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主义的孤岛》:属于明玉的一间房间
是在《收获》长篇小说2020秋卷上,第一遍读到唐颖的长篇小说《个人主义的孤岛》。唐颖和孤岛这两个关键词,让我一根筋地认定,这是一篇讲述孤岛时期在上海艰难度日的个人生活日志。
半年以后,《个人主义的孤岛》单行本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一册新书在手,没忍住拆了塑封浏览了起来。对,起先只是想浏览一下的,结果,又一口气将小说读完了——我确定,第一遍读《个人主义的孤岛》,因为没有细究书名中“个人主义”一词,我把“孤岛”读拧了。
1933年,侥幸从两年前在上海大流行的伤寒大疫中存活下来的明玉,带着一儿一女离开上海移居到了美国的旧金山。而上海的孤岛时期,通常指1937年11月上海沦陷至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总共4年时间,所以,以明玉为故事线的《个人主义的孤岛》,印在封面上的“孤岛”一词绝非我们熟稔的非常时期上海的别称。
那么,加了一个限定词“个人主义”后,《个人主义的孤岛》中的“孤岛”究竟所指为何?
得从明玉的身世说起。
我们通过唐颖的小说认识明玉的时候,她已经踏过千山万水落定在上海,暂时安居在上海西区一栋独立小楼二楼的后楼和亭子间里,靠开在环龙路上的一家餐馆“小富春”养活自己和一双儿女,那一年,是1930年。这一年,是明玉回到上海的第三年。之所以要强调一个“回”字,是因为那不是她第一次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初到上海时明玉还是个小姑娘,被生活难以为继的父母从苏州卖到了上海的戏班子里。那时的上海戏班子,是周边小城镇和乡村里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小女孩可能得以蜕变的跳板,比如,待明玉如姐妹的金玉和在明玉看来心机重重的美玉,迫不得已进了戏班后戏班又不由分说地改写了她们的人生。但,不是每一个跌落戏班子的女孩都擅长和喜欢唱戏的,比如明玉。幸亏她遇到了喜欢她的赵鸿庆将她带出了戏班。
成为赵鸿庆的姨太太后,明玉完全可以像那时千千万万个到有钱人家做了小的女人一样,低眉顺眼地服从丈夫,逆来顺受地努力在大家庭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角落。对赵鸿庆,明玉的确百依百顺,她始终觉得假如没有赵鸿庆,自己将“烂”在戏班子里,所以,在上海在东京自己与赵鸿庆的小家里时,她毫无怨言地伺候丈夫、尽心尽力地抚育他们的女儿朵朵;到了赵鸿庆湖州的大家庭里,明玉更是任劳任怨地服侍卧病在床的赵老先生和掌管一大家子非常鸡毛蒜皮的家庭杂事。只是,这个牢牢守着妇道的女人,不知何故总会下意识地为自己修筑心灵孤岛,比如,在东京时赵鸿庆为其开了一扇小门让明玉学习日语时,明玉真就把自己变成了海绵,使劲吸收着能够滋养自己的日语以外的知识养分;又比如,丈夫纠结一帮革命者在自己家里高谈阔论时,明玉会在忙完他们的吃喝之余躲在角落里听听他们的议论。
明玉这一生,除了赵鸿庆,还与两个男人擦肩而过过。
一个是与丈夫一起闹革命的李桑农。丈夫死于重疾后,李桑农数次带他的同志去“小富春”吃饭,遇到明玉时,李桑农话里话外地要求过明玉帮衬他们,甚至索性加入到李桑农他们的队伍,但被明玉一一拒绝。是滋养自己的那些养分帮助明玉有了彼时女性少有的因而格外珍贵的辨析能力?还是丈夫的一巴掌打醒了坐在角落里听他们夸夸其谈的明玉?明玉用拒绝李桑农来告诉读者,这是一个心里有着扎扎实实主张的女人。
相比在明玉看来言而无实的李桑农,在大上海打理着一家小印刷所的宋家祥,应该是明玉欣赏的男人,所以,一个疑问总是盘旋在我阅读《个人主义的孤岛》的过程中:既然与宋家祥有过肌肤相亲且儿子鸿鸿又是宋家祥的骨血,丈夫归天后明玉何以不转身投入宋家祥的怀抱,而是含辛茹苦地经营一家饭店,照顾两个孩子,照应着江湖上那些与她有关的人和事,比如金玉的死,比如金玉的混血儿子小格林的失踪,比如美玉潜入外滩金玉生前的家伴在小格林的父亲老格林身边的真正目的,等等。让宋家祥死于非命,这样的安排是不让美好的爱情碎在读者面前吗?我宁愿觉得,那是唐颖有意要为明玉修筑一处没有裂隙的心灵孤岛。
如此,小说的结尾真是神来之笔!
1950年,想到5年前回过的上海此生注定只能遥望后,明玉索性将赖以糊口地开在旧金山的饭店给了儿子鸿鸿,自己进入美国州立大学读起了本科,选修起了日本近代史和日本现代史,并修得了正果。
“明玉用英语写了一本书,放下笔的那一天,她六十岁”,《个人主义的孤岛》的最后一句话,帮助我确认了写在《个人主义的孤岛》中“孤岛”一词的含义外,也让我想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本书,《一间自己的房间》。在以2篇讲稿汇编成的《一间自己的房间》书,弗吉尼亚·伍尔夫从始至终在主张,女人应该有勇气有理智地去争取独立的经济力量和社会地位。虽说《一间自己的房间》首版于1928年,但在上海独当一面时的明玉一定无缘读到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这本书!所以,当金玉为情为孩子丢失自己的时候,当美玉机关算尽终究死于一己私利的时候,明玉抓住一切机会寻找“一间自己的房间”的选择,实在值得唐颖用一本小说来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