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村上春树是在用日语写美国小说
今天我在豆瓣上看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说阅读对于写作的提升很重要,读书的要点不在于多,而在于尽可能地从书中发现作者的优秀写作手法,从而运用到自己的写作实践中去。受到这篇文章的启发,我决定把长时间来的一些读书心得整理一下,其中有一些写作技巧在不同的书中反复出现,也经常可以看到不同的作者之间有受到对方影响的痕迹,比如说村上春树就是一个例子。林少华在《1973年的弹子球》的序言中曾提到,村上春树是一位写美国小说的日本作家。在他的小说中,除了反复出现的一些美国文化元素之外,我还发现了一些在写作方式上的蛛丝马迹,也印证了林少华的这句话。下面我将以节选的一些段落为例,粗浅地分析一下他为什么这么说。
既然说村上春树的小说具有美国小说的特点,那么首先需要知道的是美国小说有什么特点。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话题,三言两语说不清,也并非我本人能力所及。据我所知美国文学区别于世界文学是从迷惘的一代开始的,但无论在此之前还是之后,它的创作方式主要还是借鉴欧洲的诸多文艺理念,在此之外我并未从美国小说中发现太大的创新。如果说我从美国小说中发现了什么共同点,那就是自美国的现代派文学诞生后,美国作家的语言风格或多或少都带上了海明威的色彩,这也是为什么海明威被美国人誉为“现代文学之父”的原因。其实海明威的成就也并不完全是海明威的独创,他小说中体现出的自然主义、表现主义等现代性审美倾向在欧洲已经广为流传,海明威是第一个运用现代派的语言写出成功的小说的美国作家,他的处女作也即他的成名作《太阳照常升起》,在他的全部文学作品中占有很高的地位,即便在他更成熟的阶段逐渐把注意力转到了人物的心理活动上,如我们熟知的《老人与海》,或者更典型的《丧钟为谁而鸣》,但我依然觉得他的前期作品或许更具有启发性。在村上春树的作品中经常可以看到与《太阳照常升起》相似的段落,并且在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中他自己也提到过,说海明威是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以笔战斗的作家之一。另一个他经常提到的作家是菲茨杰拉德,而两者在笔法上的相似之处或许更为明显,这一点稍后再说。
下面我先从《太阳照常升起》中节选一段,来分析一下海明威的语言:
这是一个暖意融融的春天的夜晚。罗伯特走了之后,我独自坐在拿波里人咖啡馆露台上的一张桌子旁,观望夜色转浓,电灯广告牌开始闪亮,指挥交通的红绿灯时灭时亮,行人来来往往,马车在川流不息的出租车行列旁嘚嘚地行驶,妓女在寻觅“晚餐”——她们有的是单个,有的是一双。我看到一个脸蛋漂亮的女孩从我的桌旁经过,目送她向大街走去,随后便消失了。接着我把目光又移向另一个女孩。看着看着,先头的那个折回来了,再一次从我身旁走过。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走过来,在我的桌旁坐下了。此时服务员步上前来。
“哦,你想喝什么?”我问。
“潘诺酒。”
“这种酒小姑娘喝不得。”
“你才是小姑娘哩。光你们男人能和潘诺酒么?”
“那给我也来一杯潘诺酒。”
“你怎么也喝这酒?”她问,“是想寻开心吧?”
“当然喽。你想吗?”
“不知道能不能开心。这座都市的人谁都说不准。”
“你不喜欢巴黎?”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去?”
“没别的地方可去。”
“只要心情好,就凑合过。”
“心情好?哼!”
节选的是第三章的开头,把它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的描写与后半部分的对话。首先来看前半部分。
熟悉村上春树的人可能已经发现了一些相似性,不过我还是要从头说起。首先我想说,如果我没有在前文进行铺垫,强调这是海明威的段落,一部人读到这段描写可能会感到咋舌,认为其语言的表达能力充其量是小学初中生的水准,用词极为肤浅,叙述极为直白,简直同流水账没有什么区别。类似的“小学生”的评价我也见有人使用在王小波身上,看来大家对于小学生印象的确不怎么好,不过奇怪的是网上经常有人把小学生原汁原味的作文编成段子,因为它们能给大家带来很多乐趣。每当思考到这个问题时我就主观地觉得,或许是我们从小到大的语文教育使我们形成了一种固定的审美偏见,我们在古汉语诗词歌赋的语文环境下长大,学习的篇章也大多是近现代作家韵律感极强的一些作品,这使我们很多人对语言的认识集中在优美的词句上,充分肯定那些词汇丰富的作者的文学素养,而对其它的很多文学技巧却视而不见,或者即便被另外一些写作手法所带动,也没有转变之前的认识,在心里给予其适当的肯定。因而在这里我想根据我自己的认识,对语言如何作用于人的精神,以及文学中的现代性审美先做一番阐述。
众所周知,当我们提及文学与艺术时,从来都是将文学与艺术并列在一起称为“文学艺术”,而从来不将文学归纳到艺术之下,抛却其思想性不谈,单从其愉悦精神的角度考虑,我认为两者作用于人的方式是不同的。艺术作品往往率先刺激人的感官,人们能够直接地运用感官从艺术作品中获得快感,例如音乐的各种声音进入人的耳中,绘画的各种色彩留在视网膜上,在我们对其意义进行思考之前,我们已经在生理上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快感,而在我们运用思维消化理解我们所摄取的信息后,便又获得了另外一层感受。文学作品的组成单元是文字,如果我们不动用思维去理解文字的意义,那么文字本身只是一连串的图形或符号,我们无法从中获得任何美的感受。所以文学作品产生的美感是间接的,二次的,它的直接作用对象是人的思维,人的大脑在逐字逐句思考语句的意思时,产生的一以贯之的特定感受,就是这篇的作品的美学风格。如若从这个角度出发来定义文学作品的美感,那么词句构造的优美只是文学审美中的一小部分,因为我们还有许多其它的方式去刺激读者的思维。西方文学作品的现代性审美也是受了其它艺术门类的启发,打碎了经典的美学结构,从语言作用于人的基本原理出发,重新塑造出了其它的美学风格,并由此衍生出各种各样的写作手法与流派,一直到今天还在发展当中。
因此不光是阅读上面节选的海明威的段落,在阅读其它的文学作品时,我认为最好要抛弃对语言的固有成见,单单从理解每一个句子的意思出发,看看作者的语言是否能带给读者一种特定的享受。节选部分的描写在阅读时就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虽然它的用词简单,语言直白,但我们读的时候能够获得一种显而易见的轻快、跳跃之感,最明显的是在描写脸蛋漂亮的妓女时,它说“我看到一个脸蛋漂亮的女孩从我的桌旁经过,目送她向大街走去,随后便消失了。接着我把目光又移向另一个女孩。看着看着,先头的那个折回来了,再一次从我身旁走过。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走过来,在我的桌旁坐下了。此时服务员步上前来。”它把每一个动作都一笔带过,而一笔带过的内容在现实中具有很长的时间跨度,并且动作与动作之间有大幅度的留白,这些简单的叙述被流畅地连接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轻盈奇妙之感。“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走过来,在我的桌旁坐下了。此时服务员步上前来。”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我想了什么,她想了什么,她走过来我们有怎样的神交与表情,坐下来后与服务员来前发生了什么,这些内容统统被砍掉,只留下了短短几句话,形成了句与句之间独特的跳跃感,给人以精神享受。海明威的冰山原则倡导只写下露出水面的十分之三,在他的语言风格中就有很好的体现。
而在节选后半部分的对话中,也依然延续了叙述描写时的这种风格。它没有长篇大论演讲式的内容,以快节奏的硬朗的短句进行下去。对话的内容时而发生在我与妓女之间,时而发生在我与服务员间,中间的表情与动作被统统省略,读起来自然而然给人以活泼灵动之感。并且本书在写对话时绝少加入其它多余的心里动作描写。
找到了海明威的这一特点,接下来我节选《挪威的森林》中的两段,看看从中是否能发海明威的影子:
星期三十二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十二点三十五分,但绿子还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一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书,然后去上二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了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啤酒。女孩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滑滑的,腿型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然而一上床,她却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我进入时,她的指甲死死地扎入我的后背,随着高潮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我为了迟些一泄而出,拼命地数着次数。之后,我们就势睡了过去。
接下来再节选一段对话: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
小巧女孩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一边一把把地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区别于传统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轻快的叙述风格由此可见一斑。他写作时的感觉不一定全部来自于海明威的小说,不过两者在叙述时的笔法确实存在很多相似之处。接下来谈一谈菲茨杰拉德对村上春树的影响,这一点无论是村上春树本人还是在他的作品中都给出过明显的信号,在《挪威的森林》中他曾借永泽之口说过,“读过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应该可以和我做朋友”。接下来我从《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节选一些段落,然后再看看村上春树与之有什么共同点。
穿过一条穹顶高高的走廊,我们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玫瑰色房间。第一眼,我的感觉是这个房间似乎是被嵌在这座房子中间,因为有两排落地窗分布在房间的两端。长窗半开,窗外绿草如茵,满眼的绿色仿佛就要蔓延进室内。
沙发上坐着两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女人,衣袂随风飘荡,好像她们乘气球绕房飞了一圈刚被风吹回来,又坠落在一个大气球上。
我的宽容的确值得夸耀,我认为,人的行为可能建立在坚固的岩石上,也可能建立在潮湿的沼泽中;但这种宽容是有限度的,一旦超越这个限度,我就顾不得它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了。去年秋天我从东部刚回来的时候,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穿上军装,并且永远在道德上保持一种立正姿势。
他对人生的感觉极其敏锐,犹如一台复杂精密的地震仪,能够记录万里之外的地震信息。
显而易见,在我所截取的这几段话中,作者比喻、引申、联想的才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比喻并不像我们寻常所见的一些以感官为基础的通俗比喻,我们所有人在写作时对一个事物进行比喻,首先想到的往往是一种感官联系,例如根据它的颜色,声音,手感,气味所能联想到的意象,在赋予本体与喻体一定逻辑上的联系后,再从我们能想象到的意象中进行选择。这种比喻是静态的,有限的,也是直白的,不妙趣的。而菲茨杰拉德在比喻中抓住的往往一种感觉的,抽象上的联系,以此联系为基础进行联想,并时而加入动态的引申。“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穿上军装,并且永远在道德上保持一种立正姿势”,作者把道德的严谨自律与军人的立正姿态联系在一起,抓住的正是一种相似的抽象感觉,并且在比喻的过程中打乱了本体喻体的逻辑顺序,巧妙地把它们融合在一句里。“沙发上坐着两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女人,衣袂随风飘荡,好像她们乘气球绕房飞了一圈刚被风吹回来,又坠落在一个大气球上。”在我们读到衣袂随风飘荡这句描述时,实际上已经能在脑海中想象出作者想向我们传达的感觉,但在此之外作者又对这一感觉进行了动态引申,两个女人落在柔软的大气球上,跟随着气球的节奏时而上浮时而下沉,把这些新的联想加入到原来衣袂飘荡的感觉中,使得这一场景更加生动,也因为巧妙的比喻而显得妙趣横生。
而村上春树精彩绝伦的想象力不能说完全受《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影响,但他们比喻的方式有的时候给人以相同的感觉。可以说单就比喻引申的才能而言,我认为村上春树比费茨杰拉德发挥得更加出色,下面我节选《1973年的弹子球》的开篇,看一下他是不是用与费茨杰拉德相似的方式进行比喻引申:
有一段时间——10年前的事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逢人就问自己生身故乡和成长期间住过的地方的事。那个时代似乎极端缺乏愿意听人讲话那一类型的人,所以无论哪一个都对我讲得十分投入。甚至有素不相识的人在哪里听说我这个嗜好而特意跑来一吐为快。他们简直像往枯井里扔石子一样向我说各种各样——委实各种各样——的事,说罢全都心满意足地离去了。有的说得洋洋自得,有的则怒气冲冲,有的说得头头是道,有的则自始至终令人不知所云。而说的内容,有的枯燥无味,有的催人泪下,有的半开玩笑信口开河。但我都尽最大努力地洗耳恭听。原因固然不得而知,反正看上去人人都想对一个人、或者对全世界拼命传达什么。这使我联想到被一个挨一个塞进纸壳箱里的猴群。我把这样的猴们一只只从箱里取出,小心拍去灰尘,“呼”一声拍打屁股放归草原。它们的去向我不知道。肯定在哪里嚼着橡树子什么的,然后一只只死掉——命运是奈何不得的。
猴子被放归草原,与人们一吐为快的畅快感是相通的,之后作者又对此进行了妙趣横生的引申……
总的来说,村上春树喜爱阅读西方文学作品,他本人在年轻时也热衷于翻译一些美国小说,在写作中会很自然地受到美国文学的影响。除了我例举的海明威与费茨杰拉德外,相信他一定也借鉴了其他一些作家的写作手法,从而最终形成了他“用日语写美国小说”的文体文风。上述的两种表达方式每一个喜欢写作的人都可以试着模仿,加入到自己的文学实践中。毕竟所有人的写作都是从模仿开始的,哪怕是我们幼儿时期的审美也是受到老师或者童话的启发。不过根据我自己实际的经验,我不建议在学习写作的过程中长时间模仿单一作者的笔法,我相信其实每个人的思维都有自己独特的一面,只要充分开发自己的表达能力,解放自己的表达束缚,每个人最后都会形成最适合自己的独特的风格与语言。作者的成长最终还是会回归到发掘自身,后续如果有时间我还会分享一些其它作者的阅读心得,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从阅读当中有所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