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五世情缘
我轻轻抚摸着你的脸,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你问我怎么了,我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丫头,你哪里知道,我等了你五世轮回,一百二十八年。
我看着你生,看着你死,看着你受委屈,却无能为力。
你不会记得,你怎么会记得呢?但一百多年的风霜雪雨,一直在我的脑海浮现。
你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经历五次轮回。
我每次都想拉着你,可最终还是犹豫了,我明白,错过第一次,已成了永远。
光绪十六年,冬,腊月十八。
我十九岁,你十六岁。当时缘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懵懵懂懂嫁于我们陈家。
出嫁之前,你从未见过我,倒是我在集市上通过媒人指引,偷偷见过你一面。
当时你是那么瘦弱,我确定你见到了我,只是你还不知道,目不转睛盯着你的,就是你未来的夫婿。
你逡巡到我的目光,迅疾由蹦蹦跳跳欢快的样子,变得低首敛眉,羞涩起来。
我想,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不外乎如此吧。
迎娶当天,冬日暖阳,我骑着高头大马,欢天喜地。
我确定,你在花轿里也曾好奇地偷窥了我。
你别否认,我犹记回首那刻,看到轿帘一角闪烁着你灵动的眼神。
洞房花烛,当我掀起红盖头时,你面目娇羞,不敢抬头。
我知道你饿了,就拿桌上的点心给你吃,你开始抬头。
烛光明亮,你戴着凤冠霞帔,明眸善睐,顾盼生姿。
我想,你是真的饿了,看到我善意的目光,你不再拘束,索性坐到桌子旁,大快朵颐。
你的样子,深深烙印在我心里,百年已过,依旧在记忆里鲜活。
甜蜜的日子,总是飞逝。成婚不足半年时光,我就投笔从戎离开家乡,竟然成了永别。
临走前,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啜泣,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一直忙着拭去你脸上的泪水。
你不懂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身为男子,岂能拘泥儿女情长?读圣贤书,当思报国。
走后,我不止一次写书信给你,不知你收到几封?
漂泊海上,坚守疆土,居无定所,即使有你的书信,也不一定能收到。但我对你的思念,却丝毫没变。
待到探家之时,风云突变,倭寇狼子野心,悍然发动海战。我无暇顾及生死,匆忙随军参战,
当天,我和我们的战舰,同时沉入海底。
那刻,我已经死了。魂已散,魄却脱离肉身,飞回故乡。
故乡的山山水水,依旧没变。
我看见你在烛光下,满脸愁容,以手托腮,凝眸深思。
我想,你肯定是在思念远方身处战场的我,挂念着我的着安危。
丫头,你哪里知道,我早已身负国难葬身鱼腹。
我能看到你,却喊不出声音,想拥抱你,却无能为力。
我就如空气,陪在你的周围,形影不离,就是不能像往日般亲近你。
我死后二十多日,你才得到我战败身死的消息。
你不相信,你每日都站在村口翘首以望,从日出到日落。
你原本就不丰腴的身子,愈加形销骨立。
我心痛,我无奈,我恨自己无能为力。
一年后,你拒绝所有人的劝慰,不愿再嫁,并为我殉情而死。
别人都在唏嘘不已,申请为你立贞节牌坊。
我的心却在泣血,说道,丫头,你好傻。
人到死后才明白,只要当时同意喝孟婆汤,忘了前世今生,就不必脱胎成牛马了。
你死后,很幸运地投胎于山东富贵之家,不过竟是男儿身,模样和嗓音全变了。
你不再纤弱,而是英挺俊朗,玉树临风。
你不会知道我的存在,但我却从未远离。
你的家庭很好,父亲经商,母亲端庄贤惠,相妻教子,对你悉心培养。
你自小聪慧过人。先是就读于张伯苓先生创办的南开中学,后被选入庚款留美生。
你春风得意,我为你高兴。你迈上了康庄大道,定将前程似锦。
等你回来,大清已经完了。
我们以死捍卫的帝国,最终日落西山救不回了。
你拒绝了美国导师的挽留,毅然决然返回祖国。
我知道,你曾接到了清华大学的执教聘书,但你拒绝了。你义无反顾选择投身革命。这在当时,无疑是一条不归路。
军阀混战,遍地烽烟。你说你文弱书生,国事糜烂,你去教书育人,不也是报国吗,何必非以身涉险,思虑救亡图存?
乱世,文人墨客能掀起什么风浪?乱世,不还是枪杆子说了算吗?书生意气啊!
不久,你决定投笔从戎,就和我当初一样,一腔热血,无怨无悔。
不能让我接受的是,你屡次挫败后对国家失望透顶,对政府失望透顶。心一横,纵身一跃,跳入汪洋大海,以死明志。
你真的好傻,我眼睁睁看着你在海里挣扎,却无能为力。
丫头,我真的无能为力。
你投海的地方,距离我战死的地方不远,一切貌似在冥冥之中,却又似有天定。
丫头,再次轮回,你摇身一变,成了河南的农家闺女。
尽管家徒四壁,贫困艰难,但你好歹长大了。
你相貌平平,身子孱弱。但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能活下来,已是不易。
我看着你七岁沿街乞讨,
我看着你饿得在角落啜泣,
我看着你被人颐指气使,
我看着你吃窝头犹如吃山珍海味,
我看着,看着,不由心如刀割,滴滴泣血。
你十六岁时,日军攻占县城。
你无助地躲在柜子里,我想大声对你喊,快跑啊,丫头,那里不安全。
可日军在血腥屠城,烧杀抢掠,又能往哪里逃呢?
你是被两个矮鬼子揪出来的,你吓坏了,不停喊叫,挣扎。
可你毕竟是个弱小女子,哪里有穷凶极恶的禽兽力气大呢?
你被凌辱了,他们最后还用刺刀挑开了你的肚子。
你在惨叫声里,离开了这个残酷的可恶的世界。
天呐,丫头,我无能为力啊。
一九四二年,你再次投胎,命运不济啊,再次身陷河南北部。
战乱,饥饿,恐慌,就如魔鬼,迎面而来。
你是男孩,上面有四个姐姐。你的父母拖家带口,向西北逃荒,战火纷纭遍地饿殍。
你的两个姐姐在途中饿死,你的父母草草把她们埋了。
至于后来她们的尸体,被野狗刨出当了美餐,你是不知道的,毕竟你还在襁褓中。
刚过洛阳,你的父亲为了给你,去偷别人的粮食,结果被人活活打死,尸首遗弃荒野。
你的母亲被迫无奈,含泪陆续卖了剩下的两个女儿,换了粮食救了你们娘俩。
那是什么样的年月啊。
你们在西北待到解放后,你十三岁时和母亲重返故里。
看到物是人非,家破人亡,你母亲欲哭无泪。
而你还在想念身在西北的玩伴,你不知道,这个家,为了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你们回去后,分了田地。你的母亲怕你受委屈,没有再嫁,含辛茹苦把你养大。
你没有上过学,目不识丁,但干活是把好手。农业合作社时,你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
你幽默,爱开玩笑,干活时,喜欢和大姑娘,小媳妇搅到一起,说些俏皮话,逗得她们大笑。
三年饥荒,强壮如牛的你,饿得皮包骨头。
你不知道,你的母亲,那个四十多岁饱经沧桑的女人。
为了让你有吃的,不惜低下不曾屈服的头,陪人睡了几个晚上,给你换来了粮食。
你活过来了,你的母亲,最终忍羞含恨投了井。
六五年,你结婚了。对方本村农家姑娘,身材健硕,性格开朗。
文革动乱十年,你们不消停,前后生了五个孩子。
我为你高兴,也伤心,因为你逐渐老了,皱纹密布,一脸沧桑。
一九九二年,你得了肝癌,在痛苦中在儿女,妻子呼唤里,你不舍地离开了。
再次轮回,我依然陪着你。
你这次投胎,是女孩,却是父母心里永远的痛。
你不该是女孩,你的父亲是公职,母亲务农在家。你的父亲是独子,你的爷爷也是独子。
这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这是一个计划生育严苛的年代。
你遇到心肠狠毒的奶奶,当你尚未出生,就被奶奶决定了命运。
你还未曾看见你的父母,还未曾看到这个世界。
往事不堪回首,丫头,我也没看到你的模样。
你奶奶烧香忏悔时说,孙女啊,别怪奶奶心狠,奶奶不是嫌弃你,要怪还是怪你命不好,不该托生女娃在这个年月。
丫头,你知道吗?
我左右为难,希望你是女孩,但这个年月,我不得不祈祷,希望你投胎为男孩。
我不希望你夭折,我只愿你能够平平安安,你能幸福。
可恨,天不遂人愿,你这次轮回依旧是女孩。
幸运的是,你这次遇到通情达理的人家,尤其你的父亲弟兄四个,不缺子嗣。
你的父母一直盼望有个女孩,等你出生了,众望所归,你成了家里娇贵的小公主。
你自小漂亮,聪明伶俐。你的父母是知识分子,对你百般疼爱,宠爱有加。
我想,这是你一百多年的苦难,修来得幸运。
你身材高挑,俊丽秀美,大学时就成了众多男生追求的美女。
大学毕业后,你顺利地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
快三十岁了,你还未成婚,但我相信,别急,慢慢,什么都会有的。
丫头,我很欣慰,也很悲伤。
我要走了,永远离开你了。我也要开始新的轮回了。所有过往,都已远去。
临走前,我托梦给你。
你可能不知道,你梦里轰轰烈烈的恋爱,其中男主角,就是等了你一百多年的我。
你殉情于我,我陪你度过了五世轮回,一百二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