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祖坟
我估摸着,目前中国绝大多数的农村依然是重男轻女的。毕竟女孩子渐次嫁出去,男孩子留在家里继承一亩三分地以及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宅院。
好像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但是,应该也有很多小女孩,像从前的我一样常常怀疑。
每逢年节,上坟祭扫,也都是家里男丁的事情,妇女丫头根本没有资格参与,顶多是帮着准备好祭奠所用的纸张和供品。
从记事起,每年除夕,吃完饺子,父亲就带着哥哥去族谱所在的某位爷爷家,等家族里的叔叔伯伯兄弟们集合完毕,一起去坟地里迎接先人们回家过年。
每次哥哥都是兴高采烈地跟着爸爸出门,我目送他们一高一低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
而母亲会提前准备好纸钱,香,还有贡品。
香是买来的,直接拿出来一些就能用。
纸钱是用买回来的纸自己加工而成。就是那种厚厚的,发黄的,有些粗糙的纸,买一刀,回来按照尺寸对折几下,然后拿专用蒴子(就是一个铁棒,空心的,低端有一个小口,顶端的帽子堵着却是严实的),印在厚厚的一沓纸上,小锤子在顶端用力一敲,黄旧的纸上就多出了一个个不圆满的孔出来,横着砸四个,竖着砸四个,然后裁剪开,烧纸就成了。
至于孔洞的数量,是有严格说法的。
祖母说,神三鬼四。给祖先们上坟,所用的纸都是横竖各四个孔。拜神用的都是横竖各三个孔。
那片祖坟其实,在朴实的乡人心里,神鬼终究有别,即使这些亡灵是自己的至亲,也不得不承认,离开人世,他们也只是一缕鬼魂了。
每年除夕之前,整个家族已经凑好了份子钱,买一些鞭炮,
听父亲说,一行人在大街上就开始放炮了,提醒先人们快快回家过年。一般都是年纪轻一些的小辈们做这个,我甚至好奇地想,十几岁的男孩子们,在鞭炮噼里啪啦热热闹闹爆炸的那一刻,他们心里洋溢的是怀念先人悲戚还是喧嚣里的忍不住的欢喜。
我毕竟是女孩子,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也就无从知晓他们彼时彼刻的心路轨迹。
有时候,份子钱凑的多,鞭炮数量自然也大,一路燃放,到了目的地,还有一些剩余,但是这个是绝对不能带回家的,否则不吉利。所以,大家会在先人的坟前,一直燃放完,一起扣头跪拜,邀先人回家。
黄土垄头,寒风猎猎,老少男丁们行完大礼,就准备回村子里了。
一年又一年,除夕来请,正月初五再送回。
那片祖坟相同的仪式相同的轨迹里,很多少年成人,为人父然后为人祖父,地里的坟头越来越多,冬天的茅草愈发粗壮凌乱。
光阴送走了无数的苍老,也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新生。
父亲说,几十座坟墓,他也分不清谁是谁了。这都不要紧的,我们一家人都认得最后面这一排,从左往右数,第四个是祖父母合葬的那一抔黄土。
祖父去世的时候,我15岁,葬礼三天,我居然没有太多的哭泣。
祖父下葬后,祖母去姑姑家住了一段时间。
有一天,我自己去祖父的老房子,正值隆冬,庭院里的梧桐树光秃秃的,堂屋的门窗紧闭。
我拿钥匙打开门,吱吱呀呀中,空旷的房间映入眼帘。
祖父生前睡过的床空空荡荡,他走后,那些老旧的被褥姑姑们都收拾起来了,不知道是处理掉了还是留作永久的纪念。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张口叫一声“爷爷”,声音却哽咽在喉头,发不出来也咽不回去。
十几年了,我竟然不曾梦到过爷爷,或许是两个姐姐跟着他老人家长大,有什么事情老人家都托梦给姐姐了吧。
就像每年清明十一,姐姐们都会去给祖父母烧纸一样,而我一直缺席。
做为女孩子,我第一次去祖坟,就是爷爷下葬那天,因为人多又杂,哭声吵闹声一片鼎沸,我甚至都没有看清楚祖坟的具体环境,还不如从前在马路上远远的一望印象清晰。
那天,只记得棺材落入挖好的深坑,铁锨纷纷尘土扬扬,仓促间就覆盖了祖父最后的木床。
那片祖坟从此以后,祖父和棺木一起,天地为被,长眠不起。
而那片祖坟,于我而言,也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