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
故事发生在我七八岁时候的一个寒假里。记得快过年了,不知为什么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气得夺门而出,决定再也不要回到这个讨厌的家了!
她手里拎着一根烧火棍,追到道路沟里站住了,喊道,“回来就算了,回来我保证不打你,要不然你试试看!”我才不回去呢,她气冲冲的样子,不打才怪!可是往哪儿去呢?这个时候哪有心情再去找小伙伴?一时漫无目的。
一整天我都在外面闲逛,肚子饿得前心贴后心,咕噜噜乱叫。村里做饭的炊烟袅袅娜娜,年跟前家家都在煮肉、炸过油菜,熟悉的香味让人无法忍受。肚子饿透了,我突然很想吃她做的饭,哪怕是一碗清炒萝卜丝。
但一想到她凶巴巴的样子,我立刻就打消了念头。不知道手里高高扬起的烧火棍放下没有,我没有胆量回去,更不知道她在道路沟里冲我喊话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东游西逛够了,我躲在村东麦场的一个大麦秸垛南头避风,饿得有气无力几乎一步都不想动,又拉不下脸回家吃饭。一直到了傍晚,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喊,像是父亲寻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我赶紧站起来,刚跑出几步就又站住了,能这么回去吗?我要等,直到他们找到我为止。
麦场里坐北朝南有五间大瓦房,以前是生产队的粮食仓库,现在闲置,给一个外乡的叫花子暂住。两扇木门虚掩着,屋里亮着煤油灯,忽明忽暗。忽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个身材高大、脸庞黑里透红的叫花子出来了,他要干什么?不会打我吧!一定凶多吉少,我不敢跑,怕他追过来,我哪能跑得过他?不跑吧,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我犹豫彷徨,低着头,眼睛往上瞟,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其实在看他。他招呼我说,娃,站那干啥,进来暖和暖和呀!
屋子正中是一个超级大的麦旋,走近一看全是馍,白的、黑的、花卷、玉米面的,有整个的、半拉的,有圆锥形的、长方体的,有很好看的,也有黑不溜秋开花的,全是干馍,不知道他挨家挨户讨要了多长时间得来的。凑近了闻,是发酵的干香。好想吃一个,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觉得喉咙抖动,两颊发酸,似乎有口水不由自主往嘴里流,此刻我想到了曹操的望梅止渴典故。
“娃,饿了吧,先吃个馍?”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亲热地说。没等我答话,他已经拿起一个白馍,掰成两半搁火盆里烤。
“我不饿……”
“馍都是老少爷儿们给我的,我给你烧个馍吃,别嫌赖。”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在火盆边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不一会儿,焦香味出来了,正宗麦香混合着酵母粉的优雅,勾搭着我的鼻腔和喉咙,局部有点痒,一股口水顺流而下,是成语“垂涎三尺”的生动注解,我明白那是难以抑制的冲动,却假装盯着火盆里的树枝聚精会神。他丝毫不嫌烫手,毫不犹豫地拿给我。我想起冬日的早上,父亲生起一盆火,把我的棉袄棉裤在火上烤暖,再拿给不想起床的我,嘴里喊着“趁热赶紧穿上!”
干馍果然炙手可热!我想起了老师讲过的火中取栗的典故,涉嫌趁火打劫,那似乎是个贬义词。虽说“君子不饮盗泉之水”,却无法阻挡巨大的诱惑,无志之人就是我。我弹掉木灰吃得津津有味,说:“你真好!”
“我咋好?”
“咱俩素不相识,你却对我那么亲,不像我妈,根本不听我说啥,还打我,我生她气!”
“哈哈,这娃,我就给你烧个馍,你就说我比你妈强,你妈给你做了七八年的饭,给你烧的馍比我多的多,你不是更应该感激她吗?”
“啊?”
听他这一说,很对,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只是对她管我感到不可忍,我不高兴了随时给她脸子看,她高兴不高兴是她的事。连个叫花子都懂的道理,我却整天如鲠在喉。顿时如大梦初醒,鼻子一酸,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顾不得吃剩下的馍,立刻飞奔回家。
刚跑到家门外的道路沟,远远地看到母亲,正拿着手电焦急地四处张望,我的心立刻揪起来,有一万个“我错了”想对母亲说。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迎上前来,“哎呀,你一整天跑哪去了啊?急死我了!快回家把爪子洗洗,喝汤了。”
那天夜里,我睡得特别香甜。
有时候,亲人的无微不至,你习以为常;他人偶尔为之,你却能深切感觉到他的关怀。亲人无条件付出,你总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有时候还嫌絮叨,一言不合还会生气;同一件事由外人来做,你就会分外感激。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太阳一直都在,不管多么和煦,可从没人感激它给的光亮;亲人一直都在,不管多么疼爱有加,却很容易忘了他们给的温暖,一个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人反而不会去感恩。
其实每个人都应该知道日月哪个更重要,都应该知道家人和陌生人谁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