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有一些类型的人,你或许一辈子都在现实生活中都见不到。
但我的工作就是和这些人打交道。
二
“请进。”听到门板上规律的敲击声,我合上了桌上的文件夹,把它们放在桌面的左侧——这是我的办公习惯。
咔哒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进来一个穿着白衬衫和黑色长裤的男人,他面无表情,正式得像是来面试的应届毕业生,很可惜这里并不是什么解决就业问题的地方。
“你好,满庭芳。”他在我对面落座以后,我率先露出职业的微笑。这种笑容我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次,所以很好地把握了嘴角的弧度,根据多年的经验,这样的面部神态更有助于病人放松精神。
“我已经看过你的病历资料,你已经听说了吧?今后就由我来担任你的主治医生。”我向他伸出右手,“欢迎来到簇水康复中心。”
对面的男人微不可察地愣了一瞬,但仍然面无表情,他伸出手来与我交握,“您好,舒医生。”
短暂地寒暄之后,我开始切入正题,也就是他的病情。
“你上一次的诊断结果是在三个月前,是吗?”
“是的。”满庭芳在沙发的一侧正襟危坐,他似乎在有意控制自己的表情,从他的面部,我除了警惕和防备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中重度抑郁症。”
我点点头,“听说你一直积极配合治疗,按时吃药和进行康复疗程。”
“是的。”
“但你的病情还是恶化了。”
回答我的是满庭芳的沉默。
我接着说道:“你经常在各种不属于吃药的时间段吃掉大量远超过规定剂量的药物,是吗?”
满庭芳似乎在回忆什么,随后平静地说:“事实上,我没有太多那些时候的记忆,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一切就已经那样发生了。”
“你还记得在你失控之前,都经历了什么么?”我心下一沉,一脱口便知说错了话。
满庭芳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但又陷入了沉默。
我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他伸手接了过来。
“我听说你之前是职业的花滑选手。”我故作轻松地微笑,试图转移话题。
闻言,满庭芳古井无波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瞬的皲裂,“啊,是的。”
“我看过你的报道,你在青年组的时候就获得不少国际比赛的单人奖项,真的很厉害呢。”
满庭芳并没有因我的恭维表现得有多高兴,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着,半天冷不防抖落出一句话。“过去的成绩无论有多辉煌,放到现在却只能用嘴说说,未免显得无力了吧。”
我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在我眼里,他这无非等同于天才的专属苦恼,这种苦恼的存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本身就是一场炫耀。
“无论如何,你曾经达到了别人达不到的高度,过去是存在的,所以你的成绩仍然存在。”我紧紧盯着他的脸,“更何况,如果不是因为那个问题,你现在一样能够辉煌。”
我本以为他会反驳我的话,因为他看起来像是个只会活在当下的人,但他的关注点显然在别的问题上。
“舒医生,你已经知道了。”他有些了然地说道,“关于我真正的病因。”
满庭芳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许多,我也并不打算跟他继续兜圈子。“你的抑郁症是由创伤后应激障碍引发的并发症,也就是俗称的‘PTSD’。”
“是么。”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就好像他从生下来就是这样活着似的。
我接着说道,“我们必须找到诱发你PTSD的根源,但似乎你本人对这件事没什么头绪。”
“是的,”满庭芳点点头,“我好像忘掉了很多东西。”
“不用担心,在这里,你会有充足的时间去寻找你丢失的记忆。”
“这会花耗很长一段时间吗?”
“不,在簇水康复中心,时间实际上是过得很快的,比如距离你进来的时间只过去了两分钟。”我从兜里摸出手表,放到他面前。
满庭芳眨了眨眼,“真是神奇呢。”
我笑了笑,“大家来到这里以后,感知总是会对时间的流逝产生一定程度的钝化,不用太在意。”
“那您也是这样么?”他这样问道。
我对他意料之外的问题感到有些茫然,但还是回答了:“不会,因为我是医生嘛。”
“原来如此。”满庭芳若有所思地沉默。
随后,我给满庭芳开了些镇定的药物,他很有礼貌地跟我道谢后离开了。我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望向窗外被薄雾中的日光照得金黄的芦苇荡,我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尽头藏着一条河,那就是簇水。我反复回想着满庭芳的病历资料,感到有些不对劲。
我见过很多抑郁症病人,其中不乏有PTSD并发的抑郁患者,但他给我的感觉和他们都不一样。陷入抑郁状态的人尽管多种多样,但却能找到一些共性。通常来说,抑郁患者的性格都比较敏感,情绪较为多变;但满庭芳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他的情绪波动非常小,甚至没有什么情绪。
连情感都缺失的人,到底为什么会产生抑郁症?
三
满庭芳来到簇水康复中心有差不多半个月了。
这期间,虽然手头的工作很忙,但我偶尔会去看看他。根据护士小刘的护理记录,他每天的生活都及其规律,没有任何异常的现象。唯一有些古怪的是,他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时间都要喝过量的水,感觉就像是一个严重脱水的人,小刘是这么跟我形容的。
我几乎可以肯定,满庭芳过量饮水的情况跟他产生PTSD的根源脱不了干系。但每每旁敲侧击地询问他关于水的事情,他都摆出一副茫然的表情,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我猜测他可能曾经在什么极端恶劣的条件下生存过,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像一个退役的花滑运动员,而更像一个军人。小刘的记录上,满庭芳每天在五点半准时起床,然后在簇水边慢跑一个小时,上午固定进行康复治疗,下午用两个小时看书,三个小时看电影,晚上吃完饭后和其他病人打一个小时的羽毛球,然后在九点熄灯入睡,每日皆是如此。这样的生活和作息,即是在这里,也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这说明他是个极其自律又极其线性思维的人。只有脑中想法按顺序一个接一个地排布好,然后不假思索地执行,才能最大限度地维持这样的生活规律。但凡心有旁骛,或是思维不够集中,长时间机械性地重复同样的生活都会令一个人非常轻易地崩溃。
像满庭芳这样的人,我从前不是没有见过。他们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极少出现不遵从医嘱的情况,而且执行力非常强,恢复地也很快。但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过于一成不变了。对这样的人来说,他们已经习惯了千篇一律的生活,但凡出现些微变化,就很有可能对他们造成毁灭性的颠覆。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受不得刺激。特别是满庭芳的特殊情况,他的记忆有所缺失,在这种条件下,与他的交流就得更为仔细谨慎,一旦刺激过头,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情,或许他的病情会加重,尽管他现在看起来几乎与常人无异,但往往越平静的海面下越是深不见底的汪洋。
我开始尝试给他做一些催眠测试,但他拒绝了,他说他睡得很少。
“为什么?”我小心地试探着问。他垂着眼皮说,“因为睡着了的时间全是在做梦。”我敏锐地察觉到新的突破口,于是问他梦到了什么。
“我很累,”他说,“我每天醒来都觉得很痛苦,可当我睁眼的一瞬间,梦里的记忆就消失了。”
“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吗?”我实在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满庭芳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吐出几个字。
沙漠,一个我去过的地方。
四
之后的日子里,我看了不少关于沙漠的纪录片,然后将世界上所有的沙漠照片依次呈现在满庭芳眼前。我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恐怕是非常艰涩的回忆,因此我会每天循序渐进,将沙漠的照片混入其他不相干的景象当中,希望这能让他受到的冲击减轻一些。
至于满庭芳,他当然知道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因此他相当克制自己的情绪,努力配合我。遗憾的是,那些照片似乎无法对他的记忆进行修复,从中他无法得到任何启发。直到我将那些照片全部展示完,我们仍然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舒医生,不用再找那片沙漠了。”一天早晨,满庭芳在进门以后平静地说,“我认为现在我们所认知的世界里并不存在那个地方。”
我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他语句中的怪异之处。现在所认知的世界?一般人会这样形容么?
但我并不想表现出过度反应,于是顺着他的话问:“你怎么能这么笃定呢?”
满庭芳却并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舒医生,你知道月球上是什么样子么?”
我点点头,“看过一些星球纪录片。”
“你可以大概形容一下么?”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试着说道:“月球表面是坑坑洼洼的,没有水和氧气,有一些环形山……大概就是这样吧。”
满庭芳叹了口气:“这就是我在梦里所看到的景象。”
我眉头一跳,压根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你真的曾经去过那个地方?你确定?”我问道。
“是的。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到过那里,但我认为人的感觉不会骗人。那一切的感知对于我来说实在过于清晰了。”
我摇摇头,“不,其实感知是最有可能欺骗我们的东西。有的时候,你所以为听到或者看到的,并不一定是你真实所经历的,你能明白吗?”
“或许就是您说的这样吧,实不相瞒,如今我的状态如您所见,这些混乱的记忆快要把我冲昏头了。”满庭芳答道,“但这是我关于这件事唯一留存的深刻记忆,如果它其实只是我的幻觉,那么我想我们的治疗又再一次回到原点了。”
我听出满庭芳话里的悲观,于是安慰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既然这是你对于你创伤的唯一印象,无论是真实还是幻觉,都证明这个地方对你来说很重要,在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是的。”满庭芳顿了顿,继续平静地说道:“在那片沙漠里,我见到了我曾经的教练的尸体,他的身后是遥远的地球。”
五
我开始怀疑对满庭芳的病历诊断。经过上一次的谈话,我认为他目前的状态不仅是抑郁,还存在严重的妄想。我非常确信,他所描述的景象,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世界中看到,除了是他的幻想、抑或是他经受创伤之后夸张扭曲了真实的回忆以外,我根本想不到其他可能。
当然,我当时并没有否定他言辞的真实性,因为这样做除了刺激他以外没有任何意义。但这一次的谈话还让我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满庭芳曾经的花滑教练。作为一名优秀的花滑运动员,想要找到他教练的资料并不难。通过一段时间的搜索,我也确实找到了这个人的大概资料,他叫韩冬,38岁,曾经也是一位花滑选手,只不过没什么名声就是了。不过满庭芳说得没错,他确实已经去世了,死在三年前。我用了几乎所有的方法寻找他当年的死因,但什么也没有发现。韩冬对外宣称的死因是突发脑溢血,不过根据满庭芳的创伤程度来看,他一定知道什么内情,事情绝不是这样简单。
于是,我的工作再一次陷入了瓶颈。
你或许会问,我为什么不去拜访韩冬的家人或是朋友,从而了解更多事情?不是我不想,而是因为我不能。簇水康复中心的人只分为两种,治疗的人和被治疗的人,但无论是哪一种,终生都无法踏出这里一步。对于外面的世界来说,来到这里的人,他们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之所以进行治疗,是为了修复他们的创伤和记忆,但是无论如何,他们也无法回归原来的社会了。当簇水康复中心完成对病人的治疗,他们的认知会发生相当巨大的改变,甚至获得新的启示,所以这些病人再也没有办法适应原来的生活环境,只能留在这里。
这就是簇水康复中心的秘密,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不能直接和外界直接接触。
但我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弃韩冬这条线索。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曾经存在的痕迹,并不一定要记录在纸上或是什么实质性物品当中,有时候记忆正是最好的储存物质,即使它是混乱无序的、充满夸张和想象的,这是我一直以来所坚信的准则之一。
簇水康复中心与其他精神疗养院最大的不同,在于我们善用梦境的力量。梦境联通着人的记忆和思维,是我们潜意识的内化表现。许多我们平时想不起来的人和事,在梦境里却无比清晰,是因为人体的大脑储存量虽然很大,但可以经常调动的部分却受到限制。但在梦境当中,如果加以科学的引导,这种限制将被大大削弱,从而还原记忆中的真实。正是因为如此,簇水康复中心才吸引着各种各样病入膏肓的患者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
既然已经找到了已知的线索,我决定对满庭芳采用这种疗法。
六
这天早晨,我带着满庭芳和小刘走进一间不起眼的暗室,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中央有一台联通着两个座椅的白色机器。
我回头对满庭芳说:“不必紧张,装置启动以后会自动给你注入一些催眠药物,你不会感到疼痛的。”
满庭芳已经坐在了机器的一端,放平了身体,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舒医生,我相信你的水平。”
“那么你在紧张什么呢?”我在仪器的另一端坐下,扭头望着他略显僵硬的姿态。
“紧张,对未知的紧张。”满庭芳并不嘴硬,他应该很清楚自己此刻的心境。“我不确定进入梦境以后会遇到什么。”
小刘从一旁的陈列架上取下一个文件夹,走到仪器这里开始涂涂写写,他的圆珠笔落在纸面上的沙沙声在这密闭的房间被无限放大,让人感到无端的疯狂。但要做这样的治疗,除了医生与患者以外,第三人的存在是必要的。由于仪器的特殊性,我们的治疗必须在这样的暗室里完成。首先,被关过紧闭或者是玩过密室游戏的人应当很清楚,当陷入这样的密闭空间时,气氛会变得非常压抑,而长久的沉默会使人的思想被无限延伸,像沼泽地里扭曲的藤曼一样疯狂地生长、交错。这时候,任何变数都会导致深陷其中的人发生不可控制的事。掌控全局的第三人在场就像是精神崩溃之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会及时控制并制止意外发生。小刘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这是簇水康复中心的护理员必须做到的事。他在这里的作用不仅是记录,更是一种监视和保护。
当小刘停止他的涂写,抬头向我示意以后,我顺次打开了仪器的开关,对满庭芳微微一笑:“无论发生什么,记住你的身后是簇水,我们与你同在。”
我无法得知满庭芳此时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以及他有没有听进去我的劝慰。因为这时一道白光闪过,随后我两眼一黑,身体像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渊,却又轻盈非常。
七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木屋。四周的陈设看上去很有些年头,并且很简陋。床头的铁栏杆全部生锈了,空气中的灰尘在光线里飞舞。外面似乎很冷,我身上的棉被有线头露了出来,但还算温暖。
我艰难地起身,身上除了酸痛和饥饿什么也不剩。直到站在地上直起身,我才发现我是以一个孩子的视角走进这段回忆的梦境,此时我能够平视的只有屋内的餐桌沿而已。
我来到窗边,窗户似乎有些缝隙,还没凑近就已经感受到了迎面吹来的凛冽冬风。窗户是一片模糊的,因为里侧凝了水汽的缘故,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后知后觉才发觉,窗外的风雪太大,就算将里侧擦干净也是看不清的。
这时,外间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我听见外头呼啸的风声,一个裹得像一头熊一样的男人披着冰雪走进来。他手上拎着一个巨大的布袋子,落在地上发出很大一声响,似乎里头的东西很沉。
他摘掉脑袋上的毡帽和将脸围得严严实实的围巾,露出一张被冻得通红的、胡子拉碴的脸,对我说:“终于赶在暴风雪之前逮到一窝兔子,够我们吃上一个礼拜了。”
我点点头,看向那个布袋子,里面大概是那些兔子的尸体。不知道会不会有兔子的幼崽?
男人脱去身上的外套,走向火炉,将龟裂的双手放在附近烘烤。
“今天的课上得怎么样?”男人在外间问道。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今天有暴风雪,老师让我们中午就回家了。”
“对,是这样。我忘了有这回事。”男人笑道。
我感到这个孩子用力深吸一口气,忐忑地走到外间,来到那个男人的面前,说道:“我……我明年还想继续上学。”
我不敢抬头,一直盯着地板,无从得知男人的表情,但他显然僵硬了一瞬间,随即说道:“哦……是么。那后年呢?”
“也想。”
“大后年呢?”
“也想。”我听出了这道稚嫩声线的颤抖。
“那么就是说你不再愿意让我教你滑冰啦?”那个男人好像已经对一切了然于胸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慌乱地抬头,对上男人深刻的目光。“我只是觉得,学校很有趣。”
“是吗。”男人有片刻的默然,然后起身。
“快要天黑了,我得去做晚饭。”
这时,一片天旋地转,我的感知再次归于沉寂,只有心底残留着一个声音。
一点都不有趣。
八
慢慢地,我的视线恢复了清明,此刻我坐在一间教室里。
“满庭芳。”一个穿着漂亮连衣裙的长发女孩从门外走进来,一蹦一跳地走到我的桌子跟前。
“你今天竟然来上学了!我还以为你那个叔叔会继续逼着你滑冰呢。”那女孩子红润的脸上是故作惊讶的微笑,难掩她眼中闪动着的轻蔑。
我很想要去反驳她,我滑冰并不是被谁逼的,上学也不是我在滑冰后的第二选择,可是当我看着那个女孩傲慢而又美丽的脸时,她锐利而无情的眼神总是像一张向我袭来的封条,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心砰砰乱跳,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紧张。那个女孩子见我一言不发,便露出更多的笑意,就仿佛我气势越低,她的气焰越发高一样。
“来上课真是一件好事对么?哦不,或许对你来说不是这样。说起来,你知道下一节的英语课讲到哪个单元了吗?”
我垂下头,小声说道:“不、我不知道。”
话说出口以后,我便感到痛彻心扉的后悔,因为这话说得既不痛快,声音还显得很沙哑,显得我与这个女孩之间的差距越发地大。
果不其然,她听见我的话以后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咯咯地笑出声来:“但凡我是你,我就不会回到这个教室里来。学习学不好,滑冰也是个半吊子,还不如只捡一个好。”
我听出了她话中的嘲讽之意,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总有一些生来自认优越的人,面对比自己落魄的人时会忍不住变得刻薄。说实话,我所见过的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如果能有那种自己高贵,而对任何人给予同样尊重的人的话,那么他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慈善家。
我听见我自己对这个女孩说:“梦遥,你是不会成为我的。”
女孩的面孔一下变得狰狞起来,她两道弯弯的细眉此刻纠结在一起,苹果版可爱的双颊此刻也因为恼火而涨得通红。我的话似乎激怒了她,随即她尖声地叫道:“满庭芳!你是不是以为我今天破天荒地同你说了这么些话,就觉得你很了不起了?”
全班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来,投在我和她身上。我被她凄厉的尖叫震得有些耳鸣,还有点头疼,还没待我接话,却看见她的怒火像夏季的阴雨云般迅速地消散了,又换上平时那副趾高气扬的微笑面孔。
“你说的没错,我是不会成为你的。明年我爸爸就要带我们全家移民到美国,我们绝对一辈子不会再碰面了。”
她将脸缓缓凑近我,我隐约闻得到她的洗发水香味和面霜的味道。
“而你,会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小村庄里滑一辈子的野冰,直到老得迈不开腿。”
说完这句话以后,梦遥很平静地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她回去以后,立刻就有很多人围了上去,她就像被众星捧着的明月一般。而我周身的温度,也好像全被她带走了一样,此刻身体如坠冰窟。
我愣愣地望着梦遥的背影,她的腰杆挺得笔直,不像我,除了滑冰以外都含着胸。她刚才的每一句话都不停地在我脑中复现,我说不清此时的心情。听到那些奚落的话语,我应该生气吗?是的,我是应该生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占据我内心最多的感情竟然是失落。
梦遥之所以有着一副傲慢的做派,自然有她傲慢的资本。她人长得漂亮,又会说话,家中富裕,是这片地方最大的富人家庭。她的人生几乎汇集了所有人类关于“美好”的联想,被趋之若鹜则是一种必然。但我深知,越是这样高贵的人,其品性是否高尚暂且按住不提,看人下菜的功夫却是必备的技巧。梦遥对其他人并不会用对我的那种态度,她只是对我这样的人那样做罢了。我知道她这样做有失偏颇,但我确实无法做到对她深恶痛绝。
这是因为,在洞察她的内心想法时,我也清楚地意识到了我的寒酸。我是一个容易受到周边事物影响的人,所以即便无论我如何想,凡是大部分人认为好的东西,也成为了我所追求的目标。我认为一样事物之所以能被大多数人追捧,自然有它的道理,只不过是我天生愚钝,不了解其中奥妙。
简单来说,对于梦遥,我一面痛恨她,一面又无比地钦慕她;对于高贵的人,我一面不屑一顾,又一面想在其中拥有一席之地。
我想,我明白了我不愿意再学滑冰的原因。但时移世易,人在成长的过程当中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发生巨大的改变。
九
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下一秒,我穿着冰刀,站在一片空旷的、结了冰的湖面上。那个裹着厚棉服,戴着毡帽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的岸上,此时他又是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我无法看出他此刻的心情。
我感到双腿非常酸痛,尤其是我的右膝盖和尾椎骨,一阵一阵地钝痛,大概是前不久刚刚在冰面摔了跤。但岸边的男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让我有种奇异的感觉,无法停止双腿的交叠,一圈圈在冰面上滑行。
刺骨的寒风吹拂着我,但或许是因为在这天寒地冻的环境下待了太久,我的知觉已经没有那样灵敏了,即便穿着单薄的衣衫,身体也不会瑟缩起来。说起来,肌肉记忆是个奇妙又可怕的东西,就算脑中什么也没有想,肢体也自己舞动了起来。远方的山峦在我眼前旋转,似乎像一条游动的长龙,呼啸着疾驰而过;脚下光滑的冰面被我滑出一道道痕迹,变得凹凸不平,但这些并不能使我的脚步停驻。大概只有在这种时候,这副身体的主人才会什么也不想,像个动物一样进行着本能般的动作。
我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情,可越是轻松,当我定格在冰面上,一切都停止旋转的那一刻,越多惭愧和自嘲的矛盾情绪向我袭来。我收起冰刀,回到岸边,一时间意识到提起腿走路对我来说有些不习惯。岸上的男人拿着外套走过来,递给了我,但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我却满头大汗,不过为了防止感冒,我还是套上了它。
“这套动作上比较流畅了,但你有点刻意追求连贯,忽视了一些细节。”男人从包里掏出保温杯,接了杯热水给我,“比如侧燕旋转那个地方,你的重心到后边变得不稳了。”
诸如此类,那个男人像讲故事一样将我刚才练习的弱点娓娓道来,我一边坐着喝水,一边默默地听着。他自顾自地说完以后,便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坐到我旁边,好像天边的流星,有一瞬的明亮之后就归于黯淡。
“满庭芳,你对冰有什么感觉?”过了一会,男人缓缓地问道。
说实话,我不太愿意思考这种有深度的问题,特别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下,低温仿佛把我的思维也凝结了,但仍有一些思绪在寒冬腊月中不停地滋长。
我听见我那仍然稚嫩的声音模糊地回答:“我不知道。”
男人叹了口气,似乎知道我会这样说。
“如果你要成为一个专业的选手,你就应该夜以继日地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你要走另外的路,那么你应该去想,你对什么东西有什么样的感觉。但是,你现在,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我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或许是因为我不知道我对什么东西有特别的感觉,又或许是因为我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他似乎不听到我的回答就不会罢休,所以我如实告诉了他,我其实什么都想了,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想。
“我明白了,”男人对我宽慰地笑笑,我只能看到他眼角深深的皱纹。“你找不到目标,就像天上的行星偏离了轨道一样。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发觉这一点。”
“必须要找到目标吗?”
“对于做人来说,寻找目标不是必要的,就算找不到也可以活下去。”男人若有所思,深刻地注视着我,“但一个目标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未来,以及你能成为怎样的人;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目标,就会像大海里的小船,随波逐流,直至逝去。你有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我相信我是诚实地摇了摇头,“我没想过那么多,但我不讨厌滑冰的感觉。”
“是吗。”男人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但我想你大概很在意别人看你滑冰的感觉,对么?”
我感到这句话像是一把利剑,直直插进我的心头,我不由得感到刺痛。而又单单因为这一句话,无端让我觉得十分惭愧,但到底是因为什么,我却无法追根溯源。不过此时此刻,我的心下已经非常明了,韩冬说得对,我不仅十分在意那些人的眼神,而且那种恐惧快要把我吞没了。
“对不起,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那么想。”半晌,我只憋出这一句话来。“我分不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应该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我不知道怎样才好。”
“为什么要道歉?”韩冬蹲下来,与我平视,我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无论你选择去做什么,或是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只要记住我的一句话——众生皆苦。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衣冠体面或是穷困落魄的人,没有人会得到完美的一生。有些人的苦在身上,有些人的苦在心里,你所认为的康庄大道也许是一些人的荆棘路,反过来也是一样。我不要求你一定要找到一个目标,只希望你不要随波逐流,所以不用感到抱歉,只要作出了你认为合适的选择,那就是最好的。”
那个时候,那个男人好像说了很多十分深奥的话,可惜我的年纪太小,不能领会其中的意义。然而,不管是出于何种缘由,满庭芳选择继续在冰上旋转。随着一圈又一圈的舞步,季节更替,景色交迭;脚下冰封的湖面变成体育馆的冰场,远处的群山变成观众席的人海,呼啸的风雪变成激昂的喝彩……满庭芳从一个山里的孩子到举世瞩目的花滑冠军,作为一名运动员,他的技术无可挑剔,但我同样感受到,他的内心越发空虚。
十
由于这样的疗法并不能持续太长的时间,我想办法让满庭芳的记忆来到韩冬出事的那一天。场景迅速切换,再次睁开眼,周围的场景竟如同他所说的一模一样,我好像身处月球之上,周围是荒芜的矮环形丘,天上是大大小小的群星,和近在咫尺的地球。
这是什么地方?我本能地感到极强的压迫感,是来自于这片宇宙的,对于我这般渺小存在的蔑视。我暗道不好,这样的环境显然不可能是真实的,我还能自如地呼吸就是证明。可是,我的的确确感受到喉咙分外地干涩,迫切地需要找到水源,就好像真的在沙漠一样,周身却又感受不到太阳的灼烧。这一切到底是有人故意为我创造出来的世界,还是我的幻觉?
但不得不承认,这一切的感觉都是如此清晰,清晰到根本不像是在梦中。
“你找到我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我转头看去,韩冬不知何时与我肩并肩站着,数年过去,他好像更加沧桑一些,但看着我的眼神还是一样的温和。
“我们散散步吧。”我听见他说,脚下不自觉跟随着他的脚步移动起来。
我张了张口,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却不知道从何说起。韩冬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窘迫,率先开口说道:“这几年你的比赛,我都有关注,即便我已经不再是你的教练。”
“如你所见,我不是花滑的料。”我磕磕巴巴地说。
韩冬抿了抿嘴,“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
“但事实就是如此。”
“这个世界上,生下来就是天才的人太少了,但每个人都幻想过自己是不是就是那个特别的存在。”韩冬呵出一口气,竟然冒了白烟,“当他们终于认清自己只是个平凡的人以后,你觉得他们应该如何存在?”
他又在说这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不想跟他绕圈子,于是说道:“我已经两年没有拿过国际赛冠军了,所以……”
“所以,你希望我继续担任你的教练,是吗?”韩冬笑了笑。
他的笑意在此刻的我看来是如此地嘲讽,那种被蔑视的感觉我已多年未体会到,我可笑的虚荣心在那一刻无所遁形。
“看来你对我有一些误会。”韩冬在一座环形丘边上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我,眼里却是十分的严肃。“从以前到现在,你所有的成绩,都是你自己的,而不是因为我。”
“可是自从你辞职以后,我的发挥就越来越差了。”我如此争辩道。
“可是,这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吗?”韩冬说道,“从前,你一心想要靠获得荣誉提升自己的名望,成为一位名人;但你获得了那些以后,就失去了目标,从而变得怠惰。我说的应该没错吧?”
“我……”我下意识地想要辩驳,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韩冬说得都完全正确,他完全地了解我。
我从始至终,就是一个被虚荣心裹挟着的,幼稚的孩子。
我坚持花滑,从来都不是因为我对它的爱——也不能说一点没有,只不过我那追名逐利的渴望永远压过热爱一头。两年前,韩冬主动提出辞职,从那以后就销声匿迹,因为我辜负了他的所有期待。
如今已经是物是人非的时节,尽管我心里一直都清楚地知道,杂念太多干不好一件事,但总有这样那样的欲望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知道我没办法对抗它们。这些年来,有时我还会想起那个叫梦遥的女孩,想起她看我的表情。一旦回想起这些,我便知道我没办法逃离这座名为虚荣的牢笼。
“对不起。”最终,我诚心诚意地向他道歉,然后问道:“你还能回来么?我会努力改掉这些坏毛病的。”
但其实我不会改,恐怕还会变本加厉就是了。
韩冬以一种非常复杂的神情望着我。似乎是一种怜悯,抑或是悲恸,我费尽心力想要搜寻其中的嘲弄,却没能找到半分。沉默良久,他终于说道:“满庭芳,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回不去了。”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激烈反驳,但明明我很清楚答案。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它不能加快也不能被减慢,只能往前走,却不能逆转。而我,没有时间了。”
韩冬朝着我的方向苦笑一下,随后直直地栽倒在地上。直到他的血渗进地上的沙丘中,我也没能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这就是满庭芳心中最不可磨灭的伤痕,此时此刻眼前的景象与他先前的描述一模一样。
这一切是如此的真实,却又无比虚幻,一时间让我根本无法分清。尽管仅仅是提取了满庭芳梦境深处的记忆,但这种感觉竟像是我亲自走完了他的人生一样。从前给其他患者提取记忆的时候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等等,给他们治疗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来着?
我有过其他病人吗?
一阵天旋地转,我眼前一黑,随即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一
“刘医生,十一床的患者现在是什么情况?”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费尽力气想要睁开双眼,但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半梦半醒之间又听见另一个人回答的声音。
“比先前稳定很多,要醒过来也差不多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他顿了顿,又问道:“逮捕令已经下来了?”
“尽管还没找到韩冬的尸首,但她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
韩冬?我在黑暗中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对这两个字,我并不感到陌生,他似乎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不,是对于满庭芳来说。奇怪,我的思维变得好混乱,是因为那次的治疗吗?
“您是说,她跟新纪元可能存在关联吗?”
“不一定,但她恐怕是当年那个案子唯一能找到的证人。”
我在心中暗自腹诽,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他们说的话,我全都听不明白?
“不过既然您知道她不是杀害韩冬的凶手,还用这种方法控制住她,对她来说恐怕不好接受吧?”
“无妨。以NIA嫌疑犯的身份将她放在我们的控制范围内,没有比这更安全的保护措施了。”
……
NIA?我的疑虑就像困意一样铺天盖地地向我席卷,还没等他们说完,我就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十二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当我醒过来后,却全然不记得梦中发生的事情。
我艰难地试图从床上坐起来,但稍微动一下就感到每个关节都十分僵硬,就像老旧生锈的零件一样,在我身体里咔咔作响。正当我与床作抗争之时,一只大手不由分说地摁住了我的肩膀,强行使我直直地躺在床上。
我顺着这只手看向它的主人,一张熟悉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出现在我眼前。他这个人并没有任何变化,但他此时的穿着却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身上是一身笔挺的深蓝色制服,胸口的部位还绣着一个纹样,似乎是什么组织的标志,但我从未见过。
“满庭芳,你好。”
这本来是我要对他说的话,可此时却从他的嘴里听到。
我瞪大了双眼,他却向我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继续说道:“你还没有完全恢复,目前你脑中的记忆过于混乱,但你只需要坚定地相信,你的名字是满庭芳,职业是一名前花样滑冰运动员。”
“这是什么意思?那你又是谁?”我听见自己沙哑而惊恐的声音。其实我还有一连串的疑问,但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身上的力气好像一下子全被抽走了,让我无力再多说别的话。
“很抱歉之前骗了你,我的真实身份是隶属于NIA调查三科的科长,庄潜。”他平静地答道,“但之前的那一段时间,你存在严重的精神分裂和妄想症,你的主治医生不建议你受到任何的刺激。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调查,我只能这样做。”
“NIA是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调查我?”我用漫长地沉默消化着庄潜这几句话里的信息。
“看来你对你的处境一无所知。”庄潜将床边的椅子搬了过来,正襟危坐在我床前,解释道:“NIA全称是‘New Era Intrusion Administration’,也就是‘新纪元入侵管理局’,是五年前逐渐由各国政府纷纷成立的官方机构,负责全权处理一切涉及新纪元的事件。我正是调查韩冬谋杀案的主要负责人,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证明你存在谋害你的前教练韩冬的重大嫌疑,所以在此向你正式宣布,你被逮捕了。”说着,他从衣兜内侧掏出一张纸,展开放在我的面前。
“……什么?”我凝视着那张逮捕令,感到头痛欲裂。新纪元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十年前,新纪元第一次上了新闻,为公众所知,那是个我们所处时空之外的平行时空,又被称为“地球的倒影”;我们的世界与新纪元本应毫无交集,但由于某种未知的因素,导致一些新纪人来到了我们的时空,并进行各种破坏行动,严重危害到社会安全。
“但由于你的个人情况比较特殊,无法离开簇水康复中心,院长作为你的保证人,为你申请了取保候审,因此我们不会强制羁押你。”
我脑中紧锣密鼓地搜索着与韩冬相关的所有记忆,可除了曾见证过他的死以外并没有任何古怪。
“不管我到底是谁,”我闭上眼,用手使劲按着眉心,试图缓解脑仁的剧痛,“我都没有任何杀掉韩冬的记忆。”
“我本人也认为你不是这起杀人案的凶手。但你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唯一证人,为了防止凶手伤害你,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暂时将你放置于NIA的控制下。”庄潜说道。
尽管头疼让我几乎无法思考,但我还是注意到他话里的不同寻常。“杀人案?我见过韩冬是怎么死的,你就这么确定他是被谋杀的?”
“我非常确定,你所在记忆中见到的一切正是新纪人惯用的技俩。多亏你提供的记忆,本来我们并不确定韩冬的死亡究竟是什么导致的,但在提取你的记忆之后,我们基本可以锁定嫌疑人的范围。”
提取我的记忆?一瞬间我就明白,我从头到尾都被利用了。
我苦笑:“所以,你们为了调查,全部都配合我,给我演了出楚门的世界?按照你的说法,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医生,而是个神经病?看着我发疯,很有意思吗?”
在康复中心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这对我来说的确很难接受。谁能想象,当你一觉醒来,就有人告诉你过去的所有都不是真的,其实你是另一个人?尽管我在梦境中浏览了满庭芳的一生,但那对于我来说不过像是看了一场电影,尽管有些实感,但终归不是我亲身经历过的。
庄潜皱了皱眉,就像一潭死水突然出现一道波澜,“满庭芳小姐,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我睁开眼死死地盯着他,“实话告诉你,我到现在也不认为我就是满庭芳;你想要线索,我给不了你。”
“我本就没有做让你迅速恢复的打算。”庄潜又从提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我,“目前你在法律上的身份已死亡,你所有的财产都已经被依法处理了,但这里有一封你的私人信件,是半年前寄到簇水康复中心的,院长认为你有必要看一下。”
我颤抖着双手缓缓打开那封信,里面只有一张照片。仅仅拿起它看了一眼,我便感到心跳如雷,一个激灵将那照片摔在地上。
那是韩冬死时的场景,无论是倒地的姿势还是神情,都与梦中一模一样。不过,周围的环境却变了,四周是我认识的群山,而韩冬的身下也不是冷光下的环形丘,而是一座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冰封的湖面。
他的身边似乎还有道道冰刀划过的痕迹,我不敢仔细去看。
那一瞬间,凉意浸透我的身躯,深入我的骨髓,一些似乎并不属于我记忆的画面涌入我的脑海。
十三
宽阔的湖面边,韩冬和我肩并肩走在岸上。
“满庭芳,我没有时间了。”韩冬如是说道。
“为什么?你怎么了?”我偏过头去看他,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不小的印记,我长大了,他却变得很老。这就是所谓的时间?
韩冬将双手插进兜里,平视着前方:“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创世’的组织?”
我摇摇头,“那是什么?”
“没有时间去解释了,”韩冬看起来好像很急迫,像是在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样,“你记住,在我死以后,找到这个组织,带他们来这里。在此之前,不要让任何人,我是说任何人,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这很重要,求你答应我。”
“我该去哪里找到他们?”
“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你,在那里,你会得到启示。”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答应我,你不会忘记这些话!”
“好……我答应你。”
十四
“怎么了?”庄潜看到我的不对劲,想要捡起地上的照片。
我连忙翻身下床,因为肢体还不协调,一下就摔在了地上,但我还是拼尽全力,先他一步将照片护在了怀里。
“没什么,带我去见见院长吧,我很想感谢他。”
我抬头向他扬起一抹笑,尽管我知道,那一定比哭还要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