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二十六）
1
傍晚，徐家。
“来，阿庆，吃口酸黄瓜，才腌好的，香着呢。”桂花说。
徐庆抬头见她一双眼睛里闪着慈爱的光，给自己夹菜的手却是干瘦的，连脸上都是一层薄皮贴着骨头。脑袋显得很大，纤细的脖颈常给人一种随时断掉的感觉。
徐庆看了一眼她碗里的野菜汤，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的野菜小米粥，边笑边把面前的酸黄瓜吃了，将两只碗调换过来说：“娘，你腌的咸菜真香，这手艺比饭馆里的厨子都不差什么了。”说着，端起碗把汤喝得一滴不剩。
桂花病了大半年，又时常吃不饱饭，身子很是虚弱。原本听儿子夸自己手艺好，心里美滋滋的，没想到一眨眼他把碗给换了，不等自己阻止就喝了个干净。
她连忙把碗放徐庆的面前说：“你这孩子，好好的米粥不吃，跟娘抢什么野菜汤。赶紧把这碗粥吃了，不然娘可饶不了你，别惹俺生气。”说完，桂花故意板着脸，嘴角紧抿着。
徐庆把碗推了过去，认真地看着她的脸说：“娘，这段日子俺跟你说了多少遍，你要照顾好自己身子，别舍不得吃，再这样下去你的病什么时候能好？俺回家来不是叫你好吃好喝地供着，不要像小时候那样，好点儿的东西都往俺嘴里塞了。”
桂花听到这儿刚要开口，一旁的福生夹着咸菜说道：“阿庆有孝心，就别推来让去了，你赶紧吃，凉了伤胃。”
桂花看自家老头子和儿子都这么说，自己不吃怕是他们心里也不痛快，于是端起碗来，慢慢喝了一口。软糯的小米加上鲜嫩的野菜，形成了一种清爽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她的速度越来越快，三五口下去便见了底。
就在桂花刚把碗筷放下时，福生笑着说：“老婆子，阿庆，俺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这事儿要是成了，咱老徐家也算是有点盼头。”
徐庆听到这话问道：“爹，是什么事啊？”
桂花也是一副疑惑的表情，福生看在眼里，将下午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把三娃的事儿隐瞒下来。想着等过会儿儿子走了，再和老婆子说更好，免得这小子心里觉得别扭。
“这可真是个大好事儿，”桂花高兴地说，“不管啥时候，有一门手艺总是好的。老头子，你要好好谢谢三麻子，他肯这么帮咱们，是个热心肠的。”
福生听到自家老婆子这话，差点没笑出声来，也就是不常跟他打交道的人，才会被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皮给骗了。
三麻子这家伙虽说没有黑心肝，但和热心肠是八竿子打不着，完全是个不吃亏，甭想在他身上占半点便宜的货色。要不是他想给自家儿子说个媳妇，只怕这事儿怎么着都落不到阿庆身上。
“俺不去。”旁边的徐庆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福生本想顺着这话接着说下去，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徐庆打断了。他看了一眼儿子，见他面容沉静，眼神认真，这个模样让他不知如何开口。
他一向明白这个儿子性子倔得很，决定的事情从来都是认准了的。也懂他的顾虑，无非是放心不下家里，怕自己跟老婆子没人照顾。
可自己培养了他那么久，原先没办法只好认了，如今眼前有一条更好的出路，不能连试都没试就放弃了。
“阿庆，为什么不去？”桂花说，“都是俺这个不争气的身子，连累了你，当年阿梅……”说到这儿她突然哭了起来，泪水从不再清亮的眼睛里流下来，憔悴的脸上，瞬间出现了几道清晰的泪痕。
徐庆见她这样无奈又心疼，温声说：“娘，你别这样说，俺是你儿子，哪来什么连累不连累的。留在家里能照顾你们，地也不会荒了，不是挺好吗？俺也不想让爹欠人情。”
“咱家的地用不着你操心，俺会跟你二伯商量把西头的一块地给他种，将他东边的那块地换过来。正好跟咱家东边儿的三亩地连成片，浇水施肥就方便了，会省下许多力气，你爹还没有老到干不动。”福生说。
徐庆听到这话以为父亲生气了，忙说：“爹，俺不是不信你，但地里的活儿繁重，娘又病弱，你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再说俺这一去没个几年，根本出不了师，岂不是又给家里增添负担。”
“你这孩子是想得太多了，”福生看着儿子年轻的脸庞说：“只是带你去见见薛师傅，人家同意了再说其他。你刘叔看着你长大，想着你才跟俺说这事儿，起码要去一趟，给了他面子，让俺和他在这村里好见面，也说不定真有吃这碗饭的缘分。你还年轻并不明白，人这一辈子机会都是错过一个少一个，爹不希望你后悔。”
徐庆倒是一时没想到这一层，又看到母亲的眼神，期盼中夹杂着焦急，好像自己不答应就犯下大错的样子，也不想让她太过失望。
于是点头答应下来，可他心里并不高兴，在他看来，无论是在家中种地，或是学其他手艺，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一直想成为自己先生那样博学多才，气质儒雅的人，将自身所学发挥到极致，去影响更多家境贫寒的农家子弟。不是想将这二者之间分出个高低贵贱，但毕竟跟自己所想的相差太远。
他跟爹娘说了几句话后，从北屋走了出来。在院中闻着残留的饭菜香气，心里想让他们开心就好，带着这样的念头，他走向了自己所住的屋子。
2
福生见儿子走了，拉住一旁正在收拾碗筷的桂花说：“老婆子，先放着吧，俺有话对你说。”
桂花把碗筷放下，坐在凳子上问：“他爹，啥事啊？”心里却在想老头子今天是咋了？怎么有那么多事儿要说？还不一起说明白。
福生把三娃的事儿说了一遍之后，观察着自家老婆子的反应，他知道桂花最疼这个侄女，这门亲事她都不一定乐意去说。
果然她一听见这话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还没等他再次开口，桂花先他一步骂道：“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可真美。俺说他怎么会帮阿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亏俺还以为他是个热心肠的人。”
“红霞是如花似玉的姑娘，性子温柔又不失主见，干起活儿来，比一般男人都好。他儿子年纪大不说，身边还有个拖油瓶，要是嫁过去一进门上伺候老的，下伺候小的，还真是没有一刻清闲了。”
福生本想说话，但看着桂花越说越生气的样子，那话也跟炮仗似的，噼里啪啦一连串地冒出来，他想插嘴也插不进去，只能先等她骂完。
“老婆子，你先消消气，听俺说一句。”福生看她骂累了，赶紧说道。
桂花双眼冒火，语气愤怒地问：“这事儿还有什么好说的，根本张不开这个嘴，难道要跟他们说，俺给红霞找了个鳏夫？ 哥嫂恐怕会用笤帚把俺轰出来，要真那样，俺可再也没有脸回娘家了。”
福生面色平静地听着，随后开口道：“老婆子，俺又没说一定给他说成这门亲事，还是要看大哥那头的意思。你刚才说的都是坏处，其实好处也有不少，红霞如果嫁到咱们村，离娘家近，可以多回去看看，你身边也有了个贴心人。”
“三娃是年纪大又有孩子，但他明显对红霞很上心，能对她好，把日子过红火就行，比那种年纪相仿却顶不住事儿的强好几倍。再说那孩子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小燕儿也六七岁了，早过了让她把屎把尿的年纪，长大了找户人家嫁出去，就不用再操心了。还有大哥家的老三……也是时候为他考虑考虑了。”
听到这话桂花一愣，想起至今还未娶妻的侄子，心中结起了冰霜，不仅浇灭了火气，也找回了理智。
老头子说的没错，自己怎么把小猛给忘了，他如今这年岁越来越大，再不找媳妇儿，还不知道能不能留个后？桂花心里想着，越发懊恼自己思虑不周。
但红霞对自己最是贴心，比起自个儿的亲闺女也不差什么了。自从阿梅出嫁，除了回门时见了她一面，这几年都不曾回来过。
她婆家离得远，回来一趟颇费工夫，也不好常回来，怕会惹得婆婆不喜，自己只盼着她和姑爷能把日子过得和美顺遂。
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想的，自己儿女虽多，缘分却短了些，到最后长大的只有这一儿一女。年轻那会儿夜里都不敢睡觉，生怕他们受了凉，就那么眼珠子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两只眼睛熬得通红差点瞎了。
闺女出嫁之后，这一年又一年见不着面儿，儿子整日里去学堂，每回都是外头的天儿漆黑一片，才赶回家来。不是累得倒头就睡，就是忙着学业，看着他在院中借着月光看书的身影，高兴归高兴，却也和他说不上几句话了。
多亏了红霞常来看看，还忙着干家里这些杂活，说着一些趣事给自己解闷儿，这日子才少了点枯燥，桂花这样想着心里十分犹豫。
过了好一会儿，福生见她仍没有动静，心里很是不满，他心想妇道人家就是不中用，明摆着的好事儿，不赶紧抓牢了，还等着它飞了？不说阿庆学艺的事儿，把那红霞丫头嫁出去，有了一份多加两成的丰厚聘礼，就算身子骨差了点，小猛总不至于打光棍了。
“老婆子，实在不愿意就算了，阿庆这事儿能不能成，看他自个儿的本事吧，本来人家也是看悟性和天分的。”福生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对着桂花说。
桂花听到他提起阿庆，眼前仿佛闪现出，他那双带着坚韧的璀璨眼眸，和聪颖好学的模样，几乎一瞬间她的心就定下来了
她对福生说道：“等你们从镇上回来，再说这事儿吧！”说完，拿着碗筷去了井边。
福生听她这么说，知道这算是答应了，原本还想嘱咐两句，但看着桂花消瘦的身子，终究什么也没说，任由她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