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年关百味
从小就盼着过年。
那一段时间里,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会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我跟前,露出一路奔波后疲倦又真挚的笑容。我们将近一年未见。爸爸总喜欢摸摸我的头,说:“又长高了。”爷爷奶奶有着一年中最好的精神,把屋子上下打扫得干干净净,从集市上买下大斤大斤的鱼、肉,用家里那口破旧的灶台起烟熏着。杀鸡、腌肉、置办年货、洗窗帘,这些大工程,我六十岁左右的爷爷奶奶办起来井井有条、精神抖擞,有时红光满面,像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然后只等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子回来。
最高兴的还是我。因为爷爷奶奶一旦忙起来,总会顾不上我。我不用坐在枯燥的桌子前,在爷爷的唠叨下极不情愿地握住毛笔练字。我可以悄悄打开电视机,看上几集自己最喜欢的动画片;也可以靠着火炉坐在窗前,看着青山蓝天墨竹发呆,也许是在盼望着下雪,也许是什么都没想,就什么也不干,轻松自在。
当然,这还只是过年的前奏。从爸妈回来起,腊月二十六七的样子,事情就更不一样了。
爸爸回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干塘。全村上下是没有几口塘的,我家刚好有一口。谁家要是干塘,可是大事情。爷爷奶奶自然办不动这样的大事,要等他们年轻力壮的儿子回来。随着塘里的水逐渐放干,露出层层的泥巴,爸爸和村里另外几个帮手就下塘去捞鱼。鱼是活的,一蹦一跳,在爸爸的胯下蹿来蹿去。干塘的那一天,塘口围满了人,就等着买下新鲜捞出的塘鱼。一条一条的鱼被爸爸送上来,要是有人看上哪条,当场就称斤买下。彼时的我,蹲在地上和领居家的小孩看热闹、玩沙子,时不时会听到称重收钱那堆人里传来奶奶大声的叮嘱:“离塘远一点,别摔里面去了!”
次日,我便坐上爸爸的摩托车和爸妈去给外公过生日。那叫一个热闹。许许多多从各地赶来的亲戚挤满了一屋子,丰盛的午饭是我一年中都难得吃上一顿的。爸爸妈妈还会带我进城,买新衣新鞋。依稀记得我印象中城里的夜景,霓虹灯闪烁,万分迷人。有时年末,他俩会带我去照相馆,在各地名胜风景的背景图纸上,在照相人“咔嚓”的灯光下,留下一年到头那弥足珍贵的一张照片。
而现在,距离那些遥远的儿时记忆,一晃都好多年了。
上了大学的我,结束了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原想着在长沙多玩几天,但同学一个接一个回了家,也只好早点回去。毕竟,要过年了,我盼着过年。
“奶奶,要过年了!”我在家一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提醒她一遍,如同我年幼时无数次的提起。
“过年啊,真快。”奶奶笑笑,然后不语。她的声音是沙哑的、微弱的,慨叹中透着一丝无力,伴着她那双笑出来小小的带着老年人特有浑浊感的眼睛,如同她那柄用来擦灰的鸡毛掸子一样,挠动我的心,我只觉得莫名难受。
奶奶洗不动窗帘了,她现在提重物腰都疼得要命。一次她从楼上收完衣服在门口大叫我,我跑过去,看见她勾腰扶着门,眉头死锁,牙齿紧咬,硬是疼得挤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记忆里的过年再也回不来了,它随着爷爷奶奶的老去消失了一半。
于是,没有了唠叨和叮嘱,我会去帮忙做家务,去照顾这两位老人,甚至帮着他们准备过年,然后像他们一样满心欢喜地等着父母回来。尽管我的爷爷奶奶万般不肯,他们努力包揽一切,他们觉得我还小。
我在电话里向母亲提起这件事,结果母亲说:“不管你长得多大,在我们、在你爷爷奶奶的心里,你永远是个孩子。别说你了,就连你爸爸,在你爷爷奶奶眼中不也还小吗?”
母亲这句略带玩笑的话一出,我就走了神。想起奶奶昔日年关时的精神抖擞,那样盼着父亲回来的神情,不免心头一酸。是啊,因为我们还小,所以他们是脊梁柱,他们一手撑起这个家,他们努力把最好的给我们。那或许……我童年里所享受的那些快乐与自由,那些美好而繁华的景象,在他们眼中不尽如此。
“那,妈,你盼着过年吗?”
“盼。”
“为什么?”
“为着回来看你们。”
我良久沉默。原来他们的心中,盼着的不是过年本身,而是属于过年的某种念想,关于团圆,关于家人。小时的我,盼着过年,只是单单迷恋那一份繁华与打破无味日子的有趣罢了。
街市上的灯笼、门上的春联、满桌的年夜饭,若是没了背后去做这些的人,这一派景象还会存在吗?如同春日里绽放的百花,引得蜂飞蝶舞,若是无风来种、无人开垦,怕也只是一片荒芜。
有时候我们不觉着背后那份不易,也只是未深入其中,做了一个坐享其成的旁人而已。
父母今年工作忙,说是要比往年回来得晚。
见面未想又是一种震撼。父亲今年老得格外快,四十出头,头发就白了一大半。他为此剃了寸板,也只能掩饰其一二。他的体型因为长期坐着而肥胖,脸上是止不住的沧桑。哦,那个年轻力壮的爸爸呢?幸好塘里早已没有鱼,干塘的事,也是好多年前了。
记忆里的过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翻出那张泛黄的珍贵照片,背景是青藏高原的图,拍摄于2007年年关,地点是镇上的某个照相馆。青藏高原下,一大片油菜花开得正好,映着父母年轻的模样,真好。
不小了,我暗暗地,狠狠地告诉自己。
我还是盼着过年,但不再痴迷于那表面。
我知道,对于我自己,有些变化在悄然发生。
(作者:江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