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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帽与大灰狼

2024-08-04  本文已影响0人  弓之初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是一个古老且尽人皆知的故事。难免故事的某些细节,在人们口口相传中有所出入。今多方探访予以采录,鸿鳦满纸,还盼诸君雅正。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儿,她的名字叫小红帽。有一天,她出门去外婆家,在路上碰到了大灰狼。

大灰狼开着一辆宝马汽车,看见小红帽站在公交站上,大灰狼把车停下来,打开车窗,问:“小姑娘,你要去哪里?我是你的好邻居。”

小红帽看到大灰狼好像是有些眼熟,因为,她之前去林子里采蘑菇,有时候就会看到一闪而过的黑色身影。她以为大灰狼是同住在森林边的村庄里的邻居。于是天真地回答:“邻居先生,我的外婆生病了,我要去外婆家瞧瞧她。妈妈给我带了一些刚出炉的糕点,我要送给外婆尝一尝!”

大灰狼坐在车里,看着天真可爱的小红帽,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道:“小姑娘,我可以送你去外婆家,你快上车来吧。”

小红帽想起妈妈说过的话,不能跟陌生人走,所以她连忙摆手,拒绝:“不了先生,我还是等公交吧。这里的公交车可以直达我外婆家门口的车站。您快去忙吧,感谢您的好心。”

大灰狼怎么可能放弃到口边的鲜嫩小姑娘,故作焦急地对小红帽喊起来:“小姑娘快上车!一会公交车来了我还挡在这里,大家都会盯着我们看的!”

小红帽是个害羞的女孩,她真害怕被许多人围观,而且,这些人看到她跟一位男士在这里纠缠不清,一定会回去对妈妈说,嘲笑她是个不自重的女孩子。

小红帽正被大灰狼催得六神无主,公交车按着喇叭“嘀嘀嗒嗒”地开近了。车窗上乘客的脸越来越清晰,小红帽心里更是发慌。

大灰狼在车里继续大声喊:“快上车,快上车,外婆还在等你呢。”

小红帽头一昏,不知怎么,就从大灰狼推开的副驾驶车门爬了进去。她惊魂不定地系好安全带,后知后觉地感到跟陌生人处在一个狭小空间里的不自在。

大灰狼则温和亲切地对她笑,一面礼貌地询问她,要不要听一听车载广播里的音乐。

为了避免交谈的尴尬,小红帽自然就同意了。

广播里正在放一首悠扬的爱情老歌,歌曲讲述两个年轻人相恋之后因为战争而分别,女孩子一直痴情守候,男孩却在战场上失去双眼。女孩日日在他们分手的小河边等待,男孩在战地医院得到另一位姑娘的救治。姑娘善良聪慧,像女孩一样有着夜莺般的歌喉。每当姑娘为受伤的战士们唱起家乡的夜曲,大家都会跟着流泪并低声合唱。男孩就吹起女孩送他的口琴,悠扬的琴声与歌声缠绵相应。姑娘爱上了坚强的男孩,她不嫌弃他失明行动不便决心要嫁给他。可男孩坚定地拒绝,他心中牵挂着故乡的青梅竹马。女孩每天在河边徘徊,男孩没有回来,他的信件也不再得见。难道他在战场上牺牲?女孩哀哀哭泣,泪水落进小河,让路过的鱼儿都尝到苦涩。狡猾的敌人派出一队人马绕过前线,摸进边疆的小村庄烧杀抢掠。敌人在河边遇到美丽的女孩,立刻拦住她,要她说出男孩的队伍究竟有多少年轻的战士。女孩誓死不会出卖自己的心上人,她投入冰冷的河水变作一条鱼儿顺水游向远方。隐约中有一首悠扬的歌曲指引她,让她穿越激流暗涌,溯洄滩涂浅湾,她身上闪闪发光的鳞片被河道里尖刀一样锋利的怪石刮破,她成了一条全身发着红光的锦鲤。在战地后方的医院里,爱唱歌的姑娘得知一个偏方,如果煮一尾红色锦鲤,得到的汤可以让失明的人重获光明。姑娘在河边唱起歌,她不厌其烦地将水中听歌的鱼群捞起,又放生。锦鲤循着婉转的歌声,一刻不停歇地游啊游,她已经红得像天上初升的太阳,像森林中永远不灭的火焰。终于,姑娘看见了锦鲤,锦鲤看见了被姑娘牵到水边来伴奏的男孩。经过很多年,战争终于结束,目光犀利如隼的将军带着他的妻子回到儿时生长的村庄。在村头的小河上他命人建起一座气势如虹的大桥,用来纪念他曾经的爱人——那个为了保守秘密而投水身亡的女孩。

小红帽听得入迷,渐渐忘记了身边的陌生狼。车早停在路边,一张带着栀子花味道的手帕递至她面前,温和而低沉的声音说:“擦擦吧。”眼泪印在手帕上,晕出两团烟云。两团烟云会飘上天,天会下雨,雨会落在小河里,河里有没有一尾红色锦鲤?大灰狼又递给她一瓶拧开的矿泉水,轻声安抚:“也许,这水里就有她的眼泪,你快喝两口,补充一下丢失的泪水。”小红帽扑哧一下转涕为乐。

“世间的万物,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灰狼先生的话好有哲理,他灼灼的眼神,烫得小红帽脸红心跳。


午后下罢一场雷雨,夏日的暴风粗鲁地在窗前游逛,仿佛百年前荷枪的士兵,明明还是稚嫩青涩的面庞,眼中却透出你死我活的狠戾。

小红帽跑去把外婆关闭的窗一扇扇推开,傍晚清凉舒爽的空气又钻了回来。“风啊,你也是有喜怒哀乐的吗?”她张开手,像摩挲猫儿那样在风温顺的脊梁上轻抚。神思不由落到那辆送自己到外婆家门口的宝马车上。

那是辆不太新的黑色轿车,她分不清的型号,但发动机轰鸣声利落敞亮,听上去就被保养得很好。车很干净,在遍尝暴雨的淋漓之后还保持着整洁的外观,玻璃透亮,透进人心的那种亮。她好像透过远去的车影,看到后视镜里驾驶座上主人的一双炽热的眼眸。

天真是太热。小红帽脱去自己的帽兜,薄薄阻挡阳光的一层红纱,也阻挡过她自己腮边的红霞。

她记起自己的眼泪,有些羞赧,怎么会在陌生人面前落泪?显得很孩子气,其实她已经够满二十岁了。只是个子有些小,脸还一团娃娃气。这样的长法随了姑姑,姑姑今年四十多,看着比她的同龄人年轻许多。所以小红帽从来不急,身体不急,心灵也不急。谁不想总是个孩子,在家人怀抱里撒娇呢。

后来的事情,就是他下了车,邀她到路边去散散步,免得车厢里空气沉闷。她也不想很快到外婆家,让外婆看见自己两个大桃子眼睛,就随了他。

要说这位大灰狼先生,很绅士。他兜里还有一张手绢,铺开在草地上请她坐下。他采来一大束鲜花,她预备拒绝的,送花,不是村里男孩子向女孩子表白时才做的事情吗。然而他说只是送给外婆的祝福,托由她转交。这样她收下鲜花就顺理成章。

他询问她的爱好,在哪里上学,听说她已经毕业工作,他的表情吃惊得夸张。他笑道:“我以为你还是准备参加考试的高中学生!看起来年龄那么小,那么乖。”

“A大毕业,一定是很好的学生。”他说。

再后来呢?暴风雨来了,他们跑回车里重新开始行程。谁也没有再说话。她的心又开始闷闷不乐。如果没有问就好了。

她把自己的情况都告诉他,便天真地认为也理当多了解一点他。她就询问他的家庭。

从他叙述开始,天边的乌云慢慢积蓄起来,缓缓朝他们移动。

“我太太去世了。在十五年前。”他说,适宜地脸上流露出一丝悲伤,但这情绪很快被他满脸的鬃毛遮掩,就像每一个不希望在女人面前露出弱点的男人那般。“我们新婚还没有孩子。所以我独自度过了黯然无色的十五年。”他的目光落在她红色斗篷上。

她立刻明白,为什么在车站那么多等车的人里,他独独邀请她。因为久处于黑白世界的人,突然见到一抹靓丽的红,是注定要被吸引的啊。

“我的年纪,足可以做你的叔叔了。”他叹气,缓缓耷拉下去的耳朵和尾巴好像在诉说主人因为年龄而引起的自卑。

小红帽想说,不是有忘年交吗?然而妈妈教她要矜持,女孩子说话需要多过过脑子。

她心里也曾不服气,比起她那些大学同学,她已经这样老实,连一次恋爱也没有谈过,收到异性送的鲜花会脸红。她的闺蜜刚和男朋友分手,立刻又要跟相亲对象闪婚。她受邀去做婚礼上的伴娘,但是她没有开宴舞会的舞伴。闺蜜说会从新郎的伴郎朋友里面帮她选一位极好的。

上礼拜试礼服,她见过,那群男生,哪里有极好的?脸上生着粉刺,说话四六不着,做事毛毛躁躁。如果说极好的,应该是稳重成熟,英俊帅气,就像……哎呀,不能乱想下去。

大灰狼没有察觉小红帽的走神,因为他也在走神。

而后他讲了另一个故事。远远地,森林里传来牧羊人的笛声。牧羊人也有惆怅,他爱着农场主的女儿。姑娘被嫁去了远方,成为另一位贵族老爷的新娘。新娘嫁过去几年,年纪不小的贵族老爷就去世了,姑娘和她的两个孩子,被族人当作财物卖给附近的商人。商人四处奔波,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有一天他们走过姑娘出生的农场,牧羊人认出了那位双手已经粗糙身材圆滚滚的商妇,他们的鬓边都有了白发,面孔上刻着岁月的纹路。商妇见过自己的哥哥嫂子,陌生的亲情叙不到天明,曾经疼爱她的父母已经离开人间。童年相伴的日子一去不返,牧羊人站在路边,目送他们又启程远走。商人突然哈哈大笑,对那邋遢的羊倌发出嘲讽。他的老婆用干酪堵住他的嘴,嘱咐车夫把马缰拉得再紧一紧。牧笛声远远地响起,伴随着离开故土的人浪迹天涯。


小红帽偷看大灰狼带着落寞的脸庞,虽然说对待陌生人,不应该有过多的情感,但就是有这么一些小女生,善良天真,看不得那些如同受伤幼兽又忧郁消沉的异性,但凡见到,她们都会忍不住心生怜惜,恨不得代替他们的母亲,将他们拥入世上最温暖柔软的怀抱。

大灰狼自然有他的心事,可他更是一头成年雄性肉食目犬科犬属动物。狼,总是馋肉的。他温文尔雅的派头,有几分真意又有几分演绎,哪里是小红帽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女生能看透。

大灰狼只要装一装不开心,小红帽的心,就从半空中,重重摔进泥土里。势能已久的暴风雨终于忍受不了,这世间磨磨唧唧的男男女女,不够光明磊落的,就将其伪装吹散,不够心明眼亮的,就将其头脑冲醒。雨打鸳鸯的老天,恨不能多伸几只手掂起巨杉形状的杀威棒。可是他们钻进宝马车里去了,大象踩不死蚂蚁,老狼的阴谋得以继续。

不单是这一天,还有之后的两周,每天小红帽去外婆家,都能遇到大灰狼。世上的巧合不可胜数,天真的她就以为是缘分降临。外婆的感冒早就痊愈,妈妈问小红帽最近怎么那么喜欢往外婆家跑。当然是少女的心思,你别猜。

终于到一个傍晚,他开口邀请她出去玩。“看你最近精神不佳,时常发呆,是不是工作太累,抽空带你去放松一下。”他说得好像她心事重重与他无关,她一时气恼,他话里偏偏都是对她的关心,她一时又欢喜。

她突然开口问:“同学结婚,我还差一位舞伴,就在后天,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这是个女方的主场,第一次“约会”,就将曝光在她的朋友圈。大灰狼斟酌片刻,还是爽快地同意。毕竟舞会,是能让两人之间距离极大缩短的契机。

两天对于很多人来说是漫长的四十八小时,对于小红帽来说却是捉摸不定的。她挑选着礼服的时候,时间就过得好慢,她躺在床上假寐,脑子里幻想一下舞会音乐,时间又变得好快,突然天亮,她还没有睡着,眼圈下淡淡的青黑,凸显她两只大而熠熠的眼睛,藏着水藏着雾藏着少女怀春不能说出口的闺梦。

再一眨眼,她已经挽着他的臂弯,走在宴会厅入口的红毯上。小红帽呀,可太不明智了,哪有伴娘比新娘还打扮得好看的。她闺蜜嘟起嘴巴,像只被蜜蜂蜇了的喇叭花。可谁在乎呢,人要是失去理智,整个世界都被黑洞吞了去,只剩下她和她眼中的他。

闺蜜叫不醒自己的伴娘,气得朝新郎发火。因为新郎的视线,也跟伴郎们一样,粘在那火红纤美的身影上不可自拔。一块藏在石丕里的小红宝石,在这一天散发出了她的全部光芒,谁能不炫目。哦,怎么忘了角落里那些拧着手帕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她们不羡慕,只咬着牙,窃窃私语关于她的八卦:“看看她的舞伴,虽然看上去是位绅士,但年龄可以当她的叔叔。”“看看他们亲密的样子,两人一定有不可说的关系。”“老男人一看就有家庭,她在学校假装清纯,原来是喜欢这样款式的恋情。”人长大的过程中,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圈子,小红帽乖乖女,一直在女生圈子里做大家的小跟班。人长大的过程中,会时常从一个又一个圈子里退出,直到只剩下自己,在小红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一个圈子对她关闭了门窗。

王子为什么爱上灰姑娘,因为他们整夜整夜整夜地跳舞。人类发明交谊舞,目的同鸟类在求偶季节炫耀的一样。大灰狼握着小红帽的手,他们不停旋转,旋转令小红帽眩晕。

这么可爱的姑娘,心肠铁石如大灰狼也会有些恻隐吧。可她的眉眼,她的面孔,她绯红色的帽兜,都在灼烧他的记忆。火焰没有让他忘记过去,却点燃了仇恨的枯枝。

他还是一匹不谙世事的小狼时,在森林里遇到一位穿红色帽兜的小女孩。郁郁葱葱的森林衬得那帽兜如同红日,在他眼中朝升暮落。作为野兽的他,每天只敢远远躲在某棵大树下悄悄迷恋地眺望她。如果不曾相遇就好了。如果不曾心动就好了。如果他不曾看得过于痴迷掉进猎人布置的陷阱就好了。

她发现了他,把他从陷阱里救出来,撕下衬裙的一条边替他包扎伤口。她以为他是一只小狗。因为他太喜欢她,不由自主就俯首帖耳对她摇起尾巴。那羞耻的样子确实很狗。他们成为朋友,常常一起在森林里玩。她去采蘑菇和摘野花,离大路越来越远,有他陪伴她,虎豹和狗熊都不允许打扰她。他总是带着伤,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跟那些强大的对手拼命撕咬。

终于某一天,她说她的家人邀请他去做客,因为他是她非常特殊的朋友。那是他第一次穿西装。

“狼先生,你怎么了?”小红帽的呼唤把大灰狼从追忆中叫醒。“你力气怎么这么大?捏得我好疼。”

“力气大,是为了更好地抓住你呀。”

“你的眼睛,怎么瞪得这么大?”

“眼睛大,是为了更好地看着你呀。”

“你的嘴巴为什么这么大?”小红帽快哭了,狼先生干什么这样凶巴巴。

“唉。”大灰狼放开她,绕到餐厅的阳台上去抽烟。

小红帽跟在他身后轻声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吗?”

“不,”大灰狼说,“我累了,我们先走吧。我送你回家。”

“好。”小红帽又欢乐起来。她挽着大灰狼的胳膊离开了婚宴现场,甚至忘记跟她的塑料闺蜜们打一声招呼。


再接到大灰狼的电话,他低沉的声音失去往日磁性,添了些异样的鼻音和粗重喘息,告诉小红帽不能如约相见。“您生病了吗?”她焦心地问。

对面一阵沉默。

“我可以去探望您吗?”如果不能亲眼确定他的健康状况,她夜里一定睡不安宁。

“不用,我没事。喝水睡觉就能好。”他哑声回答。男人越粗糙,暗示给女人留下了越多发挥母性光辉的余地。

小红帽毫不迟疑地打断大灰狼委婉几乎等于没有的拒绝。她穿上自己的红斗篷,亲自烘焙绵软香甜的蛋糕,把妈妈酿的陈皮桂花酒、紫苏生姜酒、当归细辛酒、党参枸杞酒都塞进篮子里,拎着匆匆跑出门去。

这是她第一次去大灰狼的家。她逐渐走近森林里的小木屋,那晚的记忆愈加清晰,就像她偷偷藏起来的心事,随着脚步破土而出,长成一束即将开花的绿苗。花朵是藏不住的,秘密会被蜜蜂嗅到,被阳光看穿,被雨露汲取,散播到风和云经过的每一寸土地。那个分别时情不自禁的吻,也将被大地上的每个人都察觉。等她走到小木屋前,脸已经红得像白雪公主后母手中的苹果。

小红帽在门前深呼吸,礼貌地敲门。屋内传来大灰狼有气无力地应答:“请进,门没有锁。”

她不是第一次走进病人的房间,利落地推开半扇窗,让清风带走满室沉郁与病气。而后开启柔和的床头灯,帮病人换掉潮乎乎的被子和衣服,打水替他擦拭毛茸茸的胳膊和腿降温。做这一切时,她顾不上绮念,只有满腔柔情和怜惜相付。

狼先生喝完药酒,不久沉沉睡去。小红帽看着他因为熟睡而较平时憨实的容颜,轻笑出声。她挽起衣袖做羹汤,恍惚自己是这家的女主人,准备可口丰盛的饭菜等待外出的男主人归来。她当然暂时还不是,她也只做了清粥小菜。

大灰狼醒来时窗扇已闭合,帘外漏出一线夜色,被昏黄的灯光照出暖意。

厨房中传出女子愉悦的歌声:

“一呀么更儿里呀,月影儿照窗台,小哥哥在楼下邀我上车来。阿妹我穿上了新衣裙啊,新衣裙那个红绸裁,端得呀么好可爱……”

狼先生起身换了早在床边摆好的干爽睡衣,走到餐桌边,小女人已经羞答答准备好容易克化的晚餐。

吃饱喝足的大灰狼顿时充满活力,送到口边的小红帽哪里还能脱离。

此间正是:“玉骨冰肌天所赋。似与神仙,来作烟霞侣。枕畔拈来亲手付。书窗终日常相顾。几度离披留不住。依旧清香,只欠明言语。今托神仙须爱护。不耐他日亲来取。”[1]


大灰狼开车上山顶,在罡硬的山风里抽着烟,让自己头脑冷静下来。优秀的猎手善于潜伏。他忘不了年轻时自己犯过的错误。他们在路边高大的水杉下席地而坐,女孩对他讲家里猫事狗情鸡鸭猪鹅,她讲的任何事他都听得津津有味。她大而圆的眼睛那么纯澈地瞪着他,在他偶尔插话时专注得让他觉得自己就是整个世界的主宰,那般看起来发自内心的崇拜,让他不能不发飘。

他看过一部电影,讲大山里的姑娘脸上有很多雀斑,因此觉得自己不漂亮。姑娘很想去城里打工挣钱医治自己的脸,但是她父亲从矿上病退,母亲要操持一家勤务,弟弟还年幼,只有她下地干活养羊放牧维持全家生计。一天她去集上卖羊羔,认识了两位同路的矿工,其中一位看上这姑娘,几番接触下来姑娘也对矿工心生好感,可是她觉得自己丑,不能做美丽的新娘子。矿工却不嫌弃她,还常常上门帮她家干活。姑娘父母开始还看好小伙子,但得知他在矿上干活,父亲立刻强烈反对,他不想自己的女儿以后守寡。常约会的山崖上,姑娘绝望地想把自己交给小伙子,但被珍惜地抱在怀里,小伙准备用自己的行动打动未来老丈人,他想让姑娘实现变美的愿望。为更快攒钱,小伙在砖窑又多干一份临工,没天没夜起早贪黑卖力气。终于让姑娘父亲松口,只要不在矿上干活,就可以把闺女嫁给他。姑娘在地里听到弟弟带来的喜讯,飞奔着跑去矿上,平日喧闹的矿山静悄悄,难得遇见一个人告诉她砖窑出事了大家都去帮忙。姑娘跑到砖窑,晴天霹雳,小伙子已经被坍塌的窑砖砸破头颅。小伙子是孤儿,他所有的钱和抚恤金都留给了姑娘。姑娘去城里医院治好脸上的斑,回到村里,在小伙子的葬礼上穿一身红嫁衣嫁给了他的牌位。[2]

那姑娘给弟弟读小猫钓鱼的故事。大灰狼理解至深,当你爱一个人就像在池塘边守候鱼儿上钩的小猫,心会追着蝴蝶飞走。小猫爱上蝴蝶,没有人在意,连蝴蝶也不会在意。

那穿着红帽兜的女孩,从他生命里消失不见。她带走他那些年的阳光,无影无踪。他第一次参加舞会,被她拉着跳慢三快四,她裙裾飞转,被他笨拙地踩来踩去。她教他跳伦巴恰恰,忽近忽远,他才一松手,她就跳进别人的怀抱。

大灰狼捻熄指尖的香烟,他毛发里还残留着小红帽发梢的清香,所以这次,他要耐心地,等鱼儿将钩咬得紧紧。

小红帽浸在浴缸里,热水洗去了她身上异常的气息,但是那如电如火的触觉却令她一遍遍回味。女孩子面对初恋的爱人,不单心软,全身上下哪里都会软下来,做好包容热爱冲击的准备。她想着想着他,眉眼弯弯。

第二天,电话没有准时响起,森林小屋的门也紧闭。没有人知道狼先生去了哪里。他还在生病,他会不会出了意外,他是不是不想见她,他究竟在哪里。疑惑纷至沓来,被爱填满的心房裂成两半。

一周后,大灰狼神采奕奕出现在小红帽惯常等车的车站。他按响三声喇叭,她像一缕游魂飘上车,眼泪扑簌簌地掉。

他送她一件相思木雕的梳子,插在她盘起的发间不大不小刚刚好。

她抱着他的脖子,把眼泪都洒在他身上。“再也不许这样不告而别。”她说,他拍着她后背,含糊答应,嘴角勾上来。

他开始像山风像海浪,在她指间来去自如,却无法抓住。愈是如此,她更用力,企图掌控彼此间的一线联系。

鱼儿在水中焦躁地游动,岸上钓手才慢慢收起手中线。

秋雨落下的一天,她在小木屋待到忘记时间。回家已经是次日凌晨。父母在客厅等她,还有一个严厉的大巴掌。

“叫他来。”父亲生气地叱喝。

门铃适时响起,“小红帽,你的篮子。”狼先生以胜利者的姿态再次走进这个家。

父亲眼中冒出火星,母亲眼中满是惊恐。

“小红帽,回到你的阁楼上去!”他们一齐叫道。

小红帽挡在狼先生身前,父亲的猎枪没办法伤害这位老熟人。

可怜的小红帽,在知道事情全部的真相以前,她已经预感到,自己将要面对人生最艰难的抉择。


姑姑从遥远的城里赶回来,外婆从郊外的小屋里搬回来。全家人不分昼夜看守哭红双眼的小红帽。

“只要你来找我……”那天她掩护他离开小屋,苦命鸳鸯分别前的最后一句,是他未尽的情话。无论如何他都会等她,她坚信。即使家庭现在像大山一般阻碍着他们。她拉起心爱的梵婀铃,一曲《梁祝》幽怨缠绵。

姑姑摔了茶杯,“现在就去告诉她。”

父亲苍老了十多岁似的,嘴唇发白,浑身颤抖。

母亲和外婆抱作一团,流着泪喃喃自语:“报应啊,都是报应。”

世上未婚的少男少女,且当以此为戒,风月易享,代价甚重,情动爱浓,三思而行。

姑姑在床边轻拍小红帽,“给你看样东西。”

小红帽勉强坐起来,对平日最爱重的姑姑也倍感隔阂。她等着姑姑开口,却收到一张薄薄陈旧的老照片。照片上一对儿璧人,年轻舒朗。女子和自己眉眼仿佛相当,正是现今坐在身旁的妇人。男子则是自己那心心念念的情郎。“照片摄于十五年前。你刚出生不久,还是一团肉嘟嘟的小奶丸子。”

姑姑眼角已有了岁月的印迹,但她娓娓道来,初恋心动的感觉。

这个故事开头与小红帽自己的并不相同。只是森林里的邂逅,姑姑救下一匹孤独的小狼。日渐深厚的友谊和淡淡情愫在他们心间萦绕。当姑姑决心把爱人带回家的那天,一切都发生改变。小狼认出了恋人的哥哥嫂子和母亲,正是自己仇人一家。

有位女孩,喜欢戴红色兜帽,她的外婆生病了,妈妈让她去郊外的小屋看望外婆。路上女孩遇到大野狼,狡猾的狼欺骗女孩去森林里采花,先一步赶到小屋吃掉了外婆,等小姑来到小屋,变装成外婆的大野狼,跳将起来也准备吃掉她。路过的猎人听见小红帽尖叫,悄悄走进小屋,趁大野狼不注意一枪解决了他。失去外婆的女孩在猎人护送下回到妈妈身边,等她长大,就嫁给了救命恩人。她的妈妈搬到老外婆生前住过的小屋。而大野狼,有个儿子,成为流浪在森林里的孤儿。他心心念念记住仇人的面孔,想等待自己长大后再去复仇。天缘凑巧,他却爱上了杀父仇人的妹妹。

大灰狼翠绿温情的眼睛变成嗜血的鲜红色,姑姑害怕得苍白了脸色,躲在嫂子怀里瑟瑟发抖。猎人端起枪,子弹擦过大灰狼的皮肉,散发出焦灼的烤肉味。力不能敌的大灰狼逃跑了,藏在森林最深的洞穴。等他养好伤,得知曾经心爱的姑娘已经远嫁他方。

小红帽失神地想,难怪他总是忧郁孤寂,难怪他望着自己总是心事沉重。原来自己家族与他诸多纠葛。

她站在家人面前,像不可动摇的圣女贞德,你们欠他的,将由我来偿还,两姓的仇恨,应该用爱去平复!

家人目瞪口呆,小红帽双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脸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姑姑愣怔地问:“难道你怀孕了?”

小红帽喜悦地点头,双眼燃烧着希望的火焰。

父亲二话不说,提起猎枪就要出去找那该死的老狼拼命,小红帽匍匐在他脚下,紧紧抱住他的腿流泪,“如今女儿和外孙的命,都在您的枪口下。父亲啊,您何其忍心。”

姑姑从窗口望出去,一条充满阳光的小路打家门前一直延伸到森林深处。这条路,怎样承载了这个家庭的喜乐、痛苦、爱恨与血泪。阳光不知愁,经年如旧。

小红帽终于来到了森林中的小木屋。大野狼正在书房磨他锋利的指甲。

小红帽告诉他,自己已经和家人决裂,从此后要搬进这间木屋正式成为它的女主人。大灰狼狞笑着推开她,他俯视倒在地板上的小姑娘:“我第一次见你,就认出了你的红帽兜。从此我经常在林间窥视你。在你还小的时候,我想过要吃掉你。后来你渐渐长大,越来越像她,我改变了主意。我曾经疯狂地爱她,为了爱我甚至愿意放弃复仇,但是她轻易背叛誓言,还向你父亲出卖了我住的地方。我又一次经历流浪,也学会用磐石武装自己的心脏。你说的爱我,难免像她当年一样,转头就面目全非。”

小红帽不敢相信,自己舍弃一切来投奔的爱人,竟然是这样的面孔:他的眼睛好大,他的耳朵挺直竖起,他的獠牙暴露,他的利爪无情。他太可怕!

她还是膝行过去,爬上他膝头,“我会听话,我发誓爱你,我会不离不弃,我不是姑姑,我只要你的爱。”

大灰狼有几秒钟的犹豫,美丽女子口中的谎言,同男人的花言巧语一样动听,他不信,也不想信。只有伤害,才是复仇唯一可以达成的途径。他一次次推开、她一次次靠近。他学会了无情,施展起来正顺手。他胸中快意,想到自己在无数日夜里被仇恨与相思煎熬,现在他要将这煎熬亲手烙印在她身上,因为她是他们的亲人。

“我可以等待,哪怕你把我当做替身,我也愿等到你爱上我的那天。”她哭泣的样子,和她完全不同。他的心不知不觉间,竟然被软化。

他害怕地挣脱出她双臂的禁锢,才发现自己险些又一次落入陷阱。“我从来不曾爱你,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他吼给她听,也吼给自己听。

他从自己家冲出去,身影融入茫茫夜色。“准备好开始流浪了吗,狼先生。”夜枭在不知哪里的枝头冲他发出桀桀怪笑,得利于站得高,它同我们一样,目睹了这个故事的全过程。

秋天的最后一片树叶落了,大灰狼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看着水鸭子一家呱呱来呱呱去。太阳下山时在湖面上投了一团小小的红影,他仿佛看到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在这团影子里轻轻摇晃。“砰——”林间又传来秋猎的枪响,命运如局,走进去,就跳不脱。

全剧终。

(注释:[1]改编自宋代李之仪《蝶恋花》,[2]复述自电影《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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