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8期“光”专题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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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浦江西岸各式各样的古老建筑亮着一致的橙黄色射灯。灯光自下而上，与那些浮雕线条一起，赋予建筑以璀璨绚烂。对岸陆家嘴的现代建筑像是不甘示弱，五彩缤纷的光线仿佛在为射灯群伴舞。夜风踏过黄浦江面，留下带着粼粼光影的脚步，像是编织了一场盛大的繁华都市梦。只是不论这场都市之梦多么繁华盛大，22点一到，一切都将归于寂静；但仍能看见附近的几座办公楼里亮着惨白惨白的日光灯，照着打工人们惨白惨白却又遥不可及的梦想。
齐燕的男友也是这群打工人里的一员，刚刚入职半年多。男友面试那阵，上海还在刮西北风，眼看男友的补偿金也捉襟见肘。齐燕有工作，但齐燕的工资甚至无法负担他们两个住的那间小公寓的房租，更别说他俩还养了一只狗。男友时常笑着说，“我再找不到工作，我们家就得喝西北风了。”齐燕知道男友的笑里带着苦涩，但她不是一个喜欢把场面搞得非常苦情的人。于是她半开玩笑，“回头卷卷饿瘦了，那可是当爸爸的无能。”
齐燕说这句话的时候卷卷就在边上，阿拉斯加犬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它的人类父母。齐燕抬手摸了摸大狗子的头，全然没有注意到男友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凉。
男友没多久就被他现在的这家公司录取。这家公司很大，即便齐燕自己和男友不在同一个行业，齐燕也知道这家公司有10万员工，服务着超过10亿的用户。所以虽然它的总部不在上海，但在齐燕看来，这恰恰说明了男友的优秀，也恰恰说明了男友之前那家公司是多么有眼无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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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原本是被一家规模要小得多、但是在他们那个行业也算是名列前茅的公司辞退的。辞退的理由并不是男友业绩不行，而是“公司战略方向改变。这个项目我们不做了，但还有另外一个项目需要人。”男友最终选择了离开，他说“那个项目看起来不像是能成的”。公司以高于法律规定的标准给男友发了辞退补偿，但随后男友的社保就被断缴。齐燕觉得这很致命，因为男友只差这4个月的社保就可以通过人才引进获得上海户口；但当时的男友早已被工作磨平了棱角，他说，“反正我是留不下来的，在哪交社保不重要。”
齐燕知道男友难过，但她不喜欢伤春悲秋的情绪。那是前一年的夏天，当时两个人在江边散步，卷卷就在边上摇着尾巴。两人一狗迎着晚风踩着脚下的木板吱嘎，齐燕一如往常半开玩笑，“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是口口声声说你要留在上海，我这才答应你养卷卷的。”
男友没接话。男友很多时候不解风情到可以用木讷来形容，很不讨齐燕喜欢。但齐燕觉得，严格意义上她都可以算作是男友的初恋，不可能指望男友能说上满嘴的花言巧语，就像她那个颇不靠谱的前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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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燕的前男友有钱，嘴甜，能让她欲仙欲死，但身边总是莺莺燕燕不断。齐燕自问自己长相不赖，只是架不住男人总是喜新厌旧。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前男友那酷似当红流量的俊俏面容上露出一丝颇具反派色彩的邪笑，他凑近齐燕，宝格丽大吉岭茶的味道在她鼻尖蔓延开来，“你总是想凭这张脸就找到好看有钱的男人，你就只能找到坏男人。”齐燕当场就抬起手想甩他一巴掌，但被他抓住了手腕，又贴到了他自己的脸上。齐燕还没来得及回味掌心粗糙的触感，就看他嫌恶地甩开她的手，“记住我说的话，我会是你能够找到的最好的男人，而我就算结婚了，我也还是会玩女人。这是你最后一次碰我。”
前男友这话充满了偏见，因为齐燕并不是看上了他的钱；但齐燕没机会反驳。她随后就被前男友的保镖请出了公司，她愤愤不平地想，“老娘非要找个好男人给你瞧瞧”。随后齐燕就看见不远处的711便利店门口，站着个身材高挑容貌棱角分明的男生。那双眼睛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只是眼角的鱼尾纹平白无故为他添了些年岁。齐燕快步走过去，就这样遇到了她的新男朋友。
齐燕也和男友说过这些。她原本以为男友会发怒，但男友只是说，“你原来和一个富二代在一起，现在和我在一起太委屈了，我得对你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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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句话让齐燕产生了想结婚的念头，她为他买菜做饭洗衣遛狗。其实齐燕早前给男友做的的确是晚饭，男友早前也确实是能回到家一起吃晚饭的，以至于她一度感知不到男友这个行业的普遍工作强度——毕竟早上10点上班，晚上7点下班，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上班族作息了。但男友如今这份工作强度实在是大，齐燕晚上10点能见到男友就已经算是他下班早了，大多数时候要接近0点才能见到男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来。男友面上的鱼尾纹日益加重，齐燕心疼他，于是每天晚上掐着点给他做夜宵。
男友下班的时候卷卷往往已经睡了。阿拉斯加犬体型大动静也大，两个人怕它吵着邻居惹来投诉，就把卷卷放在笼子里，而后在笼子外面盖上一层薄布。这招还是他们从一个宠物博主那里学来的，说动物有光敏性，看见天亮了就会开始吵闹，所以该睡觉的时候给他们一个暗一些的环境，就可以保证小动物不会吵着人睡觉。
但薄布的遮光性有限，于是齐燕就买了盏小夜灯，橘子造型的夜灯散发着柔和的橘黄色光线，时时让齐燕想起冰心的名篇。那篇散文是进了教材的，齐燕至今都记得书上说小橘灯象征着光明。齐燕觉得，或许她和男友这样的辛苦，也能给他们一个光明的未来，于是虽然熬夜辛苦，但她甘之如饴。小橘灯的光线落在云吞面漂浮着油花的清汤上，被空调的风吹出一道微小的涟漪，男友鼓着腮帮子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她“有人妻感”。
齐燕伸手按亮手机，现在已经是8月份，男友是去年圣诞节正式入职。不知不觉都半年多了啊，齐燕下意识打了个哈欠。她琢磨着先贴个面膜再继续等吧，于是小心翼翼起身走向卫生间。
齐燕拿着手机，弓着足背，让棉质拖鞋的鞋底贴在自己的足底，这样就不会发出声响。她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线关上卫生间的门，凭着记忆摸到卫生间的开关，随后撕开面膜袋子。那装满了精华的袋子每次撕开都会滴出来一点，这次也不例外。齐燕一如既往用纸巾擦拭，纸团上黏黏糊糊像是擤了鼻涕，味道也不像是精华的香气。齐燕下意识嗅了嗅，那熟悉的气味让齐燕感到一阵反胃。有人用石楠花的味道描写这个气味，但不论使用多么高雅的表达，都改变不了这股腥臭气味背后代表的隐晦事实。
齐燕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年轻白皙的面庞上看不出皱纹。上次和男友出去吃饭，服务员似乎和男友很熟悉，开玩笑说“哟你这是谈了个大学生女友啊”。齐燕对这样的形容很是习惯，因为她从来很看重自己的脸，即便是长了痘痘，她也会用她精湛的化妆技术将痘痘遮得无影无踪；加上她素来引以为傲的前凸后翘的身材，她对自己的外貌向来非常自信。但就是这样的她啊，已经到了无法勾起男友欲望的地步了么？不然他为什么要自己在卫生间偷偷解决？
手机提示音打断了齐燕的思绪，屏幕上男友的消息简明扼要，“今天有个紧急需求耽误了，组长点了吃的。这会儿刚下班，我很快回来。”齐燕擦干手，用指腹快速选择了表情回应，而后慢条斯理把面膜敷到脸上抻平，随后拿着手机出了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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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的小橘灯仍旧亮着，齐燕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一个男人平白无故对她失去了欲望，要么是已经出轨，要么就是在出轨的路上。这是齐燕从前任身上学到的经验，彼时她前任仍旧笑着，像极了偶像剧里的霸道总裁，“我也会有自己的欲望，而你不是时时都方便的。自己解决，总能缓解我对你的相思之苦。燕燕，你知道，我会爱你一辈子，又何必在意这一次两次。”
齐燕当时信了，但她最后发现前任出轨，是在她自己的手机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发过来的消息，不堪入目的照片上充满了耀武扬威的味道。其实齐燕不是没想过查手机，但前任曾说，“我的手机里有太多商业秘密。燕燕，保密协议是给员工准备的，不是给爱人准备的。”
齐燕觉得人总要吃一堑长一智，所以她在和男友同居之后，就要求男友和她互换了手机密码，而且要求他要时时报备自己的行踪。男友不光从不拒绝，还心甘情愿答应对她不会有秘密。可这些过去，彼时听来有多甜，如今想来就有多心疼。齐燕闭了闭眼睛，泪水渗入面膜，和精华混在一起，分不出你我。
防盗门被打开，男友进了屋，又蹑手蹑脚关上门。齐燕借着小橘灯的昏暗光线看向风尘仆仆的男友，她佯装打了个哈欠，而后压低声音，“都给我困哭了。你先去洗澡吧，不早了，咱赶紧睡觉。”
男友含糊不清应了一声，空调的风带过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不属于男友，也不属于齐燕。齐燕当时就变了脸色，但男友毫无察觉，他顺手把手机留在了茶几上，就急急忙忙进了卫生间。齐燕看着卫生间的门被关上，随后就拿过男友的手机。心里的猜想在看到屏幕的一瞬间成了真，一个陌生的女性掐着点问，“你到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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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燕顺着消息翻阅着聊天记录。她没有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影像资料，但那字里行间的确充满了荷尔蒙的味道。
齐燕有一瞬间觉得这男人真蠢，他怎么都不记得删聊天记录，而且兔子不吃窝边草，他猎艳居然还是对着同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这个同事的条件当真不差，别说男友了，齐燕都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人，要不然她就可以泡到这个能在外滩附近买房而且长相颇妖艳的年轻女人。
男友猎艳也真的很努力，虽然两个人没看出来任何肌肤之亲的痕迹、似乎还只是停留在聊天框里，但男友甚至去找了资料，而对面也给了热烈的回应，说会用他想要的姿势行那些苟且之事。男友未曾对她说过的甜言蜜语，都被男友敲在了和另一个女人的聊天窗里。
齐燕这一刻内心毫无波澜，她自己都讶异于自己的平静。她只是很好奇，她和男友的事，男友的朋友们也知道，那么眼下这个女人，有没有被男友介绍给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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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燕退出去，点开了男友朋友们的聊天窗，最新的一组对话是男友开的头，“我和她分手了，有空哥几个喝喝酒。”四个人的群里接话的是个女孩子，齐燕也见过的，她说，“我们更想喝你的喜酒，但你开心的话就是喜酒。”
男友只字未提新欢，他的朋友们似乎都以为是齐燕和男友谈不拢结婚的条件所以才分手的。齐燕突然觉得很委屈，他们早前的确谈过结婚的事，齐燕当时一边憧憬着未来的生活一边说“我们有套房子就可以结婚了”。她的本意是去另一座城市，房价不像上海这样贵，环境却会比上海更好，而且两个人也喜欢，也可以让卷卷撒欢跑；但男友却说，“可眼下上海的房子我真的买不起。”随后男友就陷入了沮丧，齐燕就不敢再往下说，毕竟她也知道那是男友一直以来的梦想。
齐燕不想掩饰，也懒得掩饰她翻了男友手机的事实。她索性拿着手机一直看，男友的朋友们倒是对他俩的感情颇为看好，朋友们也一直说“感觉你这是婚期将至了啊”。只是男友在否认，他一开始说“现在还没计划，应该还得再等等”，到后来“她想要个房子，但我给不了”，到后来“我们要分手了，她想要的未来我实在给不了”。
齐燕默默记下了这些消息的日期，随后又去那个妖艳女人的聊天窗里翻找，发现男友似乎就是在和朋友们说完话之后，就会去找那个女人，随后祝她“你要开开心心，我希望你开心”。那个女人的回应相比之下显得也热烈得恰到好处，甚至有一句“你这么好的男人竟然还单身？”
男友的拖鞋与地板摩擦，墙角的金属笼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齐燕懒得阻止他，只是抬眼看向他。她抬手揭下已经干透了的面膜，“你既然那么想单身，那我就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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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燕如今和丈夫也过了七年之痒了，她把这个故事说给丈夫听的时候，小橘灯的柔和光线就映在他的瞳孔里。丈夫轻轻笑着，“那你就没问他当时怎么想的，真的只是想找富婆吗？”
齐燕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我那会儿就觉得男人都特别现实，也特别蠢，眼睛里只有钱。”
丈夫亲亲她的唇，“你这可是把我也骂进去了。”
齐燕再次翻了个白眼，“那你就当我是在骂你好了。”
丈夫再次吻吻她的唇，“老婆，其实你这两句话我听着都很难受。我只是一直不说，但你这个故事，我似乎从我一个朋友那里听到过。”
尘封许久的往事被再次打开，丈夫打开手机翻动记录。对面的头像很陌生，但说的话却带着几分熟悉的味道，“她的嘴实在是很伤人，而我不懂得表达。我只是一味在忍，可我总有一天会忍不住。我并不知道那时我在做什么，但我的确获得了精神上的慰藉。”
末了，“过去了。也确实是不适合。我得赶紧删下记录，虽然我老婆也不会多想，但我不想她难过。”
小橘灯忽然熄灭，齐燕打了个哈欠。丈夫把手机放回插座充电，小橘灯再次亮起。齐燕嘀咕着“这灯感觉也是寿命到了”，丈夫把齐燕抱起来，“灯应该只是困了。好了老婆，我们回去睡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