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激凌
“呃.....原，你以后能不能经常到这里来?”
“哈?”
十四岁女普通初中生——原，在两个月前得了一场病，父母于是安排她请假住院。大半个月后，原的病况痊愈了一半，也不想时时刻刻都固定在病床上，经过护士同意后就出去玩了，但如同小说一样戏剧性的，原在闲逛医院的花径时在小路上发现一团不明物体，凑近一看是一个蜷缩在地上的男孩，似乎已经昏过去了，脸色苍白，原想再仔细观察一下，走近了些，却发现了男孩身下有着惊悚的斑斑血迹。
原心底下意识地一凉，这似乎是一个死人。她不敢吱声，生怕周围还有人在，这等“好事”竟然让她区区一届女初中生碰上，但大家肯定都不会相信是这么一个小孩子杀了人对吧？
原触碰了几下男孩的身体，体温还在，应该是刚死不久，她又试着触碰其他地方，好确认死亡原因，同时敬佩自己看到尸体时的镇定自若，居然没有大声尖叫。突然，尸体缓缓睁开了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后来原把他送到住院部，从护士那里了解到，那男孩是一名肺癌患者，比她小一岁，前几天发现了症状才刚刚住院，今天就偷偷从医院里跑出来，据原打听理由是“想吃巧克力冰激凌顺便出来走一走”，没想到走到半路就发觉胸口发闷，呼吸困难，之后便剧烈咳嗽吐血昏迷了过去。原锤头感叹自己的迟钝，居然忘了试探他的呼吸，似乎是侦探小说看多了想装一下酷，同时也暗暗敬佩眼前这个男孩的勇气，既然是肺癌就不要随便跑出来啊！
“你明知道医院有很多警卫，那你为什么还有胆量偷跑出去?”原坐在床边的板凳上问道，看着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管的男孩。
“嘛.....警卫什么的不就是一群呆瓜头吗？我早都在心里计划好了，通过爬树翻墙逃出去的。”
“哈?谁给你的自信?”
“别这么见外，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无数次惹是生非，翻墙这种事我做的多了去了，你说是谁给我的自信?嗯?”男孩幼稚地对自己竖了个拇指。
“但是，你的肺癌突然发作了。”原一针见血地说道。
病房里的气氛突然沉默了下来，男孩没有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什么嘛.....不就是肺癌吗....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不放弃，什么都可以跨过去的吧.......”沉默了许久男孩终于开口了，声音比起刚才稍显无力。
又是沉默了许久，原这时注意到了男孩的眼睛开始湿润。
“再也...没办法打篮球.....就算康复了，我的身体也没办法回到从前了吧，”一滴眼泪悄悄从男孩脸颊上滑落，他紧咬着牙，“你看，我就是在外面走一会都会突然昏倒，无法离开药物和化疗，这样的我，没办法运动的我，只能是吊车尾吧，我只有权利去绝望了吧.....”
“可是，不...不甘心，我不想，只能这样躺在床上，”大滴大滴的泪珠开始从男孩脸上滚落，伴随着止不住的抽泣，“我，还想...打篮球，我还想和班里的同学，见面.....我不想死，不想死！咳，咳咳........”他开始剧烈地咳嗽，但又无法停止抽泣，这对于一个肺癌患者来说大概是十分痛苦的吧。
原叹了一口气，“说的没错，只能这样躺在病床上的你，没办法运动，大概跟废人没有什么区别了吧，”她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但每天都活在‘自己是一个废物’的痛苦之中，你不觉得你会真的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废物吗？放好心态，就算你处于一个令人悲伤的处境中，也绝不能让你身边的人感到悲伤。”
“你若不想成为一个不论在什么方面都会拖后腿的废人的话，就努力让自己开心地活下去，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做可以做的任何事，不论有无意义，即使是最痛苦的时刻，也要保持希望，只要你能为身边的人带来什么东西，不论是什么，你就不算废人。”
男孩呆住了一会，眼泪和咳嗽都停住了，然后他笑了。
“好——一碗心灵鸡汤，你是我身边唯一看到我这幅样子不会愁眉苦脸的人，其实我的癌症被发现时，病情早就已经脱离了安全期，我父母都感到十分绝望，包括我自己，因为我的梦想已经被断送在这个地方了——但我还是想试着去实现你说的话，看我能为大家带了什么东西。”
“那.....你....可不可以接受我一个请求？”男孩问道，眼睛里焕发着急切的憧憬的光芒。
“什么？”
“你能溜到外面帮我捎一个巧克力冰激凌吗？”
“哈?”
原还是挺想找个人陪她闲聊一会的，在那之后，没有事的话她就会来男孩的房间随便和他唠嗑两句，她想反正癌症也不是什么传染病。而且看在他是个癌症患者的份上，原也很少拒绝他的请求，比如说帮他捎一个巧克力冰激凌，这种事经常是护士不在时干的，不准吃冰激凌什么的应该是胃癌的专利，况且癌症患者这种活不长的类型不应该再多多享受一下生活的乐趣吗？
在一个月内，男孩每天咳嗽越来越多，说话的气息也越来越虚弱，唯一不变的是男孩每三天就让原帮他捎一个巧克力冰激凌，原开始怀疑男孩对巧克力冰激凌是不是有一种病态的执着。
这种生活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在这期间男孩试着去变得乐观起来，有时他的父母见到他的这番样子，也开始相信事情可能会有转机，即使男孩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
在这一个月过去后，原彻底痊愈出院，于是在出院的前一天向男孩道了别。
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那句话。
“我觉得你很想离开医院回到家里去，谢谢你这个月来一直在陪我，但....我们还能再见面吗？”男孩虚弱的躺在床上，嗓音沙哑，仿佛一个月就老了三十岁。
“我来纠正两点，第一，我来找你纯粹是因为闲的没事干；第二，我是想离开医院，但我可没想回到家里去，所以以此为基础的话，我应该还会过来的吧。”
“哎?为，为什么不想回到家里去？家里有你的家人，能见到他们不应该很高兴吗？
原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低下了头，刘海下的阴影暗沉到已经看不清她的双眼。
“家那种地方.....差劲透了......”。
“为，为什么这么说?”
“你以为我这次是因为什么而住院的呢？”原突然抬起头，脸上露出极其可怕的表情，同时转身把后背上的衣服稍稍撩开了一点，只是一点，男孩就看到了极其狰狞的伤口。
“这是....伤口?”男孩呆住了
“超级可怕吧？我这次住院，就是『那件事』为我带来的后遗症的证明，那个夜晚，我感受到的只有疼痛、恐惧、绝望，直到我彻底昏迷的前一刻，他们还说我在装可怜！但即使是伤成这样，我的双亲还是极少来医院探望我，有这样的他们，我又怎么‘好意思’回到家里去呢！”原咬着牙，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角，男孩能听出，原在拼命忍耐喉咙里那一股要吼出来的劲。
“可他们是我父母啊，我不得不回到那里去，我别无选择！可是我怎么才能原谅他们啊！谁能告诉我啊！”
他觉得十分惭愧，因为他的家人无论他做错了什么都会包容他。这些事以前原从没给她讲过，只是恰好在这个离别的日子，提到了“家人”这个词，原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一直认为，曾经将他从绝望中拯救出来的原必定是生活在阳光之中，没想到竟有如此悲伤的过去，他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哎.....抱歉，对你说了那种事情，我有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必是对我的印象变坏了吧。”原撂了一下头发，转过身去。
快要将人压抑到窒息的沉默。
“不，才没有。”男孩突然开口了。
“哎?”
“你对我说过，不论自己处于一个多么悲伤绝望的环境里，也不可以把这种情绪带给周围的人，对吧？你也是处于这么绝望的处境中，但你以前从未向我提起这件事，努力不将这种绝望带给周围的人，这种独自担着伤心事的感觉肯定很不好受。但如果原选择这样做，一定是周围有爱着你的人在，不想让他们同自己一起悲伤.......咳咳....”
“你.....别老说这么多话，对你肺.....”原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打住了。
“而且，我生病这么多天，也参透了一个道理.....以前我看的某本书上写过，人长大后，总是要与这个世界和解的，不管它曾经对你做过什么，”男孩的气息越来越虚弱，像是在说悄悄话，“以前不怎么理解，但我现在明白了，如果我的结局是必死的话，去怨恨世界也无济于事，只能是我自己运气不好。原也一样吧，仇恨过了很多年也会稀释，而且，你的父母把你送到医院里来，也是在乎你吧，他们不过来只是暂时没有勇气去面对你，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似乎这场肺癌让你成熟了不少，看在你这么辛苦的份上，我也......尝试着去适应吧，记得不要说太多话，对身体不好。”原转过身，向走廊走去，“我要走了，再见。”
原出院后，也依旧是每个星期都去医院探望那个男孩，不忘记带一个巧克力冰激凌，但通常都是男孩戴着氧气管或不停地咳痰咳血，冰激凌只得像失去了灵魂一般化在碗里。男孩的身体也逐渐被化疗和药物摧残得不成样子，身体一天天地崩坏，不成样子。
深秋即将结束的时节，原亲眼目睹着，不断吐血、颈部隆起巨大水肿、如风箱一般呼吸的男孩被送进了急救室，他的父亲急匆匆地询问医生病况，他的母亲无力地倒在墙边痛哭，冰激凌照旧化在碗里。那天后，原再也没有见过他，但原一直记得，男孩是笑着离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