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芯片
我躺在没有尽头的长夜里。
这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温热的液体顺着地心引力的驱动渗进我鬓角的发根,我在哭吗?我为什么哭了呢?
“阿尔米,请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做的……”
“如果,如果那家伙死了就好了。”
那些声音在我的脑袋里徘徊不去,一句比一句更鲜明,一句比一句更刺耳,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心脏跳动的节律敲打着我每一根脆弱的神经。就到这里吧,把插头拔掉就可以解脱了……
“洛维特夫人,他可以醒了。”我感到知觉正被一点点灌入我的血管,但是眼睑却像被缝上了,没办法睁开。
“那就唤醒他吧。”耳边传来洛维特夫人沙哑的声音。
“好的。”触电般的疼痛感从脊髓里蔓延到全身,我痉挛了一下,睁开了眼睛。我躺在我壁龛一样的“巢穴”里 ,洛维特夫人和柯林小姐站在灯火昏黄的甬道里。夫人冷冷地看着我,“柯林,我希望你管理的P-125系列不要再出问题了。”她转过身,巴斯尔裙那巨大的裙撑几乎占据了甬道的全部空间。
“没问题,夫人。”柯林小姐双手在胸前交叉,向她行了个礼。她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洛维特夫人肥大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
“西门,我说过了,晚上是不能拔掉能量接头的。”柯林小姐走到我的“巢穴”里,在我身边坐下,她衣服上淡淡的洗衣剂的清香让死水一般的空气有了一丝生机。
“我受不了了,我需要让那些声音停下来。”我下意识地摩挲着插在脊柱里的记忆芯片,“把我销毁吧,求你了。”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她突然站起身来,“你知道我做不到。”柯林对我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走进了甬道。黑暗再一次在我的四周降临,我知道是她熄灭了壁灯。我反转手腕,手腕内侧的身份标识泛着幽幽的荧光——P-125,那是我,我们,最初的名字。
“让我们不要用过去的哀愁拖累我们的记忆。”某个作家这么说过。我想他的本意应该是要提醒人类不要执着于自己的过去吧。但是,人类是一个很会投机取巧的物种,他们希望获得对自己记忆的绝对控制权。记忆芯片就这么诞生了。
那是一种被植入在海马体里的仿生芯片,承载着一个人全部的记忆,当被植入者决定放弃某段记忆后,可以通过手术删除相应的记忆片段。这项技术在公元2210年问世,到2215年,记忆芯片的普及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一些犯罪者也开始通过抹去自己的记忆逃避警方的盘查,于是,在2218年,地球联邦政府颁布了《记忆管理条例》,也是在那一年,第一批Preserver-125型机器人正式投产,用于保存和管理被删除的记忆。
记忆芯片是一种精密但是脆弱的容器,必须被保存在与人类相仿的生理环境里。于是我们的制造者给了我们类似人类的身体,但出于储存量和方便调用的考虑,芯片不被植入进我们的大脑,而是被插在了脊柱里。每一个P-125的身体上都有20个卡槽,当所有的卡槽都被填满的时候,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剑龙,说到底不过是人类拙劣的模仿品。
我是第一批P-125中的一个,这是唯一一批拥有人类情感,需要在夜间蓄电的记忆芯片储存机器人。我的后辈们都是纯粹的机器,工具,我想这是他们幸运的地方。我还记得柯林把第一片芯片插入我的卡槽时的事情,那是一段关于火灾的记忆,明黄色的火焰吞噬了一幢普通的二层住宅楼,站在不远处的“我”,嘶声力竭地呼喊着妻女的名字。他的声音如今依然在我的大脑里回响。
现在,我的脊柱里插着19块芯片,内容包括分离,死亡,背叛。我因为这些记忆生活在无尽的痛苦中,然而给我造成这样难以忍受的痛苦的人,却因为遗忘开启了新的人生。
“这不公平,柯林。”我曾经这么控诉。
“西门,你知道的,圣经里的西门一开始为我主耶稣背负十字架时也是不情愿的,但是最后他因为帮助了神之子而感到荣耀。”穿着黑色修道服的柯林拿起胸前的银质十字架,“西门,你帮助了人类。”
“我讨厌这个名字。”我别过头,不想看她,她叹了口气,离开了我的“巢穴”。
大厅里突然响起的钟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音浪在狭窄的甬道里涌动着,我听见不远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西门,你醒了吗?”玛利亚站在漆黑的甬道里,她不喜欢灯光。
“嗯,醒了。”我拔掉连在尾椎骨上的能量接头,走到玛利亚身边,“我们走吧。”
“柯林说你又在非规定时间拔掉接头了。”她打开木门,光线穿透她衣服的布料,背上芯片的轮廓清晰可见。
“反正也会被她及时发现的。”我不以为意。大厅里,日光灯的光线穿过玻璃彩窗给了这个有着挑高拱梁的巨大房间不可多得的一丝暖意。柯林站在老旧的升降机前,向着我们招手。
“把芯片取下来交给我吧。”她微笑着,淡蓝色的眼睛闪动着粼粼的波光。
“嗯嗯。”玛利亚麻利地摘下一片片芯片,我这才发现她今天穿的是有缎带束腰的礼裙。我也开始着手取下自己的芯片,当它们离体的一刹那,我脑海里绝望的嘶吼戛然而止。柯林把我们的芯片放进装着电解质溶液的金属罐里,这种装置可以暂时保存离体的芯片。
“好好玩哦。”柯林帮我们按下升降机的按钮,今天是一周一次的“安息日”,我们被允许到地上的世界待三个小时,据说这是柯林从洛维特夫人那里争取来的。
“如果可以永远留在地上就好了。”玛利亚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说到。
“他们随时可以让你休眠,把你带回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在那些记忆的折磨下,依旧给自己希望。
“我只是说说,我今天还是会去街角杂货店找戴维,你自己随便逛逛吧。”提起杂货店的戴维,玛利亚的脸上漾起一块绯红,我知道这只是体感模拟器发挥了作用。
“他不过是在你买东西的时候和你说了几句话而已,至于吗,他也不知道你是机器人吧。”我总是致力于打破她的幻想。
“你懂什么!”她撇了撇嘴角,终止了谈话。“叮”升降机传来清脆的提示音,我们到地面了。
升降机的出口设置在一面嵌着铁丝网的高耸围墙之后,头顶上仅剩的四方形天空依旧染着这个城市特有的阴霾。玛利亚把胳膊放在栅栏门的感应识别区上,淡蓝色的P-125在她的皮肤下闪动着,门缓缓打开。
“西门,我先去找戴维了!”玛利亚朝我挥了挥手,小巧的身影融进了一群摇晃着巨大裙摆的小姐太太之中。巴斯尔裙居然可以在距离维多利亚时代400年后的今天大获成功,大概是女王都想不到的事。识别器传来代表验证通过的“滴滴”声,栅栏门再一次打开,我不太情愿地走进我的制造者的世界。
商店街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没有目的地,只好随波逐流。我低着头,方块形的地砖因为岁月的侵蚀而变得凹凸不平,无数只浮雕着精致花纹的鞋跟小心地选择着落脚点,细碎的“嗒嗒”声融合着汽车的鸣笛声构成了并不令人愉快的音乐。
“哎呀。”我前面的人群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一个撑着白色阳伞的年轻女人大半个身体都倚靠在了一位略显尴尬的绅士身上。
“你没事吧,小姐。”那个打着灰色领结的绅士扶着女人的肩膀,帮她稳住了重心。
“真是不好意思啊。”女人脸涨得通红,理了理繁复的多层裙摆。
“没事,这条路的确很容易崴着脚,您以后要多加小心啊。”男人鞠了一躬,转身快步离开了。
年轻女人在女伴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挪到路边的长椅上,嘴里嘟囔着不太文雅的句子。在她过于宽大的裙摆扫过的地面上,躺着一个黑色纸片似的东西,我跑过去把它拾了起来,这是一块不大的半透明片状物,折射着冷冰冰的光芒,它的一端是三个锯齿状的卡槽,另一端则是圆滑的弧线,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脊梁骨,指尖凹凸不平的触感暗示着我和手中的东西的联系。
玛利亚在街角和戴维挥手告别,那个穿着白衬衫和背带裤的男孩抓了抓姜黄色的卷发,在玛利亚离开时小声说:“我们下周去电影院吧。”
“好啊。”玛利亚低下头,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男孩的视线。
“可他不知道你是机器人。”我靠在爬满了绿色藤蔓植物的砖墙上,她在撞上我之前及时停下了脚步。
“你偷听我们说话!”玛利亚气急败坏地插着腰,据说她是根据设计师的小女儿为原型创造的,多多少少有些大小姐脾气。
“我只是确保你会记得回去,看我在街上找到了什么?”我摊开手,手心里躺着那块记忆芯片。
“芯片?这种东西怎么会被丢在大街上啊?芯片被提取之后不是应该马上移交给洛维特太太她们吗?”她接过芯片,似乎想从黑色的外壳里看出什么端倪。
“听说最近有私人诊所掌握了提取记忆的技术,当然,这是违法的。”这是柯林在某次闲谈时告诉我的,收集稀有的记忆正渐渐成为上层阶级的不良嗜好,“然后会有所谓的记忆商人重金购买这些‘走私货’。”
“这样啊……”玛利亚露出困惑的表情,“总之,把这个交给柯林小姐就可以了吧。”
“嗯,今天太晚了,我明天会给她。”我把芯片揣进裤兜,朝着不远处高耸的围墙走去。
夜晚。我吹熄了“巢穴”外的油灯,插上连接着能量中枢的接头,躺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
“不要离开我。”
“妈妈,救我!救我!”
那些声音从意识的深处浮现出来,渐渐充满了我的颅腔。够了!我伸手想拔掉尾椎骨上的接头,手指却碰到了什么东西——冰冷,带着光滑的圆弧边界,我这才想起那块芯片的存在。
“不可以私自更换身上的芯片啊。”我想起了柯林的嘱咐,“这是为你们的安全考虑,不兼容的芯片可能导致你们瘫痪。”
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让这些声音消停一点,我拔掉靠近能量接头的芯片,越靠近能量的芯片带给我的影响越强烈,新的芯片发出与卡槽结合时特有的“滴答”声,我闭上了眼睛。
“真的吗?她真的这么说?哈哈哈。”我的耳边响起笑声,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乡间小道上,阳光透过路旁梧桐树叶的空隙,洒在我的肩头。而刚刚笑声的主人走在我身前不远处,她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带着一顶圆顶系着浅蓝色缎带的草帽,穿着一条及膝的淡粉色碎花裙,一手拎着一个酒红的提包,另一手挽着一个个子比她稍矮一些的女孩。
我向前快走了几步,追上了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身,白皙的脸上却看不清五官,这段记忆似乎在提取的时候做了模糊处理。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好听,让我联想起夏天的薄荷茶。
“嗯,我回来了。”有着浓重的威尔士口音话语从我的身体里传出来。
接着,眼前的画面停止了,下一秒,我站在一间小公寓的窗边,窗外是一片低矮的建筑群,象牙白的墙壁上方覆盖着松石蓝的拱顶,在视野的边缘似乎还有一条闪闪发光的河。
“对,就是这样看着窗外。”身后传来一个女声,仅凭声音我就能确定是她。
我转过身,她正坐在一个木头画架后,头发松松的绑了个马尾,米白色的毛衣上沾了星星点点的颜料。
“我不是叫你看着窗外吗?”她停下了画笔,抬起头,五官依旧模糊。
“可我想看着你。”我这么说道。
她似乎笑了,站起身,理了理衣角,走到我的面前,纤细的五指盖住了我的眼睛,手掌的温度传递给我的皮肤。
“现在还看得到吗?”我几乎能听见她的呼吸。
“看得见。”她的笑声在傍晚微醺的空气里发酵。
“滋滋”伴随着一阵白噪声,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脑子就像是电影散场后空空如也的电影院,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困意,意识变得粘稠凝固,慢慢停止了流动。
“这样啊……”第二天清晨,玛利亚坐在餐桌对面听完了我的讲述,“这和一般的芯片很不一样啊。”
“像看了一场很有代入感的电影。”我想起她纤瘦的背影,嘴角不由得泛起笑意。
“喂,我劝你还是赶紧把芯片给柯林吧。”玛利亚用叉子敲了敲黄铜的餐盘。
“交给她?再等等吧。”我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但我想把那段记忆留下来,那是我从未拥有过的,美好的记忆。
“算了,把芯片给我,我去交给柯林。”玛利亚似乎有些不快。
“那我会把你和戴维越好下周见面的事也告诉她,”我故意提高了音量,“你知道我们不允许主动和人类接触。”
“你……”玛利亚饱满的脸颊飞上两抹红色,“好吧,我不会说出去。”她气馁了,撇着嘴避开了我的视线。
“还有,你能帮我查查关于这种芯片的资料吗,只有你会用情报室那个麻烦的检索系统。”我的态度软了下来,平时只有她有资格协助洛维特太太管理情报。
“好。”不知道是不是碍于我的威胁,玛利亚爽快的答应了。
她过于宽松的白色粗针织毛衣空落落得套在身上,随着她拿着画笔的右手的运动,白皙的手腕若隐若现,她的脸依旧隐在一团雾气之中,我却能感觉到她温柔的目光。
“对,就是这样,不要动哦!”她的声音清脆却很有力,我开始好奇她面前的画布上是怎样的图景,我想知道她看见的是怎样的世界。
“喂,喂,西门,醒醒!”有人在晃动我的身体,伴随着的是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我睁开眼睛,她的身影像晨雾一般散去。
“我找到了一些东西,跟我去看看吧。”我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面前的人是玛利亚。
我跟着玛利亚走出巢穴所在的甬道,来到大厅的另一端,浮雕着盾牌和齿轮的黑铁大门紧闭,玛利亚把手臂放在感应区前,一条绿色的光线闪过,门缓缓打开。
门后是一个足有三层楼高的房间,围绕着墙壁的是一圈松木的装饰柱,房间的正中央,一架金黄色的旋转楼梯向上延伸着,从屋顶伸下来的一条条末端缀着流苏的绳索也随着楼梯的走势一圈圈排列着。
玛利亚走上楼梯,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计算绳索的数目,“是这个了。”她小声喃喃着,把手伸到楼梯扶手外,使劲拽了拽其中一根绳索。“咔嗒”,头顶上传来机关触发的声音,接着是铰链运转的声音,一个包着铜边的木头的箱子从天花板上降到了玛利亚面前。玛利亚拨弄了几下密码锁,箱子开了,她从里面拿出了一本红色牛皮纸封面的书,翻到了其中一页,她的手指在书页上滑动了一下,文字记录的内容投影到了我身后的墙上。
“就像你说的,这种芯片的目的就是让拥有者感受到身临其境的体验,国内这种芯片的主要供应商是萨芬公司,该公司声称这些记忆都是人工合成的,因此没有违反《记忆管理条例》。但是,也有传言说这些记忆是从其他人那里收购来的。嗯……”玛利亚迅速浏览着,“好了,这里是重点了,由于该芯片的制作工艺特殊,记忆管理中心的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器暂时无法长时间接纳,不排除损毁的机器人性能的可能性。”她用播报新闻似的腔调念着投影的内容,“所以,你还是赶快把芯片交给柯林吧。”玛利亚的语气透出一丝得意。
“行了,我知道了。”我攥紧了口袋里的芯片,卡槽的部分深深陷进了手掌心,“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继续播放这个芯片,我会死,对吗?”
“嗯……”她的表情僵住了,似乎刚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可以这么说吧。”
“好。”我露出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麻烦你了,谢谢。”我转身走出了情报室,玛利亚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可却没有得到回应。
我在灯火昏暗的巢穴里静静坐着,身体里涌动着的悲惨的回忆此刻显得无比清晰。我想摆脱他们,也许死在关于她的记忆里,是一个还不错的归宿。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在阳光里流淌。
“嗯,我回来了。”这回我说出了声,这是我温习了无数次的片段,每一个细节都已经烂熟于心。
“咳咳。”我觉得嗓子眼儿有点发甜,为什么我的创造者要给我一副和人类一样虚弱的身体呢?是某种讽刺吗?我的脑子里盘旋着无数的念头,可我却一个都抓不住,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里中央处理器的噪声变得异常清晰,“那是你的心跳。”柯林似乎这么说过。
能量接头大概松动了,我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的笑声离我越来越远,画面也开始褪色,接着是一阵白噪声,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可我却没有办法把芯片从身体里取出来。 到极限了吗?我终于可以休息了吗?
突然,视野里又有了亮光,沉重的呼吸声,湿冷的房间。我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的男人,双眼布满血丝,褐色的胡茬从皮肤下冒了出来,他不是我,他是这段记忆的主人。
“卡尔,放开我。”这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总是能让我想起最喜欢的薄荷茶。
“黛西,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男人一拳打在镜子上,玻璃出现了蛛网状的裂痕。
“现在不一样了,我有我想追求的东西。”她的情绪很激动,伴随着说话声的还有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
“不,你说过我是你的一切,你只需要我就够了。”男人猛地转过身,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废弃的地下室里,剥落的墙皮和盖着污泥的地面上拖着一条拇指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是一只白皙的脚踝。
“放开我。”她几乎是在尖叫。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脸,不出我所料,她有着一双明亮的蔚蓝色的眼睛。
男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她靠近,她的五官越来越清晰,她的颧骨稍高,鼻子很小巧,下颌骨利落的线条让她带上了几分凌厉的气息,披肩的亚麻色的长发好像被打湿了,让我想起深海里卷曲的藻群。
“黛西,留下来陪我好吗?”男人的一只手钳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表情突然僵住了,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她试图挣脱男人的控制。
“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男人的声音轻得仿佛在叹息,接着我听到了一声很奇妙的“噗嗤”声,像是衣料的摩擦声,又像是玛利亚削苹果时,刀刃切割果肉发出的声音。她的身体突然瘫软下来,仿佛是一只失控的提线木偶,跌倒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血液从伤口涌出,衬衫上开出了一朵鲜红色的花。她的手臂突然痉挛了一下,跳动的幅度就像是一条毡板上的鱼。男人愣了一下,伸手把刀柄向下按了几英寸,锐器划破肌肉,碰撞到肋骨的感觉,真真切切地从我手掌的每一个细胞传向我的大脑。
我很想吐,我不确定这是不是那个男人的感受,我,或是他,看了那具失去生命的身体最后一眼,然后夺门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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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深夜,玛利亚把西门送去了急诊室,柯林小姐告诉西门,他的中央处理器已经损毁了90%,她将对他进行休眠处理,等政府划拨下一批处理器的时候再把他唤醒。西门点头,说:“好,但在我休眠之前,能不能再去一次地面上。”
柯林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在太阳升起之前,西门拖着体力严重不济的身体走上了升降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柯林的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了一股不安感。
一天过去了,西门没有按照约定回来,两天过去了,记忆管理中心派出的搜查小队一无所获,三天过去了,接着是第四天,柯林因为管理失误受了处分,领导层也终于决定不再为西门浪费纳税人的税金。
一周后,一个流浪汉惨死在清晨的街头,匕首插进了心脏,一击致命。警方在核实身份后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是个通缉犯,罪名是涉嫌谋杀自由画家——黛西·温斯顿。而在这座城市边缘,一个废弃的地下车库肮脏潮湿的地面上,躺着一个男人。他听见自己身体深处的中央处理器发出苟延残喘般的“嘶嘶”声,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会做一个长长的梦,直到被苔藓掩埋,直到变成一堆破铜烂铁。
文/鸣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