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得够快，汗追不上
在无数个烈日当头，举足无风，被灼热刺痛皮肤的白日里，我总会不自觉想起躺在那一堆杂乱无章的回忆中的那个人，想起他在烈日下奔跑，被汗水披头却不曾被汗水遮住双眼的模样，我把相片举了起来，本想仔细端详他的长相，可是奈何相片上他的模样浑浊，分不清棱角。好似，他一直都是如此……
他是个傻子，说起话来结巴，做起事来拖拉，就连走起路来都不利索，没多少人愿意做他的朋友，在教室，他也是多受排挤。
说起，第一次跟他说上话，还是重新换位置，我被迫成为了他的同桌，自然，这并非我本意。毕竟说实话，谁会愿意与一个浑身充满了臭味，指甲缝里永远像刚扣完泥巴一样的家伙坐在一起！
01
“同学……你好，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他并没有直接将抱着的一摞书跟硕大的背包丢下，反而是抱着，扛着，结巴着，问道。说完话，他就鼓着两腮，抿着嘴巴，正眼也不敢落在我身上。
“坐吧……”虽说他主动的询问，让我有些诧异，原本对他的印象应当是个粗鲁，讨人厌的家伙，却不曾想还是有些礼貌跟教养的。可他一坐下，那股子臭气便冲鼻而来，扭过头去，我也只能是庆幸我坐的是靠窗的位置了。
他倒是没察觉，整理好了东西，抽出了书跟试卷，就在那自顾自订正起来。
呵！这不是上个星期老师讲过的试卷吗？还没订正好？
寻着往下瞟了几眼，何止是没订正好，就连做都没有做完，大概也是这兄弟运气不大好，数学老师走这旁边过，见着了这试卷。我离数学老师的径直距离大概是66.66厘米，可是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怒火正在燃烧，喷发，虽然明知道针对的不是我，可我却依然感觉到一股无限大的力量抽空了我所有抵抗勇气。下一刻，这位新同桌就被拽了出去，刚理好的桌子，自然因为承受不住怒火，怦然倒地。
这一刻，我深刻感觉到了数学老师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威武，以及，这位新同桌身上那股黯然销魂臭四溢的臭气！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上课了，散了一地的书，谁也没有去捡起来，一个是老师没说，另一个是谁也不想去碰他的东西。他俯着身子从后头进的教室，然后蹲在地上，一本一本的捡了起来，动作不快，尽可能的每一个动作都没有发出声音来，等他理好了桌子，坐在凳子上，准备上课的时候，那股味道又来了，并且更重了。他后背整个湿了，额头上也冒出了不少汗，这股恶臭，不只是让周遭的我们饱受其害，掩鼻遮口，就连老师路过这旁边，也是匆匆而过。
课后，总归的，我得出去溜溜弯，交流交流八卦，这可是趣事，可这位主庞大的身躯，躬着腰，奋笔疾书，写着课上的笔迹跟订正错题，挡着了路，前后是出不去了。
“那个，史行（xing），我出去，你让让？”
“不……好意……思。”他站了起来，挪开了一个空挡，低垂着脑袋，顶上的汗珠跟头皮屑混杂在一起，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打算走，可是分明听到背后，他说了一句，“行（hang）不是行（xing）。”
可是转过身的时候，他却已经是坐在位置上，耷拉着脑袋，唰唰抄着笔记。
再后来，也没有听谁在说那个行字怎么读，就连老师偶尔几次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也是念得史行（xing），他总支吾着，不肯说话，再往后，也就没老师再点他的名，让他回答问题了。
到底是史行（xing）还是行（hang），大概是没多少人在意这样的事情。
毕竟光荣榜上的名字，从不会有人念错，那样大概就够了。
02
史行喜欢上体育课，可是顶着烈日，那种灼烧感，谁会喜欢？至少，我连站在那下面，都吃不消，数次，我跟史行都上了体育老师口中的教材，我自然是反面教材。因为这两周三节体育课，我已经昏过去两次了……唯一的那次，还是因为后面有人推着我，才没有倒地，史行成了体育老师口中的正面教材，挺拔的身姿，跑完三圈不抱怨一句话，论搬东西，一人能顶三个人。
很自然的，史行成了我们班的体育课代表，上一任体育课代表还是班主任钦点的，而史行则是体育老师力排众议，以独裁的手段，扶持上位的。史行成了我们班的体育课代表后，噩梦就来了，跑圈的速度必须要跟上他，慢了30秒到终点的，再罚跑一圈。
乖乖，这不是明显针对我吗？
一班子的人，跑完了三圈都是涨红了脸，躺在地上揉着腿，捏着肩，唯独是史行，他跑完三圈之后非但不停下，还会跟着我再跑几圈。场边休息的那帮人自然爱起哄，不停唏嘘，高喊加油，我有些羞愧，毕竟也是七尺男儿……
可史行的脸上却毫无表情，眼眸中澄澈，眼神里坚定，这一刻，我离得他最近，闻不到半点异味，他用手推了一把头，发线上的汗水粘在掌心上，又被挥洒了出去。
随后他冲我喊，“加油，跑！别停！”
顶着烈日，我身心俱疲，脚底下早已经发软，提不起力气再去追他，哪想，史行从前面掉头，抓着我的臂膀，推着我小跑。
从背肩胛骨到后脊梁柱，一股平白添出来的力气，倒是在那一刻突然忘了脚上的感觉，奔跑就成了机械化的运动，随后我看着史行跑在我前面，一脸微笑，毫无倦意。当时便心生了敬意，纵观全班的同学，没一个像他这样。
下课后他拖着一身的臭汗回到了教室，我也没比他好多少，大概是臭味相同，心里对他的芥蒂少了许多。
“史行，你很喜欢跑步吗？”
“嗯。”
“这么大热的天，不得热死……”
“我妈，说了，我跑得快，汗追不上我，所以我跑步的时候不停下来。”他大口咕噜咕噜，将一瓶怡泉捏爆的同时，吮吸完了里面全部的水，换了口气，随后接着说，“我一停下，汗就来了。”
从那天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对史行身上的味道还是有些介意，却对他生不起厌恶，他告诉了我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诸如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误了一年多的学，又因为父亲出走，有过很长时间的痛苦挣扎。
看着他的某一刻，我突然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幸福感，比起来，我确实没经历过什么，过得很安逸。
03
史行的妈妈，在我们上初中之后的第八个星期来了学校。
上身是黑白条纹的衣服，下身穿着裙子，一手提着袋子，另一只手显得无处安放，站在教室门口，寻找着，至于五官，平淡无奇，在人群中，实在难分。史行眼睛尖，飞一般冲了出去，还好是下课，老师只是诧异了一下，又低了头在准备上课的工具。
可这家伙冲了出去之后，又立在了那儿，就站在他妈妈面前，乖巧的这般模样，让我们全班都转过头去多看了几眼。他倒是一句话也没说，他妈妈把袋子推进他怀里，嘴上砸吧砸吧，口型上看，多半是跟学习有关的叮嘱。史行低着头，连正眼也没敢看他妈，就是挽着他妈妈的手臂，脸上傻笑着。
临了，要上课了，响了铃，安静了许多，他妈摸了摸他脑袋，“好好学习，去吧！”大家都听得清楚。
史行就站在门口直勾勾看着他妈妈转身，下楼梯，扶着扶手，一阶梯一阶梯下去，直到看不见了为止。然后飞也似的跑到了位置上，又盯着窗外看，我顺着他的目光也看，片刻，是他妈一手扶着腰，一手捏着大腿，从走廊上走过去。史行眼眶红得很快，抓着塑料袋子的手，噼里啪啦的细碎声不少。
我的嘴角变得有些苦涩，一时言语变得不通，蹦不出词来去安慰他。他把黑色塑料袋塞进了课桌，拿出了笔跟纸来，把老师上面的内容又一一抄在了纸上。
课后，我问史行，他妈妈怎么了？
史行低着脑袋，把黑色塑料袋拿了出来，里面是煮熟了的小番薯还有一些饼干跟一瓶用哇哈哈矿泉水瓶装着的牛奶。
他说，他妈一个人在家干农活种地，今天赶来把小菜送市里的菜场卖，小番薯是自己煮的，牛奶是问别人买来的鲜奶，是怕他营养不好，学习太累，补身子的。他家没什么零食，只有这小番薯跟番薯干能嚼巴几下。
我一愣，又不知道说什么话了，我看着周围的同学，再看着低头正剥着番薯皮的史行。
他把剥好的番薯送到我面前，那股糯甜的番薯香，黄里透着白光。
04
期中测试的试卷在今日发了下来，一如既往，史行成了全班的垫底。
赫然而立的49分，让史行有点迷茫的同时，换来的是班主任遏制不住的怒火，史行被带了出去，随后我们听到的是一阵让人浑身一颤的批评声。班级里其他不懂的人，大多会有一种看笑话的感觉，与那原先的我，并无二异。可是现在听在耳朵里，却觉得有些刺痛心脏，回了座位，一如既往的，史行做着摘抄跟笔记，订正着试卷的同时又有些喃喃自语。
后来我问他，他说他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念出声来的话又要影响了别人，不念，记不住。把题目背下来，这是他妈教他的方法。
让史行最开心的，还是应对中考的体育测试，每每练习，他是第一个冲在前头的。
烈日下的灼热让谁也受不住，史行不然，他越跑越兴奋，浑身上下洋溢着的那股热气，即便是间隔着几个人，依旧能够被渲染于其中。在我们被灼热烧成了红碳般模样的时候，史行依旧是遥遥领先在前头，有次，他便因此被校长点名表扬了。
“你们看看冲在前门那一马当先的同学，再看看跑在后面闲庭野鹤般游走的同学，我愿意为一马当先的那位同学鼓掌，加油！向前冲！”
校长台上慷慨激昂的鼓励，让史行打了鸡血般，也让我们几个“闲庭野鹤”羞愧的无地自容，练习结束，史行那叫酣畅淋漓，活脱一个刚淋浴出来的模样。
后来体育测试完了，刚好市里有个青少年长跑比赛，史行被推荐了上去。
好家伙，一出手那就是第一，据说副市长给颁的奖，回来那晚，史行妈妈来了，那是第二次见到史行的妈妈，却是第一次真正了解史行。
05
灯黄，路黑，天暗，飘雨。
下了晚自习，我们几个同寝室的结伴回寝室，史行去上了厕所，与我们错开了。
史行的妈妈站在寝室门口，远着看，我以为是宿舍阿姨，撑着伞，提着麻袋，脚下踩着雨靴，在风雨中有些摇摆。
走近了，我一惊，“史行妈妈！您怎么来了？”
“啊？你是……哦！你是小行同桌呀，真巧真巧！”她笑颜如花，整张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双眼都眯成了缝，“小行怎么没来啊？”
“哦，他去上了个厕所，估计就回来了吧。”
“嘿嘿，这小子，现在出息了，平时都靠你照顾了吧？来，阿姨这里带了些水果，你们一起分着吃。”说完，她把大袋子往旁边的阶梯上放，顾不上后腰被雨水浸湿，掏出来几个苹果橘子，就忘我们怀里塞，另外几个，因为雨下得大了，拿了水果，便往里面跑了。
可我，却被史行妈妈留了下来。
“小行平时肯定经常麻烦你，阿姨……在这里先谢谢你了。”说着，她的嗓音有了些轻微的颤抖，唇齿相碰发出的轻响，随后，她清了清嗓子，大口吞了一口口水，说道，“史行跟你们这些正常孩子不一样，如果有什么他欠考虑的事情，你可千万要帮他，史行，不比你们这些孩子……”
“阿姨，史行他怎么了？”虽然平日里相处，我就感觉到了史行的怪异，在正常人眼里，史行算是低能儿了，唯独有一股倔劲儿，用在了跑步上。
“史行，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发了高烧……可是他爹，不小心把白酒当水给他喝了下去……一下子烧坏了脑袋，自那以后，他爹问心有愧，早两年就去世了，史行不知道这件事，每次问，我就说是他爹去外头打工了。从小，他上小学开始就不断有老师投诉，劝说，让他去智障儿童学校，可是我不肯……”擤了擤鼻子，史行妈妈继续说，“一开始，我经历了绝望，史行连算数都没办法做，后来，我发现史行特别喜欢跑步，一开始跑步说话就利索许多，于是我就鼓励他多跑，小学后来的四年，他就这样来回跑步，从城里，跑到我们那个村里。”
听到这，我一愣，史行的小学离我的小学不远，听史行说过他们家村子到学校坐车都要小半个小时……他小学……跑了四年？！
“没想到，这次居然拿了大奖，我们那村子里都传遍了，有的人还说他是中国的什么阿甘！这不，这个袋子里都是史行爱吃的零食，都是邻居送来的……”
说完，史行回来了，阿姨眼眶里的泪水晃动，晶莹的光闪过我的眼前，她没顾得上拿袋子，我撑着伞，不想这些吃食被雨水浸湿了，史行呆了，因为没撑伞，头顶湿了个透，胸前“超人”二字都没能挡住隐约出现在胸前的两个点，阿姨一把抱着她。
“娘，我得奖了！”
这一夜，这一场雨，彻底将我脑海里对史行的芥蒂洗净了。
06
再后来，我们毕业了，各奔了东西，史行，就成了我记忆深处的一个影子，烈日灼烧之下，晶莹的汗珠垂落胸前，他在不停地奔跑，据说，他上了高中，读了几个月就没有再读了，他参加了一项特殊的马拉松活动，沿着指定的路线，跑遍全国，当我按下这个字的时候，他大概正在哪一个小镇，歇了脚，准备着晨起时的奔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