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无星辰（五）

晓语走近金店，看了看款式。订婚男方要给女方打金。她现下没得退了，便开始积极筹划自己的婚事。结婚这件事总是叫人开心的，婚姻搭伙过日，各有各的苦，好在不像单身那样受人歧视，或者被逼着游走相亲场。

能解眼下困境倒也不错。

晓语也真的是不管不顾了，爱情她便当自己有过，稀罕也稀罕不来。所幸嫁了。黄伟良与她在结婚这事上境遇差不多，倒造成两人心心相惜的同感。就这样吧，谁也别折腾，顺了他们的心意，堵了悠悠众口多少爽快。至于之后的麻烦，来了再说。况且女人总是有种爱情病，故事的结局总是美好，我们终将会相爱。带着这种幻想步入婚礼的女子太多，成功的呢，我没见到。但还是人的自欺性作祟，总觉得自己是那个幸运儿。晓语自是不例外。

人都是健忘的，也都是懦弱的。晓语就算两样不占，占得其中一样，便也能把日子过下去。日子，熬一熬真就过去，婚姻比起爱，更多靠熬。实在熬不住了，再咬咬牙。

金店的一位顾客，应该是熟客了。与金店的老板娘很是熟络，聊着天。但神情不好，一看就是诉苦的，有种祥林嫂的味道。

晓语曾在动车遇到一个同坐的人，不知是晓语的和善还是她急于找人倾诉，竟说起自己的事情。整整3个小时的车程，她细致描述遭遇，说道悲痛处落下泪来，晓语体贴地递了几次纸巾。在旅途中，是很容易碰到这种事的。与陌生的人讲些羞耻的事情，不必担心传播。

“你也别难过。哎，谁也不想的。”

“那个傻孩子，怎么就不和我们说呢，年纪轻轻丢下我们。我和她爸爸妈妈都把她当自家人一样，二十多年了，和亲孙女没有差的。出事那天，一点没看出什么，还和她妈妈去逛街，有说有笑。第二天就自杀了。哎呀呀，真是个傻孩子。”

晓语被这个故事吸引，借着挑金搭话，偷偷介入她们的对话，只是问几句，主要还是听得多。

其实安慰人是个苦差事，有时候说的人只是想说，听的人只负责听就好。那些渴望诉说的人，你只需给一个在意的眼神，就能引他们娓娓道来。前提是你有时间，也不嫌烦。得到听众是个很自豪和上瘾的感觉。

被逼婚逼死的人，她今天算是听着一个。晓语离开金店，说下次带男方来再做决定。

坐上9路公交。这班车比其他几路车要绕，好在目的地是一样的。

她或许没有那个死去女子的绝望，还是没有她那种勇气。这个故事其实也稀松平常，你我或者身边多少都见过。只是一个养女的身份，最后自杀的结局，增加了这个逼婚故事的跌宕与幻想。

养女的身份，总让母女关系里有些不亲近的因素。好像再怎么好，也总归隔着血缘。血缘这东西自古受皇权荼毒。在上的人最忌讳别人说他血统不正，宫斗戏里滴血认亲的不在少。这年头基因鉴定也忙。

父母们为她好，替她寻了门亲事，男方家境好，人好，对方父母也好。反正就是挑不出毛病了。你再挑那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毕竟人无完人。这些话前后矛盾，却说得理直气壮。婚姻自主多少年了，但在这种小县城，更小的地方，这种自由是不存在的。依旧是包办的婚姻，门当户对，各有所图。不过也有变化，在包办前要问问你的意见。同意皆大欢喜，不同意，就是耗费些口舌，吵几次架，好事多磨。你看你的意见根本不重要，总有人在等你惨败的瞬间，来踩上一脚，显示自己的智慧，兴高采烈地说着：“让你早不听我的，活该。”

她当时的心情如何，晓语不能说自己感同身受，毕竟她没选择死亡那条路。但是父母那种苦口婆心地为你好，是很让人绝望的。或许我们都还心存善意，或者你我都是被这个社会遗弃的弱者，点头说好，是一种推卸。

记得小时候父母总拿“你不是为了我们念书，你是为了你自己”，真好笑，我全副人生都只不过是为了完成你们的欲望。若我真的为自己而活，怕是离经叛道，疯癫无常。

人的自我觉醒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沉睡吧，或者死亡。

别鼓动谁，加入，改变。

那种团体的集结，不过是另一场自以为的压迫。

只要有群体的地方便难逃这种侵略的宿命。

可若每个人都孤独，那这个社会混乱得让人眼花缭乱。

拖家带口的人是最乖的手下，他们裹着团体厚重的茧，在里面僵化，不再飞出蝴蝶，连飞蛾的翅膀都进化不开来。

好在我们还有善良，我们还有善良。

你是否曾经想过做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或者做个十全十美的好人。但我们最后都只能做一个不坏不好的人。完美的好人被人供奉，连为自己微笑都是欲。而坏人要挨子弹。

所以晓语爱光明磊落的坏人，也喜欢道貌岸然的好人。当然她更爱前者，坏的赤裸裸，没有欺骗。

我们已经太久不曾那样赤裸裸地活着。故事里那个走向死亡的她，无法用语言的赤裸解救，她走向了死亡的赤裸。就像那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死亡，是那刻她找到的方法。而晓语选择放弃自我对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地追寻，就如那些落了锁的匣子，那把锁，在昭示。

死亡的赤裸远比语言的赤裸有威慑力，语言只有上升到暴力才能绵绵不断地伤害，如果只是讲道理，那么加几重身份，或者揣几把钱，说出的话自会有信徒。

死亡之后，所有人都在说她傻，为什么不告诉呢。为什么不寻求帮助，父母都是爱你的呀，怎么这么想不开。

晓语对于那些事后忏悔，生出不屑。就像她与高奘的那份感情。那时结束的画面历历在目。

我以为我伸手的那瞬间，他会拉住我的手，像电视剧那样，将我一把抱入怀中。可我们只是握了握手，非常奇怪，当下谁会在意呢。我们都试着以一种大人的成熟的方式说再见。没有吵闹，没有质问，心照不宣的握手，微笑，转身。如果我们不曾学会大人的那一套，这个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晓语以前很不理解那些受了情伤歇斯底里的人，可以在大街上拉扯，放声哭泣。因为是真的不舍得放手，才恐慌着，就算让你害怕、丢脸，只要有个理由让你不离开我就好。

而晓语在转身之后，第一次让她觉得丢脸，在路上哭得稀里哗啦，毫无遮挡物就这样暴露。人群里不时有人回头看她，好在有人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慌乱地道谢接过，打开纸巾遮着。

是怎样的伤心，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若以后瞧见，请不要耻笑，就假装失明，别去回头张望。

我们总是在失去之后，才猛然顿悟如何去拥有。就像佛家造就很多磨难，懂得了所有，最后孤独一个人。

如果人生有一个全知视角，我们之间不会沦落如此。我好知道，我该在什么时候说爱你，起码让我有机会翻局。而不是像现在，我已经在道德枷锁里，完全失去了你，却被好多人告知，那时候的我们是有机会的。

这样的后知，为什么那时候忍住，现在又要说出来，总给人错觉。再一次开始，也不过多一道伤口。

忏悔的话最无用，在当下，你根本没有自己忏悔里的宽容、善良。你以为只要她说，你们就会放过，不会的，你们只会变本加厉的伤害，不信吗。你可以试试。不要同父母讲道理，也不要讲感情，大人的世界里，金钱权利才是王道。所以我们拼尽全力夺取的独立，不过是消费的独立。只要有这样的能力，你才真正的自由，真正的，不带幻想与灵魂支撑的。

晓语打开微信。没有人找她。黄伟良也没有。有时候我们是否过度苛责，其实这一切不过寻常，当你将自我的标准衡量在其他人身上的时候，符合标准的人还真是少得可怜。毕竟在爱情里同性相吸，异性排斥。

晓语至今不会切蘑菇，高奘至今吃不了辣，吕芳至今不能见到带毛的动物，高海至今看不了恐怖片。

夜晚对于如今的人来说，是相聚，白天各自去往上班、上课。

晚上是属于她和高奘的。一起吃饭，一块看电影，挂不断的电话，熬着夜。

相恋的人，总是想寻一个由头见面。晓语盯着时间，开始难熬起来。平日里多少有些事情忙着，也好分散些注意力，最近单位似是进入淡季。也许是夏季的原因，骄阳炙热，人难免如园子里的花草有些蔫巴巴。

勉勉强强5:29，晓语迈步走出办公室，高奘已经在餐厅等着了。晓语拒绝高奘来接她，她并不想太多人知晓高奘的存在，或知道她在恋爱，虽然这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高奘一件白色T桖配牛仔，脚上是晓语叫不出牌子的运动鞋。左手手腕上的表与上次不同，这次是棕色表带的。只是这样简单的东西，放在高奘身上就很夺目，这也衬得晓语愈发的惨淡。

晓语身边略到中年的男子，大都有些沦落。南方的男子本就在个子上不占优势，加上身材发福，穿着花哨，怎么看都有些强抹脂粉的不适。可就算如此，这些有年纪的男子在相亲市场上却独占鳌头。

晓语没有特别忌口的东西，也没有非吃不可的食物，多数都是高奘点餐，选择餐厅。不挑剔的人很百搭，知晓很多的人能做决定。光这样，晓语和高奘很难起冲突，连吵架都难的人，应该是会幸福的。

饭吃到一半，高奘说今天是他们认识满一个月的日子。情侣之间能拿出来纪念的时间点太多，这些整的数字不用说，就算不是整的，换算成小时，分钟，扩大数字的呈现方式，无端端彼此的情谊也跟着增加，生出我们在一起竟这么久的错觉。

曾对情侣节日庆祝表示不屑的晓语，现在她能理解节日的仪式感对于巩固感情的重要性。很多庆祝的确需要礼物来堆砌，就算是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却因为某种含义也变得珍贵起来。就像晓语的母亲无法理解她对于包装纸的收藏。

和高奘一起，最多的就是饭局了。好在吃了饭，他们便开始压马路消食。城区主道上的路，他们俩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高奘很迁就晓语，他原本就有许多朋友，现下大部分时间都只陪着晓语做这些无聊的事情。晓语就不一样了，原本就没有什么朋友，现在有了高奘，她的所有时间都陪着高奘，并想着这时间延长。

晓语在等高奘受不了，在等某种冲突爆发。处于弱势的人，总是揣测别人夺权的可能，陷入自己猜想的疯狂。人心啊，因为隔着肚皮，谁也看不破，就无端端生出是非。女人在搅动是非这事上本领天生。

晓语记得吕芳曾说过她相亲遇到一个男生，竟然在买单的时候询问团购优惠，当下她便对这种行为生出不屑鄙视。吕芳说她当时觉得丢脸，一顿饭，几百块钱，他都不舍得，他以后能舍得什么？

晓语当下无言，她想去附和，但又觉得保持沉默更好一些。

同样的行为，可以是节俭，翻手为抠门；可以是善良，转身为钱多人傻；可以是捍卫正义，也能成为得理不饶人的得寸进尺。至于如何转变的，晓语想应该是爱吧。内心洋溢喜欢的时候，理智是被屏蔽的。人会变得傻傻的，要不然怎么会觉得他被绊倒的样子也那么可爱。

果然让人类倒退的是爱情啊。回到黝黑的洞穴，探究你的，我的，我们的。

不要期待做别人眼中的完美，人生来世上，谁不带几段流言，惹几番白眼。

起码你是个有故事的人，不用自费出版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