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破烂的意义

说起来，这捡破烂的意义应该是母亲教给我的。大多是身教，言传得不是很多。

母亲退休前曾是一名工人，在一家公立医院工作。单位除了有关治病救人的她没有做过，剩下的大都做了一遍。污水处理，集中供氧，门卫，洗衣房，挂号，仓库，划价，电梯员，打扫卫生。因为性格好，最初医院领导还是有意让她做一些非体力劳动的工作，比如挂号和划价。但由于相比这些需要投入脑力的工作母亲更喜欢体力劳动，挂号和划价最终都被她明确拒绝了。印象中捡破烂就是她被安排在外科打扫卫生时开始成为副业的。至于为何，其实也很容易理解。打扫卫生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各种垃圾废物，其中瓶子，旧报纸和纸盒子在那时当废品卖还是十分值钱的。记得一个塑料瓶子可以卖到一毛五一个，纸盒子和旧报纸也都能够达到好几块一斤。平均算下来卖一回就能有二三十的进账。而且一般情况下，保洁员和卖破烂就像是藤蔓枝条一般紧紧拴在一起。保洁员大多会将废品攒下以换得小小的收入，再少于他们而言也是极其珍贵的。

从此，卖废品成了家中收入的一个重要渠道。由于家暴和性格不合，母亲在我一岁左右离婚后便独自一人抚养我。每月的二百一十块抚养费形同虚设，根本支援不了家庭的各项开支，即使我们省了又省。于是，这捡破烂对母亲和我而言就有了重要意义。它增加了一些家庭收入，也改善了生活的条件。虽仍旧买不了玩具和新衣，但饭桌偶尔会闪现别致的光彩。卖得多的时候，母亲会高兴地去小餐馆订上一份我爱的鱼香肉丝以庆祝这额外的惊喜。而我尤其兴奋，我猜一定是因久食素菜而产生了对肉的执念。母子二人对坐在桌旁，母亲看着我拿起筷子大口咀嚼，大口吞咽。而面对如此难得的美味，她却永远表现得水波不惊，从容不迫。倒是吃到最后，才好似回过神一样，举起筷子夹起所剩无几的菜，拿起馒头沾着菜汤开心地吃起来。

虽说穿戴上没有太大改善，但母亲却将很多钱投入到我在少年宫的兴趣班上。也许是因为当时年幼无知，对于钱的概念毫无判断。那时就只会讲，我喜欢声乐和美术，我要上兴趣班。全然不顾家庭条件是否允许。不过母亲还是给我报了声乐和素描。除此之外，为了有助于我音准，以及乐感乐理的培养，又给我报了二胡课。三个兴趣班前后算来总共十年之久。不仅如此，由于声乐课不俗的表现后来又加入了合唱团，这又是一笔支出。如今想来，在这样一个收入微薄的家庭中，母亲对我竟然坚持了如此之久的艺术培养，简直难以想象这其中的辛酸。

后来，我升了初中。不同于之前所念的子弟小学，这所中学的学生家中都十分得富裕。有的同学爸爸是教育局长，有的同学妈妈是公司经理，有的同学从小就经常出国游玩，有的同学家里开着一辆说不上名的车子，后来才知道那叫保时捷卡宴。说不清楚的感觉涌上心头，有自卑，有嫉妒，有嫌弃，有不平。看着生锈的整日用来上学的自行车，再偷瞄同学家一辆辆的汽车，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与此同时，母亲正好赶上内退，于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外出奔波。恰好在我学校附近的小区找了一份打扫卫生的临时工作。每天要打扫近十栋六层楼高的居民楼，扫扫擦擦。由于离得近，赶上放学下班时间差不多，会时常存在约我一起骑车回家的情况。对我来说那是心情最为复杂的时刻。我不想同学看到我的母亲，也不想他们看到母亲的破自行车，更不想让同学们得知母亲的工作内容和地点。所以总是通过各种理由回避她。

母亲的工作换了，我的学校换了，但拾破烂的习惯却没有改变。如若真要讲其中的变化，那就是母亲开始随行随拾。只要路边看到瓶子或者可以变卖的废品，她便停下车子捡起并放在车筐里，带回家以待攒到足够的量再驼到废品回收站换得钞票。于是我更加不愿意与母亲同行了。那时觉得弯腰捡破烂太丑陋太丢人了。

让我更加难以理解的是，母亲后来竟会假借出门遛弯之由捡回各种破烂。在我看来，那更像是一种病态，甚至将其当成了职业。记得一天，她走到家附近拆建的工地上，一直待到夜晚九点多，只为砸拾废烂墙体上的钢筋。伴着月光愣是背回家一麻袋钢筋，身上布满了灰尘和泥土，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叫人嫌弃得很。嘴里一边念叨着累死了，腰疼死了。那时我觉得这就是自讨苦吃，有何抱怨。虽然对此反对和不满，但我很少表达。可能出于对于母亲劳累辛苦的隐隐疼惜，也可能觉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我没有资格对此评头论足，更不应该表现出嫌弃之情。毕竟，我的生活费以及兴趣班的学费很多来源于此。

就这样到了高中毕业，家中也都是一直依靠母亲的临时工和每日捡的破烂勉强生活着。遇到积攒量大的情况，再加上母亲日渐苍老，力不从心，很多时候也会嘱咐我帮她一把，虽然我默不作声地答应着，但心里其实十分得抗拒。即使帮忙也是带着情绪帮忙，说话语气和面部表情极其得不友好，像是母亲对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印象里有那么一次，大概是上午八九点。我虽早已睡醒但一直赖在床上刷着手机。而母亲则在一旁忙着收拾破烂，准备用自行车驼去变卖。大概是见我懒散的样子不顺眼，也或者是真的需要帮助，就唤我前去搭把手。我自然没好脾气地应着，好好好，等一小会儿，马上来。因为母亲是个急脾气，做什么都雷厉风行，但凡有点拖沓就躁得不得了。急忙呵斥到，整天抱着手机也不知有什么那么吸引你，我在这忙了一上午也没说帮帮我，是想累死我吗。听得母亲口中的怨气，我也是不甘示弱。好似有理地回到，自己的事自己做，又不是我叫你捡破烂的。这话一说出口我其实已经后悔了。但碍于所谓的面子，硬是倔驴般地依旧躺在床上，以显得自己占据了有理一方。感觉过了很长时间，一声叹气进入到我的耳朵。母亲带着失望和委屈的语气讲到，你这孩子啊，真是不懂事。于是自己又闷头拾掇起来。见此反应，立刻起身，嘴硬地回了句我这不是起来了嘛，催什么催。事实上，类似的情况和类似的对话总会发生在我和母亲之间。如今想来，实属不该。

再后来，高考不理想的我不得不远赴云南求学。第一天班会就要进行贫困生建档。于是班上家中困难的同学都站在教室前面表述自己的家庭情况。我也站在了讲桌旁，讲起了母亲独自一人，通过拾破烂抚养我长大的经历。后来通过同学投票的方式我顺利地建立了贫困生档案，拿到了第一学年的助学金。从那时起，我才真正地感受到母亲这十几年的不易，才真正开始思考我对于母亲拾破烂所持的反对态度是多么得可笑和荒唐。而这反对的态度仅仅源于脸面的不好看，以及一文不值的鄙夷。而在我反对的同时，却光明正大地使用着以废品换来的生活费。

之后，对于拾破烂我也有了新的认识。我还记得大一上学期一节综合英语课上，通过手机突然刷到西城男孩解散的消息。我哇地一声在课上嚎啕大哭起来，老师和同学都非常担忧地望着我，以为我家中有什么变故才如此伤心欲绝。课后得知真相的他们都十分得不能理解。在那之后的没几日，又在贴吧刷到西城男孩告别巡演的消息。我像打了鸡血一样，找兼职打零工以攒够演唱会的门票。经过一番找寻，发现工作很难找到。于是决定通过捡瓶子卖钱这个途径来解决演唱会门票的事宜。那一段时间，学校到处的垃圾桶总会出现我的身影，毫不难为情地翻找着垃圾箱里的瓶子。但由于所在省市废品市场的不景气，最终我仅仅卖得三十六块二毛钱。后来，演唱会门票也是在朋友的帮助下才得以解决。虽然第一次捡破烂的体验没有如愿以偿，得到想要的结果。但这经历着实得可贵。我终于尝到了捡破烂背后的辛酸和无奈。我也终于体会到母亲令人佩服的坚持和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那一个个瓶子的堆积，那一张张报纸旧书的累加，那一个个纸盒子的积攒，那一块块金属的聚沙成塔，不仅在支持家中的生活，也在不断闪现着坚毅背后的可爱。

大三下学期，母亲到了正式退休的年龄。中考那年由于乳腺癌母亲做了乳房切除手术，不能再干重累的活。于是顺其自然地拾破烂成了她退休生活的重中之重。每日外出暴走成了必做之事。因为运动的同时她便可以施展这娴熟的捡破烂技能。她清楚地知道哪里有废品。她也清楚得了解各类废品的市场价格。她同样清楚地晓得哪个废品站瓶子的价格更高，哪个废品站旧报纸更加值钱。于是母亲整日行走于所住社区街道的各个地方，同时奔波于各个废品站之间。不仅如此，母亲的亲朋好友也会热心地为她将破烂积少成多，定期喊她前去整理变卖。虽然长大后对捡破烂已有了很高的接受程度，但见母亲退休后如此疯狂地捡破烂，我还是颇有抵触情绪的。过度的捡拾势必对身体造成太大的负担，这样一想整件事简直太不值得。而且积攒破烂的过程总是会给邻居造成不便，引起邻居的反感。但我讲了很多次也于事无补。她仍旧热衷于此。

直到最近，一日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则民生新闻，让我有了新的想法和感受。新闻讲的是一个老人，由于以前过惯了穷日子，到老还在坚持着每日捡破烂。由于每日的量太少不值当地一天一变卖，于是捡回儿子家囤积。儿子儿媳工作都很好，生活也殷实得很，房子宽敞明亮。但由于老人的习惯造成了很大的家庭矛盾。最终由于不合，老人选择了捡破烂，自己独自在外漂泊。最初，我十分不了解这个老人的做法。儿子儿媳都还挺孝顺的，每日给着零花钱，衣食无忧。这又是何苦呢？

联系董女士过往以及如今的做法，再去看这件事，其实豁然开朗。一般人们所想的大都是，既然日子已不像以往那般贫苦，儿女也定期定量给着生活费，完全不必因这之前穷苦的日子而固守着累人脏乱的习惯。而另一面，老人老了很难改掉以往的生活习惯，不做点总会觉得缺点什么。并且人一老不做点啥总觉得自己不中用了，不能为家人做更多的贡献，左思右想总有点混吃等死，拖油瓶的感觉。其实这些分析和想法十分合理。但总要有一方坚持，有一方妥协。毕竟矛盾双方是老人和年轻人。

于我看来，老人的想法和习惯的确很难改变。所以，重要的还是要我们做出让步。而这一点让步，就是基于对于父母的爱和理解，以及对于生活真谛的思考。对于母亲的行为，我也是逐渐释怀和接纳的。

退休后，每月拿着不多但足够的退休金，而且因为我毕业，有了一份工作，也无需再去支援我的生活开支。母亲之所以继续捡破烂卖钱，大概是因为退休生活真得无事可做，除了日常的唱戏，旅游等娱乐活动，剩下的时间真的难以填补，莫名的空虚油然而生。而捡破烂既填充了空闲时间，而且还能赚钱，何乐而不为。除此之外，习惯的养成确实难以改变，况且母亲已将近六十，通常情况下愈大就愈加难以变通，变化。虽已年近六十，但人都有一颗不服输的心，尤其父母这一代人，他们身上吃苦耐劳的品格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种种原因，无论是客观还是主观，都让我觉得，如果仍在执拗于这个年纪捡破烂的不值得，以及对于捡破烂的固有偏见，在我看来都是对母亲，对自己的不宽容和不友善。

以往我会认为，这个年纪出去捡破烂实在是不安全，除了日常存在的磕碰风险，还有卫生安全的考虑。但如今，我宁愿欣然接受母亲捡破烂的做法，最差也只不过花时间照顾母亲。因为相比占用我的时间，引起我的担心，我更愿意支持她想做一件事的执着。即使在这个流行计算付出和回报是否成正比的时代，我更加愿意好好守护所爱之人，尽力帮助所爱的人实现所想之事。毕竟，小的时候母亲不顾家庭困难支持着我的兴趣爱好，却从未要求我能够有何种成就。毕竟，那年骑行滇藏，我不顾她的反对，最终她还是担忧我的安危，通电话会时常询问钱是否够用。毕竟，我坚持考研这么多年，虽嘴上反对但还是默默支持着我，即使我一直没有真正努力，即使我一次次地失败。

以往我会认为，捡破烂真得很丢人。随着母亲年龄的增长，如果她仍旧坚持捡破烂，之后需要我的帮助会越来越多。我不仅需要忍受家中堆积的废品，还有门外楼道的囤压而由此引来邻居的不满和白眼。也许有一天我需要同母亲一起外出捡破烂。但这一切的丢人现眼，在我看来都抵不过支持一个人而使那个人心情舒畅的结果。毕竟，小的时候母亲为了撑起整个家，从未考虑过因捡破烂而颜面丢失。毕竟，母亲为了能让我时常吃到喜爱的鱼香肉丝，从不会半点迟疑地卖力挑拣废品。

捡破烂的意义，确实是母亲教给我的。因为拾破烂，我们学会了集腋成裘。因为拾破烂，我们学会了苦中作乐。因为拾破烂，我们学会了坚强刚毅。母亲通过多年的坚持告诉我，无论日子再苦，生活再拮据，都要咬牙挺住，并同时以积极乐观的态度面对，最终从中得到物质的积累以及精神的愉悦。

那一个个的瓶子，一张张的报纸，一块块的废铁，包围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留着汗，脸上却洋溢着笑容，灿烂得如骄阳，灿烂得如花朵。那个女人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