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毒鞭的命
厉毒鞭今年二十有四。
八年前,她还是一个少女,一个大户人家三小姐,不过却并没有尝过大小姐的滋润生活,那时候她叫谭文雅。
她母亲的家族,曾经与秦王府有关联,秦王府覆灭之前,还算是子凭母贵,母亲在府里也是有话语权的,不过那时候她才三岁,还不懂这些,只知道有饭吃,有好东西玩儿。
后来秦王府惨遭灭顶之灾,她母亲的家族也因此牵连,虽并没有遭遇灭顶之灾,但日子却是大不如从前。母亲在府里的地位一落千丈,甚至连婢女都敢轻易呵斥,原来一向对母亲和颜悦色的父亲性情大变,几乎再也没有进过那个小院子,失去了母族依仗的母亲,每日以泪洗面,若不是顾及厉毒鞭,怕是早就自我了结了。
厉毒鞭三岁的时候,还不懂事,因为生活不用她懂事。
四岁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女人不能哭,因为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起因是大姨娘有一天来到她们这个小院子,当时厉毒鞭正在院子中摔泥巴,她摔出来自己喜欢的月饼和桂花糕,摔出来的桂花糕还用树上掉下来的桂花点缀,黄泥加上白色的桂花,很好看,这么好看的“桂花糕”被一只大脚一下子就踩成了烂泥。
当时厉毒鞭就抬起头来,看到了大姨娘身边那个个子高高的侍女,一脸讥笑地看着自己,那时候她才四岁,已经明白这个笑容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以前这个侍女还抱着她上树,特别好。
四岁的厉毒鞭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她指着地上的烂泥,放开了嗓子哭。
哭声才持续了也就三四声,厉毒鞭还没来得及抹泪,然后就被当胸一脚踢出去两三米远。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一脸懵从地上爬起来,还没回过神儿来,就被从屋里跑出来的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听到母亲声嘶力竭的喊道:“若兰姑娘,她才四岁的孩子啊!你怎么能使劲儿踹她呢!”
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并没有带来任何的同情。
厉毒鞭看到大姨娘走过来,妖娆柔媚,然后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扇了她娘一巴掌,她娘也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求饶。
那一天,厉毒鞭记得很清楚,母亲的脸被扇肿了,她被那个侍女踢了四五脚,一开始她哭,侍女就踢的狠,后来厉毒鞭就不哭了,被踹倒了就爬起来,然后看着侍女,等着她踢。
那一天,她和母亲被罚落到一个柴房,厉毒鞭就是在这个柴房过了十年。
十年之后的有一天,她看到了十年没见过的父亲,父亲跟她说了一句话:长大了,该嫁人了。
第二天厉毒鞭就搬出了柴房,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清晨她醒来的时候,母亲自缢了,厉毒鞭望着母亲的身体,看着这个女人最后的绝望,和她那瘦弱的身躯一样。第二个原因,是父亲派人过来跟她说,给她指了一个好人家,是一个很有钱的员外家,嫁过去她就可以享受富贵生活。
在她父亲看来,能享受富贵生活,已经是她毕生修来的福气。
也是这些女孩们的福气。除了厉毒鞭之外,府里还有十几个和她一样年纪大小的女孩,有外面买来的精致家奴,也有府里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听府里的人说,她们这些人都要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员外,那个老员外很有钱,府邸比一座城还大。
很多人就开始哭,不想嫁。
有人就挥鞭子打,厉毒鞭也无辜遭了殃。
她就跟这些女孩说:听说这个员外一点都不老,貌比潘安,而且非常有钱,据说可以买下一座城,去了咱们就是姨娘待遇,总比嫁给一个穷小厮好吧?
女孩们一想,也是这么回事。
到底是十多岁的女孩,到底是府里也有八九个姨娘,在她们固有的思维习惯里,嫁给一个有钱人,总好过嫁给一个没身份没地位的人。
出嫁那天,厉毒鞭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说他姓董,名少卿。
董少卿是个俊朗公子,长得极俊,在众多侍卫中,他是最拔尖的那个,一眼就能看到,尤其是那双眼睛,格外有神儿,多看一眼就让姑娘们心神摇曳。
他是员外府的侍卫。
员外府有侍卫,这对于出身大户的厉毒鞭而言,这是个不一般的消息,因为就连离开的那个家里,都没有侍卫,不过一些奴才而已。
出嫁的队伍并不豪华,五辆马车,没有金银珠宝的嫁妆,只有一些换洗的细软,厉毒鞭就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董少卿如同一个雕塑一般坐在车厢里面,一脸的肃穆,搞得这个车厢里气氛很是凝重。
其他车厢里很热闹,女孩的笑声像极了春天欢腾的猫叫,一声高过一声。
“贱人就是贱人,和她母亲一样贱,明明都是要嫁出去的人了,还瞅着别的男人不撒眼。”
车厢里的一个女孩讥讽厉毒鞭。
厉毒鞭此刻正看着董少卿,一动不动。
听到这句话,厉毒鞭并未说话,她把目光投向车窗之外,无谓的争吵是最不明智的举动。厉毒鞭看董少卿,是羡慕他身上的佩剑,只有会武功的人才会佩剑。
也就是厉毒鞭在看向窗外的刹那,外面突然传来惨烈喊叫声,那声音和女人生孩子时候的惨叫一样,听起来都很痛。
“敌袭!”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刀剑混乱的碰撞声。
车厢里的三个女孩都吓得脸色惨白。董少卿睁开眼睛,就这么淡淡地看了一眼厉毒鞭,然后说:死也别出这个车厢。
然后,董少卿出去了,外面一片混乱,女人的哭喊声、惊叫声和刀剑碰撞声,如同波浪一般。
三个女孩都没敢跑出车厢。
不过,很快就有一个女孩跑了出去,因为和她紧紧抱在一起的女孩被一把大刀穿透了,后背到前胸,利索且干脆,女孩临死前都没来得及喊痛。
跑出去的女孩,被一柄明晃晃的剑刺死。
厉毒鞭使劲儿扒着一块木板,大气儿不敢出。
过了很久很久,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也没什么声音了,一个身影钻了进来,是刚刚出去的董少卿。
“结束了,你要下车吗?”董少卿问厉毒鞭。
厉毒鞭看着董少卿,摇了摇头。
董少卿露出一个笑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从里面倒出来一颗黑色的药丸,说:这是忘忧草练的药丸,你吃了它,就可以不死了,不过也会忘掉此前的所有事情。
厉毒鞭毫不犹豫,拿过那颗黑色的药丸吞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厉毒鞭已经身在一个乡绅家里,她还有一个相公,是个壮憨的毛头小子。这时候的厉毒鞭已经忘了往事,她只记得她因为父母之命嫁给乡绅的儿子,她的名字叫李云芳。
乡绅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很壮、憨厚,叫王二虎。
王二虎喜欢李云芳,也不喜欢李云芳。这是女人的感受。
因为王二虎特别怕李云芳,李云芳说让他做什么他绝无二话,而且什么事儿都让着李云芳,因为李云芳怀孕了。李云芳觉得王二虎是喜欢自己的。
不过王二虎有点愣,一点都不知道怎么疼人,怀孕的女人很敏感,王二虎从来都不知道主动嘘寒问暖,也不知道甜言蜜语,李云芳在三伏天热的难受,他也不知道赶紧去冰窖里拿一块西瓜。
乡绅就这么一个儿子,老婆死的也早,如今儿媳妇怀孕了,自然是很高兴的,所以现在李云芳的生活格外彪,吃饭不高兴了就可以摔碗扔筷子。
怀孕九个多月的时候,眼看着快生了,乡绅家里很热闹,许是为了图个吉利,光是乡里就办了几次酒席,请来了乡亲们喝酒祝贺。
第一次办酒席的时候,李云芳还能挺着大肚子溜一圈,倒不是她热情好客,主要看看谁家的娃吃得多,这笔帐得好好记着。
第二次办酒席,清一水的大鱼大肉,乡绅家照样不收钱不收礼,李云芳扯着李二虎的耳朵钻进自家的院子里,就这么冷冷地看着自家的相公,似乎他说不出个四五六是别想出这个门儿。
第三次,没有第三次了,王二虎找李云芳商量的时候,李云芳已经动不了了,她抓住能抓的一切,摔在王二虎身上,告诉他:你王二虎如果今天敢办酒席,以后就在炕头前跪着睡觉!
王二虎摸了摸脑袋,憨憨地说道:爹说庄稼人生孩子不容易,禀天命,爹说庄稼人养孩子不容易,禀天运,爹说庄稼人的孩子想要成才不容易,禀天心,这第三顿饭是给咱儿子成才吃的。
李云芳气的简直是五佛升天,什么狗屁的说法,他儿子这还没出生,就快花了家里一年的银钱,这可是一年的收入啊!干什么不好,偏偏王二虎还在酒席上散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就这么没了。
第三次酒席一直闹腾了六天,第六天的时候,李云芳突然跪到在地上,流了一手的血,王二虎家里早就准备好了产娘。
生出来的是个大胖小子。
那天晚上,李云芳累的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王二虎跪在一边,握着她的手。
夜色透过窗,落在李云芳的大厚被子上,生孩子这活儿不是一般的疼,这些男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李云芳骄傲地看了一眼王二虎,至于自家的臭男人,也倒是算个懂事的,想到这里李云芳瞪了一眼王二虎,本想提气骂他,声音却软软的说;“死王八,给我到一碗水喝。”后面那句老娘渴死了,愣是没力气说出来。
王二虎闻言,轻轻攥了攥她的手,然后站起身来,倒了一碗温水。
李云芳觉得王二虎变了。
以前的王二虎,要多傻缺就多傻缺,不知道疼人儿,也不知道顾家,最喜欢的就是去城里和人比武打架,好在王二虎力气大,倒也从没有吃过亏。
现在的王二虎,看上去还是有些傻傻憨憨的模样,实际上脑子灵光了很多,知道了给孩子换尿布,也知道去城里买一些胭脂粉,也不像以前那样说什么他做什么,现在是他知道自己主动做一些事情。
李云芳觉得自己也变了。
以前,她觉得王二虎傻愣,但是很听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现在,她总是不知道说什么,有时候想让王二虎做什么事,还没说出口,王二虎就已经开始做了。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李云芳有时候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是这样一个人,有时候她看着二虎发呆,她很爱二虎,她也很享受现在的幸福,然后下意识地回忆以前自己是怎么爱上二虎的,然后她发现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
可能是一孕傻三年吧!她安慰自己。
有一天她坐在院子里的小亭子里,看着二虎和雇来工匠打一张大摇篮。二虎的身体很壮,裸着上身干活,汗水从他的脸颊滴落宽厚的胸膛里面,顺着正中心的那条沟壑,滑进白花花隆起肌肉的肚子上,然后很快钻进了衣服消失不见。
李云芳呼吸急促,突然想到了什么羞人的事儿,脸蛋羞红。
这是我相公啊!我为啥害羞?李云芳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然后看到二虎攥着一根木头,在快要成型的摇篮上比划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很好看,他胳膊上隆起的肌肉也好看,他粗重的眉毛也好看,李云芳没什么修饰词,就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她跑进厨房,准备煮一锅绿豆汤。
灶膛里的火,像是她内心里开始焚烧的狂热,她埋头看着明亮的火焰,试图从脑海里将那些东西甩出来。
绿豆汤煮好了,大摇篮也做好了。
李云芳端了两大碗绿豆汤出来,二虎说娘子真好,她婉然一笑。
木匠也说她一脸的旺夫相,她客气一笑。
拿了块毛巾给二虎擦汗,手指尖碰到二虎清凉的皮肤,像是一汪清泉顺着她的手指头流进了她的心里,在她心里开了花。
以前两个人也有肌肤之亲,今日总觉得不一样,李云芳觉得,着大抵就是爱的味道。
二虎平躺在炕上,脑袋拄着双手,明亮的眸子看着黑漆漆的天空说:老婆我也爱你。
日子很幸福,没有烦恼忧虑,转眼间王子宁就一周岁了。忘了说,王二虎的儿子叫王子宁。
周礼那天,一家人正在热热闹闹吃着团圆饭,门外有人进来了。是一个年轻人,灰白色的长衫,眸子明亮而沉静,一眼看去就觉得不凡,尤其他腰间别着的那把剑,格外醒目。
你们好,我叫董少卿,老员外家的侍卫。年轻人说。
乡绅闻言脸色大变,不过很快平静下来,他站在儿子儿媳前面,平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我和他的约定,乡绅还没说完,一把剑闪着寒光而过,乡绅捂着脖子,慢慢地跪倒在地上,然后垂首而死,鲜血从他身前流出,直到死他都没让孙儿看到一滴鲜血。
王二虎把王子宁和李云芳护在身后,平静地看着董少卿。
你是开花境界,像你这么年轻的开花高手不多见了。王二虎平静地说道。
你也是开花境界,像你使用至宝红烛泪进入开花境界的高手,不知道有何不同?董少卿微笑说道,依然一副偏偏君子模样。
你还记得两年前我告诉你,吃了忘忧草就会忘记一切,你还记得两年前自己求活的样子吗?董少卿看向李云芳,李云芳眼睛里泛着泪,却不敢哭,生生压抑着恐惧,不敢说话。
放了她们俩,红烛泪和我的命给你。王二虎平静地说道,完全没了往日傻憨模样,让李云芳觉得面前的二虎好陌生,似乎从未见过一般。
可是无论是哪个二虎,都是她一辈子的爱人,生死相依、生死不弃。
那一天夜里,乡里的红烛都亮了,人们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家的红烛摇曳生光,有一滴滴泪堆积在烛台上,看样子烧了大半日。
第二天,乡里人发现乡绅一家都死了,准确的说乡绅死了,地上一大片血。
地上还有另一片血。
李云芳,现在叫厉雪灵,她的身份是一个不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小女子,自己跑来了传闻中女人的天堂:若女楼。据说这里的女人,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人权,也拥有最自由自在的生活,就连皇宫里的娘娘们都比不上。
厉雪灵,也就是几年之后的厉毒鞭。
厉毒鞭的命,是谭文雅,也是李云芳,还是厉雪灵。
董少卿说:这是我身上最后一颗忘忧草炼的药丸,你这被封印了十次记忆,不知道还能不能破开,那时候的你还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