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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王

2024-07-11  本文已影响0人  立童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兔子

镇翔坐在那里,吴楠不会拢边。“拢边”,她脑子里凭空冒出这两个字。

其实,她当然可以用“靠近”、“走过去”。但在某些时刻,例如读到书中某个段落,或者默记菜价油价,又或者跟老板飙脏话,吴楠总会在心里先家乡话过一遍。就像小时候做英文阅读理解,要诀是用英语理解英语,但她偏就顽固地逐字逐句翻成中文,再理解意思,再翻成英文。结果便是,她总比别人多花上两到三倍时间。也不出意料地,每一次大考,都会在英文卷子上滑铁卢。这种在语言上对原根的固执,不知是因为不自信,还是一种愚蠢。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当年深耕英语理解,也许就能在高考多拿一些分数,也许,就能考另一所大学,读另一个专业,找另一份工作;也许,离开家,遇到另一些人。一个也许牵扯另一个也许,像牌桌上的拖拉机纸牌,从起头的牌面就预知了后牌的走向。牌面不同,自然拖出来的长短和牌风也有差。不过,吴楠又想,就算不栽在阅读理解上,也可能栽在完形填空上,也可能栽在作文上,况且还有那么多科目,那么多题。她想起以前玩过的打地鼠游戏,锤子打下这只,钻出另一只,再打,再钻,忙得不亦乐乎,其实真正打到的没有几只鼠。这些事情不能深想,想多了,脑壳上生满杂草,觉得人生何处不相逢,不过是锤子和地鼠的关系。吴楠甩甩头发,乜一眼陷在沙发里沉默的镇翔,虽已近七十,仍狮王般威严。吴楠扭回颈子,依旧去洗她的碗,擦她的地,叠她的衣裳。

她也不是只会洗碗、擦地、叠衣服。几年前,她在研究所做软件工程师,做项目、画结构、写代码,听上去似乎体面,细究起来,却与洗碗、擦地、叠衣服,没什么不同,一样是抠细节、擦干净、抹平整。况且,那里的狮王比家里的更难对付。

她用余光扫过镇翔,一面拉羽绒服的拉锁,一面拧开门。镇翔有气无力地问,出去呀。她“嗯”一声,继续穿鞋。然而她知道后面必然还会跟一句,就动作放缓,等着。果然他说,不要出去了,天断黑了。她也还是“嗯”一声,不再停留,走出门去。

不知何时起,父女俩的对话就演变成这个模式。一个问不像问,一个答不似答。仿若两个站在湖边扔石子的人,你一块我一块,湖水投得热闹,石头却根本碰不到一起去。她塞上耳机,步入初冬的夜晚。

抬头就是一轮月亮,又大又苍茫,挂在冷冷的天上。吴楠踩在柏油路面上,冷气从脚心森森地往上钻,一直钻到大腿根,好一阵寒冽。她连忙跺跺脚,往手心呵出暖和的白气。凛冬将至呀,接下来,将是寒风、飞雪、尘暴和无尽的萧瑟,这就是北方的冬天,冷漠、严酷,从不假以辞色。风刮起来,枯叶打着旋,“嘎嚓嘎嚓”摩擦地面,好似在打磨一把生了锈的刀。天愈发沉郁,像一块硬硬的蓝灰铁皮,磕满大大小小的细窟窿,星光怯怯的。

她想起有位小说家曾写过埋在山里的一口瓮。瓮很大,可以坐下一个人。心里难受了,钻进去,盖好木板,痛痛快快哭一场,会舒服很多。吴楠举目四望,眼下却只有一地的泛着金属冷光的月色,枯枝影子横七竖八,像小孩子的即兴涂鸦。一只鸟翘起尾翅立在细细的枝头,吴楠仰头望它,看不分明,但直觉它也在俯身睥睨。没有山也没有瓮,只有这一只辨不清颜色的尖嘴鸟儿。宋画里也总是这样,一禽一兔,一猿一马,茫茫旷世,绝世独立,不论斗转星移,或沧海桑田,仍旧岿然忘我。时间与空间,融进画里,也不过弹指挥间。

吴楠感觉自己就像画里那只耷耳兔,这许多年,她苦心炼就成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决绝神气;炼得普通话不露丝毫破绽;炼得昂首挺胸甚至比男人更孔武。但在镇翔面前,伪装一抖便破,露出的真身还是那只彷徨的兔子。

吴楠从小烦恼被人说长得像爸爸,她总要撅嘴反驳,哪有女孩长得像男人,可不丑死了?可人们还要笑嘻嘻地逗,这是有福气。她信以为真,总以为有好事发生。可顶着吴家标志性大鼻子经年,工作打了水漂,日子寡淡如水,股票也缩成水,倒疑惑了,难道福气就暗藏在这摸不着看不见的水里?人们又说,有后福有后福。吴楠这才渐渐明白,嘴长在别人脸上,说好说歹都是说,但几斤几两唯有自己知道。每每在镜子里,端详这一只乞力马扎罗般高耸的鼻子,吴楠总习惯性用手掌往下压,好像压扁一点,福气才会冒出来。

她动过心思要去做掉这只鼻子。那时候,她从软件所拿到了人生第一笔项目奖金。在网上浏览鼻子缩小术的资讯,看到很多明星啦、素人啦,一朝改换了样貌,似乎也不那么惊心动魄。一查价格,刚好用奖金可以负担,忽就非常向往。“啪”,笔电猛地被合上,抬头一看,不知何时,镇翔已然站在身后,恐怕越看越气,才伸手摔电脑。“这是我吴家的鼻子,你想都别想!”说完,扭头走了。吴楠怔住了,倒不是被声色喝住,只是诧异他反应倒快,怎么能立刻就联想到这回事。

原本,要在脸上动刀子,吴楠没那么大勇气。但给镇翔这么一闹,反倒觉得非此不可。就积极地打听美容医院,了解手术的风险,约面诊,谈细节,忙得风生水起。一时间,亲朋戚友、同事邻里,都知晓了她这项新动作。在深夜的微信聊天里,“吴楠”这两个字成为很多块屏幕上的关键词。

手术约在7月8日上午10点。吴楠早早就请了假。虽说软件所处处狮王坐镇,但那回的假,请得格外顺利。给她批假条的李主任,把眼珠子从眼镜框上沿瞥出来,上上下下打量,然后停留在吴楠的鼻头上。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轻轻摇摇头,接着大笔一挥,签下大名。

自从上回吼过,父女俩冷战许久。吴楠抢先发起舆论战,镇翔再做不得声。他晓得闹下去,只会给旁人增添谈资,心上焦灼,也只能听之任之。手术那日,他照例早早起床,熬粥做饭,给女儿端到跟前,吴楠却一声不吭,踩上鞋子就走了。镇翔眼睁睁望着她消瘦的背影,也只是暗叹。

吴楠望向手术室的无影灯,眼睛被晃得一阵金一阵黑。脑子里却闪过那碗粥,黄澄澄,粘稠稠,冒着些许温气,她晓得那是镇翔一早熬熟放凉的。他做事细致,细得像一张绵密的网。就说小时候零花钱这回事。每周,他会给吴楠两张五元或一张十元零花。镇翔从钱包里掏出它们,摆上桌面,用纸巾夹好,再拈过来,塞进吴楠的裤兜,嘴里不忘叮嘱,钱脏,记得洗手。这仪式般的动作,不知为何,让吴楠兜过一丝屈辱。这感觉,跟站在单位餐厅前排队唱歌,跟杵在主任面前,怯怯地等签假条,非常相似。明明都是应得,却因为动作、过程、形式,变相成乞求和屈就。吴楠跟镇翔发过不小的脾气,说自己长大了,不再是瓷娃娃。外边的世界也并非风声鹤唳。她烦恼他自以为是的“保护”。但镇翔从不当回事,他认为不过是青春期的敏感,过过就好了。吴楠明白镇翔是油盐不进的,闹也没用,便面无表情收下钱,该干什么仍旧干什么。镇翔还以为是吴楠乖。殊不知,投石对话的模式,已有了雏形。

吴楠躺在手术床上思索这些往事,仍略有恨意。它们如同沉在湖底的石子,平日无所作为,一旦风暴刮起,便裹挟至漩涡,无情地撞击湖水。漩涡荡起的那碗金黄小米粥在无影灯的光晕里放大、放亮,变幻成一只闪着金光的玻璃罩。罩子里映出镇翔的脸,皱纹像湖水的波纹荡漾出怯怯的笑。她惊觉,他在讨好她呢。他那样的狮子,从来端坐、沉默、威严,竟在讨好。吴楠心头有些不落忍。父女俩相似的鼻子,像两座岛,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从湖心缓缓升起,拔高,端正,黏着连着,亲密又疏离,像小时候他的大手牵着她的小手,那脸庞、眼睛、鼻子,甚至手掌皆神似,这就是种姓给予他的和她的。吴楠忽就彷徨起来。舍得了鼻子,舍不了眼睛,舍不了脸颊,更脱不开血缘。血管里的东西,跟语言的原根一样,来不得半点犹疑。锤子和地鼠终有一刻相遇。

狮子

吴楠总认为与成波的重逢,会像歌里唱的,“你会不会忽然地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挥手寒暄,和你坐着聊聊天。”等飞机或高铁时,她总不自觉在人来人往的等候厅停留片刻。现在的成波什么样?她毫无头绪,甚至他当年的模样,也变成模糊。吴楠打开手机的前置镜头,试图回忆自己多年前的模样,脑子竟也是一片空白。

她手里举一把红苋菜,排队等结账。队伍很长,就闲来无事摘菜叶。摘干净了,镇翔就只需洗洗捞捞。如今他眼睛坏得厉害,吴楠不想他做太多细致活儿。有人轻拍,她以为影响到人,忙把地上的烂叶往旁拨。不想那人又拍,她扭过头“喂”字喊出半截,便卡住了。先是错愕,滚滚而来的却是慌乱。那人还要好笑不笑地追一句,楠楠也学会买菜了。

心里乱腾得跑过无数匹野马,还要故作镇定地腾出一只手,捋一捋蓬乱的头发,抬起的脸孔已然换作平静,然后说,你也买菜呀。像眼熟又陌生的邻居,说些客气又无聊的废话。

结完账,二人站在收银台旁,不知该走还是该留,都有些滞怠。成波说,我们要不要加个微信?吴楠说好,便掏出手机让他扫。其实,她更想问,怎么一眼就认出她了。说实话,她并不太确定能从人群里认出他。他低下头扫码,吴楠看出他眼尾有了长长的纹路。她知道自己也如此。但相似的皱纹,长在男人的脸上就是不同些,造物主真是偏心。

分开时,成波又叫楠楠,她倒真生气了。她不喜欢这般刻意的亲近,显得轻浮。回程路上,犹豫该不该屏蔽他。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屏蔽,成波便在微信里单刀直入,“你家老爷子还好?”寒暄都省了。

吴楠虽疑惑,也只得顺着说下去,“老样子。”

成波不是她第一个男友,也不是最后一个,是最曲折的那一个。他们相识在网球场。可笑的是,那之前和那之后,吴楠从没也再没打过网球,连球拍也没摸过。仿佛那只小球,只为了成为吴楠人生中关键结点的标志。类似公元前和公元后的那个纪年原点。

当然,成波没耶稣那么伟大。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有一点点好看的,男孩。

是表姐筱薇叫吴楠去打网球的。她说三缺一。怎么网球还三缺一,又不是打麻将。筱薇说混双缺女。吴楠不愿去。筱薇磨了又磨,最后答应供应两星期奶茶,她才松口。去了才知道,是打着网球幌子的四人约会。给吴楠凑的男孩正是成波,筱薇男友的室友。吴楠明白过来,当场跌脸。她这个人,喜就喜,怒便怒,搞不来如沐春风那一套,就显得不圆融,甚至有些蠢笨。成波倒不在意,嘻嘻哈哈打混过去。吴楠不好继续发作,就勉勉强强留下来。四人拿着球拍一通乱打,胜在年轻有力,也像几分模样,成波吴楠还赢了一局。两人Hi Five时,她感觉手掌被他捉住捏了片刻,有些心慌,也不知因为手,还是因为球。

后来,事情就这样平平无奇地发展。其实吴楠知道,这不过是一段夏日恋曲,就像星巴克的季节菜单,时令过去,菜品自会下架。

镇翔不知从哪儿知晓了。拐弯抹角打听,学历啦、学校啦、工作啦、房子车子啦、父母家境啦,吴楠说,“人口普查呀?就是普通朋友,普通,你晓得么子意思?”镇翔不响。过一阵子,卷土重来,恨不能生辰八字也算在里头。吴楠烦了,应付两句。他嘀咕,“你看过他毕业证没?”吴楠乜一眼,不响。他仍旧,“学位证也要看看的呀。”吴楠嚷起来,“交朋友还带考察学历的?我又不是HR。”

镇翔语重心长,“学校和学历帮你筛选过一遍,大概率差不到哪儿去。”

“前阵子PUA女孩的学霸男,你看新闻没?”

“皮,皮什么?”

“女孩都给恶心自杀了。学校怎么筛进了人渣?”吴楠接下去,“硅谷年薪百万的工程师举刀砍老婆,你也不知道吧。人家也是名校毕业的。”

镇翔脸涨得通红,半晌终于憋出一句吼,“板死你。老子不跟你抽胡水!”摔门进了屋。

几天后,他又扯住吴楠,“那伢子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

吴楠不理。

“连高压锅在高山上煮不熟饭都搞不清,他大学怎么考上的?”

“人家学文的好吧。高二就不学物理了。你也不晓得写《仲夏夜之梦》的是莎士比亚还是杀死比尔呀。”

“你少跟我扯没用的。你看他学历学历不如你,工作工作一桶漆。吊儿郎当,你看上他哪点?”

吴楠从鼻腔里呼出一口长气,“爸爸,你不要把人当成商品那样比来比去好不好,真的好恶劣。我看上他哪点也犯不着告诉你。”作势要走。

镇翔抓住她的手腕,“你翅膀硬了,听不进老子的话了是吧。老子苦口婆心,你莫敬酒不吃吃罚酒。”

吴楠倒笑了,“好呀,我倒要看罚酒哪样的。当年你把我妈妈逼走了,现在又要来搞我。”

“你莫提你妈妈,你晓得什么,你什么都不晓得的。”不知为何,镇翔的嗓子有些颤抖。

“我就晓得你把我一个又一个男朋友搅黄,赶走,我晓得你要拖哒我跟你一起当疯子。”说话间,她一直扭动手臂,想挣脱他的辖制。“今天我还非不信,离不开你这个烂窝了。”脸渐渐发红,额角的青筋暴出来。但镇翔抓得太用力,怎么也挣不开。吴楠猛地咬下去,镇翔手背吃痛,吴楠趁机挣脱跑开去。但没跑出两步,又被抓住,被镇翔一巴掌扇翻在地。

半边脸顿时火辣辣,肿起老高。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索性往后一倒,躺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你打死我,打死我好了。我妈妈就不会打我。妈妈呀,我要我的妈妈呀。”她双腿乱蹬,越哭越大声。她好像想起什么,陡然停止了哭泣,瞪起一双肿似鱼泡的眼睛,指着镇翔破口大骂,“你他妈就是神经病,法西斯、日本鬼子、八国联军、义和团的神经病!”她猛扑到他身上,一通没头没脑的乱捶,然后冲了出去。

跑到楼下,听到镇翔大喝,“你跑了就不准回来。”一只巨大的西瓜从天而降,将将砸在她脚边,仅半寸之遥。西瓜瞬间崩裂,飞溅出无数鲜红的汁液和碎块,好像对她千刀万剐。身上脸上顿时染成一片通红,像身上破了一口大洞,汩汩冒着鲜血。吴楠吓得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时间万念俱灰,她用哭哑的喉咙骂,“吴镇翔,吴镇翔,你砸死我,你断子绝孙!”

她和成波同居了。

跟他深入交往,方觉两人不合适。她说的他听不懂,他玩的她不在意。吴楠虽不愿承认,隐约也有些赞同镇翔。但事赶事,脚赶脚,走到这里,好像无以回头。

成波回家忽然说,爱上了别人,对不住她。吴楠愕然,前几天还相伴看电影,怎么就?她想知道为什么。成波倒直白,“你没她好看。”

吴楠下意识摸摸自己的鼻子,呲出一丝冷笑,“原来你才知道比我好看的,千千万。”

气不过,再恨一句,“真他妈好笑,瞎了眼看上狗。”

成波低头不语。

“那祝你步步攀升,找到佳人。”

开门时,镇翔并不说什么,转头从厨房端出一盘香煎翘鱼,坐在桌旁看吴楠一筷子一筷子默默塞进嘴里。“当心刺。”他到底没忍住。吴楠扔下筷子,扑倒他怀里,痛哭流涕。镇翔轻轻拍她,像小时给她哄睡那样,一面嘴里细细哼,“没事了,回家了,就没事了。”

但夜半时分常有追忆。吴楠想,如果再见面时,是小轩窗,正梳妆;还是立身相看,无语又无情?过去像书页,翻过便罢,没必要反反复复读。但意难平又另当别论,好似一张旧唱片,唱针总划不过去裂缝,每每到此便戛然而止,空惦念真就别样的百转千回。吴楠硬起心肠告诉自己,这年头,不内耗,不奢望,平平凡凡活着,必须是中年女人的人生准则。

老兔子

成波约吴楠吃饭。地点时间,都订好了。吴楠看着手机上的信息,有些犹豫。镇翔听闻倒爽利,“去嘛去嘛,你好久不出去了,出去走走,精神也好些。”吴楠想,如果他知道是成波,恐怕又得变狮子。

她在镜子前照了照,脸上灰暗得像糊了一层水泥。便从抽屉里取出筱薇前年送的唇膏。涂完后再看,觉得有些刻意,拿纸巾擦掉。方又涂一点,还是擦掉。反反复复,嘴皮子都擦肿了,到底没涂上。

见面时,成波依旧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

“楠楠。”

“别,上回就想跟你说,别这么叫我。受不起。”

“你还是那么严肃,一点没变呢。”

吴楠也笑笑,“老了呀。”

他微低头,拿拇指刮一下鼻梁。他害羞时老这样,显出几分稚气。吴楠心有所动,问,“你怎么一眼认出我了?”

“我不是一眼认出,我是认好几回了。”

原来,他年初搬到这个街区。“你老低头走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猜你肯定认不出我,近视还不戴眼镜的。”

“我做过近视手术了。”

“那鼻子呢,也做了?”他细眯眼睛看过来。

吴楠又笑,“胆子小,没做成。”

服务员过来倒水,水从保温瓶流出来,填满一杯又一杯,汩汩地在玻璃杯里撞出气泡,吴楠暗暗呼出一口气。成波拿过菜单,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然后指几样,询问吴楠的意见。吴楠直说随便。这个添水点菜的过程,让吴楠记起那些年的零花钱、排队唱歌、请假条子,桩桩件件皆是尴尬。

点完菜,成波对她笑笑,“你又尬了吧。”

吴楠不想谈自己,就问,“你怎么搬这里来?”难道真像陈奕迅唱的,“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想起来,还蛮吓人的,好似跟踪狂。他好像在说些什么,似乎与工作有关。什么融资、投入、占比,吴楠听不懂,也不想听。她望向他的嘴角。以前那里有颗痣的,怎么没有了?还是记错了?不过不打紧,谁能保证不变的,就连她都已经摘了近视,也差点换了鼻子。

“所以你是成功了。真替你高兴呢。”她及时地补上一句,庆幸自己还记得社交场上的一些不会出错的惯用语。

“我就晓得你没在听。我刚刚说辞了工作,来这边创业,听筱薇说你也住这一片。”

“你跟筱薇还有联络呀。”

“我那个室友,你还记得吧,一起打网球的。跟筱薇一直藕断丝连。”

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奇奇怪怪的信息,也不问她想不想知道。

“说起网球,非常可笑。之后我再没摸过球拍。”

“我也是。”

“我现在打乒乓球,哪天邀你一起呀。”他忽然哈哈笑起来。

吴楠压下脾气,慢慢说,“成波,我好讨厌你这样说话,很油很‘社会’。我跟你也没那么熟。”拉开椅子准备走了。

“楠楠,不,吴楠,别。我看到你太高兴,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我这个人,你知道的,一紧张就容易犯浑。”

吴楠再深究就显得矫情了,只好坐下。

“你这些年好吗,还在软件所上班?”

“离职了。现在接点写代码的散活。最近在学python。”

“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你这股子劲头。你写代码的时候,”他停顿一会,似乎在想词,“挺有魅力。”

“到时候,我需要开发网页什么的,也找你啦。你要记得给我友情价。”

他到底想说什么?难道只是来展现哈哈哈,顺便确认下当年的恋人,不“好看”到什么程度?她抬起眼睛望他挠头发的手。他其实有点发胖的,发际线也稀疏了,变成曲曲折折的M型。他有很多细碎的小动作,刮鼻子、揉头发、擦眼睛、敲桌面。吴楠被同事拉去听过健儿讲座。进去的时候,带眼镜的女教授正好讲到,“幼儿细碎的动作大多由于神经发育不良引起。有效的康复训练可以刺激大脑的代偿能力。”不知为何,眼前这盘红红绿绿热闹得炸锅的臭鳜鱼,让她想起教授的另一句话,“代偿时机一旦错过,神经就很难修复,将永远处于不良和休止的状态。”

“结婚了吗?”成波问。

“离了。你呢?找到更好看的了?”

“其实没什么好看不好看。那是骗你的。我也离了。”

她急迫起来,语气却是缓的,“你刚才好像说骗?”

他嘴角扯一扯,“我答应了吴老爷子,不告诉的。但又有点对不住你。”

“吴老爷子?你是说我爸?你认得我爸?”代偿一旦错过,就永远休止。这句话咒语般盘旋。“你到底在说什么?”她猛地站起来,带翻了椅子。

后来,成吴二人又吃过几回臭鳜鱼,散过几次湖边漫步。吴楠才知晓当年的隐情。

镇翔找成波喝过一回大酒。原本是想把楠楠好好托付给他。喝着喝着,镇翔说,我知道楠楠恨我,以为是我把她妈妈赶走的。成波说他从没见过一个男人,一个老男人蒙头哭成那样。他有些害怕,就怂了,回头就跟吴楠撂了那句没脸的话。

天色渐暗,两只鸭子向更远游去,吴楠疑惑它们会去到哪里,她从不知道水鸟也有家的。湖水显出灰绿的暗调。有些破碎的片段依稀浮现,是男人的脸,皮鞋和伞。她见过那把伞,那么黑那么大,丑极了。她怕它,藏在床底下。妈妈好焦急,额头冒出汗珠。她打了她,她记不清了。好痛。

成波帮她擦掉眼泪,说,“你们父女俩可真爱哭呀。”

吴楠别过他的手,低下头期期艾艾,“大概因为我们都姓吴吧。”

“你知道吗,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

吴楠下意识抬手抚摸脖子,却看到成波一脸戏谑,方才悟出这句话耳熟,“你偷看我的书。”

“也不是啦,你落下了,我没事翻翻,翻多了就记住了。”

“别说,你跟那白什么小姐,还有几分相像呢。”

“哈哈,是像,离了婚,住家里,只是,也没有哪座城为了她倾倒。到底比我好看的,千千万。”她睃他一眼。

成波顿了片刻,然后说,“其实,你爸爸挺可怜的。”

“他其实也有点可爱。这只老兔子。”吴楠语调变得轻轻的、软软的。

两只鸭又游过来,弯着颈子在水里找食吃。月亮不知何时升起的,高高地挂上夜幕,又轻轻地落到水面。鸭子游来曳去,把一轮月影搅得皱巴巴的,漾出破碎的光。吴楠指着它们叫成波,“你看它们,调皮不调皮的。”

吴楠盯着它们,渐渐不说话了。过了好一刻,成波转头看她,问,“在想什么?”

“他在干什么呢?”她呢喃。

成波望着她明灭不定的神情,心有所动,便牵起她的手,“去我家楼下打乒乓球好不好呀。”

吴楠却答非所问,“脖子最长的马门溪龙,却是矮小的禄丰龙进化来的。侏罗纪最庞大的三角龙的祖先也是瘦小的原角龙。”

“你是说,它们越长越大?也许它们需要吃太多。”

“不管长得多大多凶,其实它们最核心的那个东西还是相似的。你知道吗,天上有颗星叫‘袁隆平’星呢,1999年命名的。”

“你到底去不去打乒乓球?”他举起她的手摇一摇。这一回她没挣开。

(二零二四六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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