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小说 | 赴宴
1、
接到林不凡电话时,张柯刚煮好面,还没出锅。
“老地方,华山之巅!”不等张柯答复,林不凡挂了电话。
临行前张柯给燕子发信息,等了一会儿,燕子没回。他出门,骑上电动车——车座还有余温,直奔景华饭庄。大街上川流的汽车全都睁着耀眼的车灯,好似迁徙中的萤火虫。景华饭庄离张柯家不远,五分钟的路程,转眼就到了。此时饭庄仿古的楼体四周亮起了闪烁的霓虹灯,像极了烟花之地。门口石狮子旁摆着硕大音箱,在放beyond的歌。
林不凡说的华山之巅并不是真正的华山之巅,只是景华饭庄一个包间的名字。除此之外,景华饭庄的包间名还囊括了泰山日出,东方明珠,海角天涯等全国各大著名景点。张柯赶到时林不凡已经坐在里面,正一手托着腮,吧嗒吧嗒抽烟,包间里烟雾缭绕,好像人间仙境。张柯打开排风扇,排风扇嗒嗒转起来,噪音有点大。张柯看向林不凡面前的烟灰缸,里面横七竖八堆积了不少烟蒂。
“凡哥,你来多久了?”
“给你打电话时就坐在这了。”
林不凡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对着没有熄灭的烟蒂猛吸一口,烟蒂上的火头涨起来,他嘴里的烟也随之点燃。他把烟屁股又捻灭在烟灰缸里。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林一凡脸色蜡黄。他的眉头紧锁,一根接一根抽烟。 排风扇奋力转动,孜孜不倦向室外搬运着林不凡制造出来的烟雾。包间里没有窗,四面墙壁上满是梅兰竹菊的壁画,正对着张柯的一束梅花上还顶着一坨油渍,大概是某桌客人喝多了,掀了桌子,盆飞碗溅造成的。这面墙的顶端还悬挂着一副牌匾,上面用篆体字写着:自古华山一条路。
“咋了凡哥?”张柯坐下来问。
“点菜。”林不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把菜谱扔过来。
张柯没看菜谱,惯常的油炸花生米,加一个店家当天推荐的时令菜——今天是炒河虾。服务员是个好看的姑娘,只是稍微有点胖,她推门进来时,用一只手捂住了鼻子。
林不凡斜着眼睛看了服务员一眼,说:“先上一筐啤酒。”
2、
张柯打开啤酒,递给林不凡一瓶,再次问他:“咋了凡哥?”
林不凡还是没答,对瓶吹了半瓶啤酒,然后一抹嘴说:“咱俩认识十年吧。”
张柯说:“初中到现在,可不止十年。”说完从裤兜掏出手机,握在桌面下瞄了一眼,燕子还是没回信息。
林不凡又把另外半瓶吹下去,空瓶子在桌子上一顿,白色泡沫顺着瓶口往上涌,“咱俩是不是把兄弟?”
张柯喝了一口酒,“一个头磕到地上的,错不了。”
林不凡说:“是啊。我记得那是在我们家老院子里,就咱俩。是个秋天,院子里长满了杂草,草都枯了,也没人清理。我说咱俩拜把子吧。你说拜把子得拜关公。我说我家没关公,怎么办?要说还是你鬼点子多,你说没关公,那就拜灶王爷吧,都差不离。马上要磕头了,你又担心咱们结拜时灶王爷赶不过来——你从小就娘们唧唧的,事多儿。我就说把灶点着,灶王爷看见灶里有火,肯定会过来的。咱们把院子里草的拔了个干净,手都拔红了,又把草堆在灶台前。我在灶龛里摸出一盒火柴,因为好久没用,受潮了,好半天才点着。你拉风箱我吹风,火在灶膛里就腾腾烧起来了。我被烟灰眯了眼,眼泪哗哗掉。我拉着你,说赶紧的吧,一会火灭了灶王爷又跑了!咱俩就跪在灶台前,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念叨: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话音儿没落地,就听砰一声响,我以为灶王爷显灵了,吓得摔了个屁墩儿,扭头看你,你也坐在地上,小脸儿煞白。后来打开锅盖才发现,是锅被烧了个窟窿。”
林不凡笑了两声,又喝了一口酒。张柯也跟着笑,跟着喝酒。
林不凡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吓得坐地上了吗?”
张柯摇摇头,“不知道。”
“因为我当时我嘴上说同年同月同日死,心里想的是不算不算。哈哈。”
张柯也干笑两声,说:“小孩子嘛。”
林不凡说端着酒瓶冲着张柯晃,“我猜你也是这么想的!”
张科脸上的笑还没来及收回去,端起酒杯说:“那你可冤枉我了!”
林不凡说:“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喜欢王玲,王玲喜欢你。”
张柯脸一红,“凡哥,过去的事了,别提了。小毛孩儿,啥也不懂。”
林不凡说:“我今天突然把这些事全想起来了,它们一桩桩一件件在我脑子里像开火车一样过。那时候咱俩同桌,王玲给你写了封情书,你不敢让我看见,偷偷在桌子底下看,但这能瞒住我吗?我把情书抢过来,站在桌子上,当着全班的面大声念了出来:张柯,你知道吗?语文老师上课时在我们班念你的作文了,写得真好……没等我念完,你把信夺过去,撕了个粉碎。你那脸红得,像着了火,嘴唇还直哆嗦。我知道你生气了,我也生气,酸溜溜的气。之后有一个星期,咱俩谁也没理谁。”
张柯说:“是有这儿事,后来不就和好了吗?”
林不凡说:“对,因为王大牙。王大牙上初三,比咱们大,又高又壮,两个门牙呲呲着,跟兔子似的。”
张柯说:“对,后来,毕业后我还见过他,门牙没了,成了黑窟窿。”
他俩又喝了一口酒。
林不凡说:“王大牙也喜欢王玲,谁让王玲长得好看呢。”
林不凡看了张柯一眼,张柯没说话,“那时候王玲给你写情书的事儿已经在学校传开了。那天王大牙把你堵在厕所里要揍你。”
张柯说:“嗯,挺丢人的那次,我撒尿撒一半儿,被王大牙提拎着脖领子扔到墙角儿,尿液浇湿了半截裤管儿。”
林不凡眯起眼睛,“他跟你说啥?”
张柯说:“过去了,咱还是别提这事儿了吧?”
林不凡说:“我都不避讳,你避讳啥,说。”
张柯有点难为情,咳了一声,“王大牙问我搞没搞——不是那个搞没搞啊,就是搞没搞对象,我说没有。他就拽着我往墙上撞,再问我搞没搞。我只好说搞了。我就是被他吓住了,其实真没搞。”
林不凡说:“解释啥,知道你没搞。”
张柯说:“王大牙还是不依不饶,非要我亲口说出王玲的名字,不说就打我,后来你就进去了,帮我解了围。”
林不凡说:“对,我听见你们在里面闹,王大牙问你和谁搞,你都快哭了。我跳进去,喊了一嗓子,和我!”
两人都笑起来,又喝一口酒。张柯一瓶酒还没见底,林不凡打开了第三瓶。
张柯说:“你跟王大牙干了一架。”
林不凡说:“我被他打破了鼻子,流了一脸血。”
张柯说:“你就跟疯了似的。”
林不凡说:“你就跟傻了似的,贴在墙上哆嗦。”
张柯说:“我是真吓傻了。”
林不凡说:“你从小就是文明人,活该端铁饭碗。”
张柯说:“唉,干个体也不错。”
林不凡说:“那时候你细皮嫩肉的,都叫你小白脸儿,同学在背后埋汰你,说小白脸儿没好心眼儿,我不信,别人不了解你,我了解,咱俩可是把兄弟。”
张柯神情有些尴尬,“那是,你可是我大哥。”
林不凡说:“后来你就转学到城里来了。对吧?”
张柯说:“对,我爸妈在城里做生意。”
林不凡说:“后来的事情你可能不知道。王大牙还是缠着王玲,放学就领着一群小痞子跟在王玲屁股后面起哄,我跟那群小痞子打了几次架,每次我都被揍得很惨。后来快毕业了,为了讨好王玲,也为了报仇,有一次,我在书包里塞了块砖头,悄悄跟在王大牙身后,到了近前,我喊他,王大牙!他一回头,我抡圆了书包就冲他脑袋呼了过去,书包结结实实砸在他脸上,他嗷嗷叫唤着,双手捂脸蹲在地上,鲜血滴滴答答从他手指尖淌下来。当时我吓坏了,本来想跑的,谁知王大牙松开手,从嘴里吐出两颗牙齿,瞪着溜圆的两只眼睛看着我说,行啊哥们,你狠!”
张柯说伸出一只大拇指说:“凡哥确实够狠!”
林不凡说:“你怎么一点不吃惊呢?”
张柯顿了一下,说:“可能听王大牙说过,没什么印象了,你一提,我想起来了。”
林一凡又喝完一瓶啤酒,打了个嗝,取过一瓶,瓶盖叼在嘴里,砰地打开。他原本蜡黄的脸上已经纵横交错浮上来许多红血丝。
“后面的事你一定不知道。”林不凡说,“就这样,王玲还是没有答应我,她要给我一个考验,只要能通过,就做我女朋友。你猜猜,是什么考验?”
张柯笑笑说:“不知道,猜不出。”
林不凡说:“我看你的样子,好像是知道似的?”
张柯端起酒杯,挡住自己的嘴,说:“真不知道!”
林不凡说:“王玲让我去揍她爹一顿。稀奇吧?”
张柯咽了酒,“稀奇。”
林不凡继续说:“王玲告诉我,她爹爱打麻将,每天凌晨才回家。我就找了阴天的晚上,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我藏在她家胡同口的草垛里,十二点一过,一个黑影吹着口哨晃过来,到了眼前,看清楚是她爹,不会错。我从草垛里跳出来,一把把提前准备好的麻袋套她爹头上,随后一个过肩摔,把她爹摔倒在地,拳脚并用,一顿胖揍,揍得她爹嗷嗷直叫。声音惊了人,有人家院子里亮了灯。我匆匆在她爹腰眼上踢了一脚,飞也似的跑了。这样我通过了王玲的考验,做了她男朋友。”
张柯说:“厉害。”
林不凡说:“这事你也知道?”
张柯说:“这我真不知道。”
林不凡说:“后来我们就结婚了。我在城里跟我姑父学修车,王玲在饭店给人端盘子。我们在城里租了个房子,就这么将就住着。饭店那工作你也知道,见得人多,什么人都有,王玲长得又漂亮,肯定会被不少男人盯上。这几年,我想想,我揍过——五个,最少五个打王玲主意的男人,有饭店的客人,也有跑堂的。”
张柯冲林不凡举举杯:“凡哥威武!”
林不凡眼睛盯着张柯:“虽然我不碰她,别人碰她也不行,怎么说也是我老婆。”
张柯说:“是,是。”
林不凡说:“这你也知道?”
张柯瞪大了眼,“什么?不知道。”
林不凡说:“什么就不知道?”
张柯说:“你们家的事我不知道,你不跟说我也没兴趣打听。”
林不凡说:“我喝点酒就话多,你别见怪。”
张柯说:“哪能呢。”
林不凡说:“那我继续说,后来我就接手了修车铺,那活儿太累,挣得也不多,有几个开大车的老主顾就劝我拓展下业务,在他们的撺掇下,我买了个柴油罐,埋在修车铺的地底下,给过路的大车加低价柴油。这你就知道了吧?”
张柯苦笑说:“到这儿我就知道了。半年前我从省城出差回来,刚进县城,就在国道边上,车子突然爆了胎。你的修车铺就在旁边,就这样我才又见到你嘛。”
林不凡说:“对,十多年没见的把兄弟,你要是车子不爆胎,还见不着呢。”
张柯说:“这就是缘分吧。”
林不凡嗤笑一声,“鸡巴缘分!那是我在路上撒了钉子,不然哪来的生意?”
张柯点点头,并不说话。
林不凡继续说:“那时候我已经让王玲辞了工作,帮我给大车加油,你看见我倒没那么热情,看见王玲,那俩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张柯终于喝完了一瓶酒,白静面皮上也泛起红晕,“我是吃惊啊,没想到你俩到一块儿了。”
林不凡说:“是啊,她那么漂亮,我这么丑。那句话怎么说的?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张柯摸了摸鼻子,“凡哥,没这意思。”
“都长眼睛的,是人就看得出。”林不凡笑了笑,继续说,“后来我那门脸儿就因为加油被查封了嘛,一下儿失了业。我听了王玲的意见,买了一辆大车,跟着之前的熟客一起搞起了运输。现在想想,王玲让我买车,应该是存了别的心思。”
张柯说:“能有什么心思,还不是盼着把日子过好了?”
林不凡说:“你倒是很了解她。”
张柯说:“没,没。两口子嘛,可不就这样吗。”
林不凡说:“听你这意思,你这没娶媳妇的倒比我们老夫老妻的有经验。”
张柯仰天打了个哈哈,不说话了。
林不凡抓起桌上的烟盒,摸了摸,是空的,他把烟盒在握在手里,揉成了团,扔向垃圾桶,烟盒球直直撞在垃圾桶边沿,弹了两下,掉在地上。林不凡说了一声操,然后站起身。
张柯看着他。
林不凡绕过半边桌子,一瘸一拐走到张柯跟前,伸手按在张柯肩头。
张柯问:“你腿怎么了?”
林不凡说:“我去买盒烟,回来说。”
张柯说:“我去吧。”
林不凡按在张柯肩上的手用了一下力,张柯身子歪了歪。张柯扭头看到林不凡的袖口上粘着斑斑点点的红,不知道是油漆还是血迹。林不凡松开手,跛着脚出了包间。
3、
楼下还在放歌,是一首《海阔天空》,粤语,张柯听不懂。听林不凡下了楼,张柯关上门,掏出手机给燕子打电话,铃声响了56秒,盲音,挂机。他删了通话记录,想想,又把之前的短信也删掉,随后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包间空间逼仄,走一个来回撞了三次椅子。他又回到自己的座位,把目光锁定在桌子上的油炸花生米和炒河虾上,它们完好如初。奇怪,他到此刻才发现,他和林不凡谁都没有动筷子。
林不凡回来了,嘴里叼着半截烟,刚刚散尽的烟草味又重新在房间里弥漫。林不凡坐回到座位上,捋了捋贴在额头的乱发,问:“刚说到哪了?”
张柯把手抚太阳穴,闭着眼睛想了一会,说:“跑运输,你说到买了大车跑运输。”
林不凡一手夹烟,一手抱着酒瓶子,喝了口酒,说:“对。跑运输。事就出在跑运输上。这次出去,是从山西往家拉煤,本来应该半夜到家的,半路上撒泡尿的功夫,没事儿看了眼手机。你说我没事吃饱撑的看什么手机?监控上正在演小黄片儿,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白白净净的,女的虽然有点发福了,长得还挺好看。俩人正在滚床单,我看得血冲脑瓜壳,就想马上回家才好……”
张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喝酒压一压。”林不凡说,“我在路上猛踩油门啊,还是觉得慢,可是油门已经到了底,再也踩不动。我的脑袋嗡嗡响,高血压犯了,觉得天旋地转,我想松油门,晚了,正赶上一个路口,从右面冲过来一辆皮卡,我本能地往左打方向盘,车子载重过大,翻了。”
张柯吁了口气,“还好人没事儿。”
林不凡说:“翻车的一瞬间,我感觉时间像是僵住了,变得好慢,我想我可能死定了。还好旁边是花池,种了满满当当的冬青。车玻璃碎了,一块碎玻璃扎进了腿里,倒没大碍。我被好心人从车里拉出来,我顾不得报警,打了个车就往家赶。”
张柯还在咳嗽,一张脸涨的通红,“咳……这么着急回来干嘛……咳……”
林不凡自顾自说:“翻车之后,我好像重新投了次胎,什么生呀,死呀,觉得都不重要了,这条命已经是捡回来了的,我还怕什么?”
张柯停止了咳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狗屁后福!”林不凡拔高了调门儿,“回来之后,我先去文具店,买了一把美工刀,再赶回家。王玲一个人在家里,正在做饭。她见了我很吃惊,问我怎么回来了。我说你老公差点死在外面。她假装很担心——一定是假装的。我问她,这么多年我除了洞房那天,一次没碰过她,她是不是怨恨我。她没回答我,很生气的样子,瞪着眼睛看我。她的眼睛真好看啊,那么大,就像小燕子。对了,上学时我们就都说她长得像《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你还记得吧?”
张柯锁着眉,点了点头。
“就因为他长得像小燕子,才那么多人追她。”林不凡说,“可别人谁知道,他早就被那个老畜牲糟蹋了!”
张柯刚端起酒杯,手一抖,杯子里咣出一片泡沫,落在手上,顷刻消融。
林不凡说:“王玲那可怜巴巴样子,看着真让人心疼啊,差那么一点,我就狠不下心了。”
说完,站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美工刀,指尖一按,白刃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