到了山的尽头,近处还能分辨,远处只剩一道道绿色的条纹。我从茶树尖穿过,脚下长满了荒草,茶叶也没有人来采摘。

茶园中央有座木制小屋。屋里摆着很多画,这些画最小的都比一个人高,大的已经延伸到了屋顶。

主人是个年轻人,看我进门就一脸惊喜地问是不是来买画的。我摇了摇头,说明自己的目的地。他情绪低落了下来,看向我:“看着这些画,难道没有一点购买欲望吗?”

我说:“等我有时间欣赏,我也许会买的。”这是委婉的否认。

对方好像听惯了这种回答,倒也没有纠结。

我们相对而坐,他说:“你可以叫我画家。”他非要为我画幅画,我没法拒绝。我看着他在画板后涂涂抹抹,眼神非常认真。

当看到成品后,我突然开始羡慕他这种没来由的自信了。同时,我也确信屋里那些画不是某种超前的主义,他就是单纯不适合画画啊。他的困境,是未来的生活与过去的梦想。

画家似乎注意到了我有些无奈的眼神,他放下笔为我泡茶,小屋内逐渐被淡淡的茶香填满。他说自己在纠结是要继续画画的梦想,还是接手茶园。

这时,有人上门来催债。那是贩卖绘画颜料的店主。看这些画的尺寸,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画家赶忙请他坐下又倒茶又说好话,最后还搬出几幅画说要作抵押。店主这回怎样都不再通融,拒绝的话就在嘴边。但喝了口茶,那些话又憋了回去。

我忍不住也喝了一口。我无法套用某个标准来评价,那是能让人平静下来的味道,好像与这片茶园,甚至这片森林,产生了除视觉、嗅觉之外某种更深层次的联系。

等我回过神时店主已经离开了,画家坐在那十分颓丧。他又开始纠结,是要继续画画的梦想,还是接手茶园。

“放弃画画吧,我想你也能察觉到自己不适合。”我温和地说道,尽管说这番话时我的心中有一丝愧疚。

画家叹了口气拿出一张表在相框里的海报,是十几年前的画风。照片上是一副轮转的星空,整座城市在夜的包裹下安静地沉睡着。

他说:“在低谷时,我被这幅画所拯救,那时我立志要成为画家,创作出能打动他人的作品。我又怎能轻易放下?”

我缓缓地放下茶杯,嘴角还带了点余味:“很明显,你的茶比画更能打动人。”

画家因为这句话呆滞了几秒,他起身围绕着满屋的画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是停下来看看自己以前的作品。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开口第一句就说:“谢谢你,我已经想好要继承茶园了,明天我同你一起去金色草原。”

月光撒下、清冷、虫鸣,这是我所感受到的茶园的夜晚。

我又一次翻开了日记……

“ 8月16日。今天爸爸没有回家,邻村的几个人闯进家说爸爸打牌欠了钱,他们把电视搬走了,我怎么也拦不住。爸爸回家后怪我给他们开个门,他把东西砸在我身上,我只能不停地道歉,我下次一定不再给他们开门了。”

“9月25日。我第一次尝到了生日蛋糕的味道,第一次知道了生日所包含的美好。我坐在角落里看着享受着快乐的这一家人,我好像坐在这与他们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我偷偷地哭了。”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那逐渐成熟的字迹上有一块模糊的黑色,仔细摸了摸,是水渍干了的痕迹。

看着被月色笼罩的茶园,如此静谧舒适。这时候,一个人影从茶树间走过。

我跟着他来到了附近村庄中的一所房子。人影是画家,房子是贩卖绘画颜料的商店。我站在窗外听到了他与店主的交谈。

我听到了画家数钱的声音——还上了之前的欠款,他说:“这些年太对不起你了,我每次都拖着颜料钱让你上门催,其实是希望有人能去看看我的画。”

店主说:“我其实也不在乎那点钱,我去催你,不过只是想去你那喝杯茶。”

三、

清晨,鸟鸣将我叫醒。

我和画家出发了。我们有相同的目的地,金色草原。

我们走过大雨和暴雪,在金黄的稻穗间穿行,遇到了不同口音的人们。

时间过了一周,阳光依旧明媚,我们在一块巨石上扎营。在这,我遇到了一位自称旅行家的人。她说自己正在爬山,可她始终只在周围来回踱步。

不一会儿,跑来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抱住了他的腿,那胖嘟嘟的脸蛋上是儿童特有的天真。问了才知道,旅行家只是是她的梦想,可其她从未离开过这个村庄,甚至从未爬上过这座山顶。我忽然明白,她的困境是自身的责任与梦想。

我看了看抱着她腿的孩子:“那一定很遗憾吧。”但她却说自己其实正要放下旅行家的梦想,她说与孩子在一起才是她现在最想要的。

于是,旅行家也加入了前往金色草原的队伍。

我们坐上马车,走上小路,顺着荒废的铁轨路过一个个隐藏在世界角落里的村庄。

到达黄金草原的前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个在森林里种树的孩子。

“我的梦想是看着这些树苗长成参天大树,可我每天都精心护理,树苗反而变得奄奄一息了……随着我开始上学,也就知道自己每日施肥浇水成就不了一棵参天大树……”

他的困境,是眼前的现实与看上去不切实际的梦想。我为此感到有些惋惜。

画家和旅行家表明了自己也想放下自己的梦想,着手自己将来的生活,于是孩子带上水壶也加入了前往金色草原的队伍。

我们一路前进,距离目的地只剩最后一段路了,已经能够看到那在夜幕下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大地。我们在附近的酒店住下。日记已经看到了最后几页,一切都来到了终点。

“ 2月15日。今晚是除夕,我不知道是妈妈离开后的第几个除夕了,这阖家团圆的日子,却是我最伤心的一天。希望今晚能梦到妈妈,希望能在那张已经模糊的脸上感受到一点爱。”

“ 4月4日。我不明白这些天爸爸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今天他回家很高兴,说要带我出去见几个人。我们坐车去镇上与那家人见了面,他们由上至下打量着我。我明白爸爸的意思。我看着那个男人,他既懂打牌又懂喝酒,爸爸和他聊得非常高兴,但我不喜欢他。”

“ 4月14日。我嘴里流着血,那不是我的血。我咬了那个男人,逃走了。身后是人群不知含义的喊叫,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穿着红衣奔跑的声影,男人愤怒的叫骂声,我也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时,突然传来敲门声。

服务生把所有人都聚集在了酒店大厅。原来画家的画笔、旅行家的登山鞋、男孩的水壶都不见了。

我猛地意识到,他们的梦想不见了。

这个酒店客人不少,除我们之外还有一个叼着烟斗的年轻人、一对老夫妻,然后就是酒店经理,以及服务生。

经理刚描述完物品失窃情况,叼着烟斗的年轻人就站了出来。

“我是侦探,这件事就由我来推理破解吧。”其他人都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我打算速战速决,于是说说:“我知道小偷是谁。”

众人的视线从侦探身上挪开,齐齐看向我,等待着我接下来的话。

“小偷就是侦探。”我指向这个叼着烟斗的年轻人。他顿时慌了神,质问理由。

“住在这座酒店的人都是为了去金色草原。我们之中只有你是侦探,只有你有动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侦探瘫坐在椅子上。他承认了罪行,把东西交了出来,并且表明,自己也是为了去金色草原。

经过这件事,我们都没了睡意,决定趁夜出发。

走在路上,我用余光看向身边的侦探,忽然心里有些失落——他制造失窃案,也许就是为了体验下当侦探的感觉吧……

四、

没过多久,我们来到了金色草原的边缘。

不远处,侦探一脸落寞,他将烟斗和放大镜丢在了地上。身边的众人也纷纷蹲下身,画家抛下了画笔,旅行家放下了登山鞋,男孩也扔掉的水壶……这些物品落地之后逐渐被金光包围。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金色草原是抛弃梦想的地方。这里堆满了的闪闪发光的梦想。

那里承载着被抛弃的梦想,可即使它们被抛弃了,也依旧熠熠生辉。那里埋藏着无数个被抛弃的梦想,却又让弃梦者过上了真正的生活。

画家在距离草原边界不远的地方生起一堆火,我靠着火堆坐下,翻开日记的最后一页。

“ 4月15日。那家人找过来解除了婚约,也把爸爸手里还没捂热的钱拿了回去。那是他用来还赌债的钱,那是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的他的命。爸爸拽着他们,替我乞求着原谅,但那些人拿回钱甩下爸爸就走了。我的身体颤抖起来。我知道爸爸此刻有多卑微,之后在我面前就会有多凶狠。我无法想象我即将迎接的末日。爸爸转过身,我看着他的眼神。那不是一位父亲看着女儿,是凶手看着尸体。”

日记就此结束。

画家看着我将日记本合上,有些疑惑地问:“我们来到金色草原都是为了抛弃梦想,你来这儿是为了抛弃什么?”

我沉默了片刻,一扬手将日记扔进面前燃烧着的火堆,目不转睛地看着纸张在烈火的焚烧下化为阵阵火星。

“抛弃过去。”

昏暗的小楼里——

女孩将面前不断向她逼近的父亲一把推开,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火光冲天,我转头望向还停留在金色草原中的那群人。

所有人来到黄金草原,似乎都抛下了失落的过去。留下的透着金光,烧掉的化作成灰。

这像是个仪式,正式地去告别一些事物,于是新的开始变得彻底。在可预见的一段未来里,一切都在变得美好。

画家的茶园会开始忙碌,颜料不再用被担心价格;旅行家可以一心温存亲情,陪伴的孩子或许在将来会和他的母亲一般好奇于远山的风景;小男孩会开始有成长期其他的烦恼……

我忽然又想起最后一站前的那个酒店。不同于前来的年轻人,那对年老的夫妇他们是否曾在多年前年轻的时候已经来过?这次来是为了抛弃什么,亦或是为了留下什么?

不过现在,我要抛弃的是绝望的过去,不是抛入草原,而是投向烈火。

与过去告别,拥抱新的生活。这就是我的梦想。

至于多年前那个“小女孩”,也许死了,也许活着。日记被烧掉的那一刻,风知道。

文/如一如清水

2023.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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