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生命和解
果然境随心转,当我下定决心将焦点集中于现世人生时,过往生命中很多不曾意识到的真相越来越多地呈现在我眼前。
最先意识到的是自己并不像自认为的那般强大。
家人对我幼时的评价是“乖、从不吵闹”,再联系到我隔奶时的表现,我的天性应该更多随母亲吧,随和温顺,合作性强。可婚内十年是与前夫和婆家人角力的十年,我孤立无援,一无所恃,面对占绝对优势的对手,父亲那份“不服输”的遗传基因在我身上慢慢激活。离婚以后,为了证明我离了婚也可以过得很好,我更加刻意地以自立来要求自己,悲伤和无助被我生生地压抑下去,依赖和求助被我从字典里抠出,我的人生字典里只剩下“独立”和“坚强”。于是,这么多年,我无视自己内心的种种脆弱,只顾死死地抱住这个面具不放。
真相终究是隐瞒不了的,无数次的咨询、疗愈、催眠、回溯,我面前总是出现这样的意象:苍茫天地中踽踽独行的小姑娘,孤独、寒冷、哭泣、彷徨。这才是我,真正的我,一个软弱可怜的“小姑娘”罢了。
好在心理学给出了解决之道,人格发展是动态的,前期没能发展好的人格部分可以在后期进一步发展、完善。那么,大不了,咱找个有足够爱心,能给我较多温暖和力量的恋爱对象就可以了。
只是,人往往受制于早期经历,虽然理论上有了解决方案,真要实行起来却并不容易。
一次工作坊上,我们两人一组做练习,一人高高站立,另一人跪在地下,要仰起头才能面对对方。跪着的代表自己,站着的代表外界,可以是父母、配偶,也可以社会、世界、宇宙等等。
老师要求跪着的向站着的重复说“我要”,态度要坚决,声音要大。我看着高高在上、双手抱胸、面无表情的对方,重复了几次就重复不下去了,在对方冷漠地摇头“我不给”的回应下,我一次比一次心虚,本就不甚笃定的态度越发动摇起来,本就不甚洪亮的声音越发细弱起来,终于,看着旁边一次比一次大声直至站起来挥舞着双手,咆哮着大喊“我要”的伙伴,心知自己没伙伴那份自信和勇气,索性放弃练习,萎顿在地。
老师鼓励我继续练习,我鼓起勇气再度尝试,可终是只张了张口却没法说出那个“我要”来。一个一生下来就被父母家人嫌弃的孩子,满心里都是“生而为女”的“对不起”,哪里还敢理直气壮当仁不让地“要”呢?不配得、无价值、不值得爱才是我的人生底色。
可不是吗?这么多年寻寻觅觅却一无所获,虽然意识层面知道要找个对自己好的,可事实上越是对我好的越没感觉,有感觉的恰恰是那些不疼不痒随时都会抽身离去的。
心理学上有个专业名词叫做“强迫性重复”,意思是――个体不断重复一种创伤性的事件或情境,包括不断制造类似的事件,或把自己反复置于一种“类似的创伤极有可能发生”的情境里。在人际关系中,强迫性重复可以理解为一个人小时候形成的关系模式的不断复制。
这么说来,我的婚恋经历岂不绝好体现了这一解释的正确与伟大?由于生命早期没有得到父亲的关注和重视,而母亲受生计所限,又总是要被迫丢下嗷嗷待哺的我去做工,所以我成年后才总是无意识地“找不到”正确的对象,来重复童年期被冷落、被忽视、被抛弃的经历?
看清这一点,突然对父母恨意陡生,你们干涉我婚姻选择也就罢了,居然还在更早时候留了这么“一大坑”,害我爬都爬不起来。
接下来我开始着力处理对父母的怨恨,在处理过程中,新的真相又渐次显露出来。
每次在咨询室里,“我恨你们”表达完了以后,必然伴随着下一轮更强烈的情绪爆发,主题是“我对不起你们”。如果说“我恨你们”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的话,“我对不起你们”则是飞沙走石白浪滔天。原来,怨恨只是前奏、是表象,下面深不见底的是对父母无穷无尽的内疚:满足不了父母期待的羞愧、完成不了父母任务的自责、想要父母过好而不能的绝望……
这才是我最根本的生命真相,多年来我就一直活在这份内疚里,既无从改变事实,又无力挣脱内疚,只好祥林嫂般活在悔恨和抱怨里,并且为了惩罚自己,成功地把自己活成了“屌丝”,不管是工作还是婚姻,我都弄得七荤八素,明明开局牌运并不坏,我却努力往烂的方向打。
所以,爸妈你看,我过得一点都不好,这才是我应得的,因为,我没有实现你们的期望。一个不能满足父母的人哪里配满足自己、享受幸福呢?父母不开心、过得不好,自己开心、过得好有意义吗?
为了表示对父母的忠诚,我放弃了开心和幸福的可能,不自觉地复制了父母不开心、不如意的人生。
真相果然都是残酷的,当我看清了这个,我对人生更充满了绝望,命运的轮回如此顽固,我有多大的毅力和恒心来斩断这轮回之链呢?
看到即改变,我拿出当年处理与女儿关系的心劲,将重建人生作为最重要优先事项,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达成目标。
有了这样的愿心和努力,生命中的助缘依次呈现,我接连遇上一些对我有极大帮助的课程和老师,生活中也显化出一些具体事件,促使我在现实层面进一步认清自己的思维盲区和人格缺陷。
首先,我的思维方式极端片面、偏执,缺乏变化。我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有负父母家人的期望,没能帮助他们改变命运,却一直没换个思路想一想,改变了他们命运又如何,他们从此就过上幸福生活了吗?哪种活法都有烦恼,哪种人生都有不如意之处,就算帮助他们改变了命运,他们也还会有新的不满和痛苦。“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本就是生而为人的宿命,上帝也保证不了哪一个人的幸福。
其次,我身上有着很多互相矛盾的个性品质,比如我继承了父亲不安份的个性特点却缺少父亲那种奋力拼搏的意志品质,反倒更像母亲,遇事怕麻烦,不愿付出努力,这就导致自己眼高手低,向上不能向下不甘,一辈子总找不到合适的位置,不尴不尬误一生。
最后,我一直活在虚幻的世界里,不肯睁开眼来面对现实。具体表现为把自己和他人都理想化,固执地用“高标准严要求”来对待自己和他人,不肯接纳自己和他人身上的种种缺点和不足,导致没办法与自己和他人好好相处。还表现为重精神生活轻现实生活,不肯对现实生活投入精力,而只是高蹈地活在哲学思辨、艺术审美等抽象世界,导致心态幼稚化,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
认清这些以后,我开始一点点调整认知、改变心态,努力从一个个“坑”里往外爬。
我逐渐能更加如实地看待自己和这个世界,放弃种种“应该”和“必须”,承认自己、也承认他人都有着生而为人的种种限制和不足,承认这社会有着种种的黑暗和不合理,承认这世界有着种种的灾难和不美好,对这些统统抱以接纳的态度,而不再是排斥、质问、对抗和嫌恶。
同时,也还能进一步看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比如上天赐予我的善良和聪慧、家人和朋友对我几十年如一日的爱、生命中的男性对我的成全和付出、老师和同学在我成长过程中提供的指导和帮助……
当然,我也知道,从“看到”到“改变”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说漂亮话容易,真要做到很难。除了上面的毛病外,我身上还有着深入骨髓的悲观、对这世界的不信任、对不可控外在的恐惧和担忧这些顽疾,要改变都非一日之功。不过,既然已经上路了,到达总是迟早的事。
四十余年,一路走来,似乎多的是痛苦、眼泪、愤恨和纠结,如今回看,却有了一份“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平静和释然。在那些艰难前行的日子里,我失去了很多,也收获了很多。失去了活泼和单纯,收获了思考和沉静;失去了幻梦和热情,收获了理智和冷峻;失去了被动和退缩,收获了直面和勇敢;失去了犹疑和混沌,收获了清醒和决断。失去的未必都是珍珠,可收获的全是宝石,与顺风顺水幸福美满的同龄人相比,我似乎多活过几生。
从这个意义来讲,痛苦和挫折是上天给我的礼物,没有它们,我也许仍然心智未开不知自省,而今天的我在命运的逼迫下,总算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开始有了一丝丝清明和觉照,虽然暂时还做不到“远离颠倒梦想、不忧不怖不畏”,但在这点微光的照耀下,我已经不再盲人骑瞎马、浑浑噩噩地活着了。
也许命运仍然坎坷,试炼仍未结束,但我现在已然明白:真正的人生就是,与命运和解,坦然接受命运赐予的一切,全然享受生命中的一切,活在当下,静待花开。或者没有什么真正的花开,只是经历,只是体验,不再作无谓的努力和挣扎,爱自己、爱他人,等到有一天岁月已止,光阴漏尽,则心无挂碍,坦然离去。
感恩一切的一切,红尘历练的路上,愿有你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