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齿奈若何

无齿奈若何

老庄友华2018/3/23

手中无网看鱼跳～～这一句从小听熟的家乡话，感叹着人生的诸多遗憾与无奈。有一位朋友，喜欢在酒桌上用他的东北话，神情吊诡的抱怨：年轻时候牙口好，没有花生豆。现在有了花生豆，TMD牙又坏了。

这些说法，当然并不新鲜。辛弃疾老先生八百年前就说过：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将就成蹉跎

我这牙齿，年轻时候就不好。从三十岁以后，弃我去者，就包含了上颌一颗接一颗的板牙。渐渐的，吃东西就不能咀嚼研磨，只能用门牙作切菜般的叩齿运动。不要说无福消受海南人民讲究咬劲的许多白切、黄焖大菜，就是家常的瘦肉蔬菜之类，如果没有煮到烂乎乎的，也只好望而却口，绝不敢以牙犯难涉险。

牙齿必须优先，味蕾只好靠后，这是硬道理。由此错过的口福，断不止于一点两点。饭局上，各人自有偏爱的酒菜，也有辣椒香菜葱蒜之类的不同忌口。我的诉求总是单调可怜，从食材到做法，但求软乎一些。偶然开洋荤，人家品尝牛排，我只能看看有没有好下口的鱼排。酒酣耳热之际，我倒是不介意自曝家丑：无齿之徒，当然只能吃软饭啦～～

幸好，喝酒抽烟不用牙。软烂的食物，勉强也还有味道、够营养。不然，我早该下决心治牙了，不至于一直就这样得过且过、将就凑合。

2012年底，我的门牙脱落一颗。这正好应了一首宋词的写照：“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这样一来，黑洞洞一个豁口，明晃晃写在脸上。不仅更难吃饭，而且有碍观瞻。实在无法将就下去了，这才开启了我的治牙历程。

在朋友介绍的海口一家牙科诊所，医生告知：我剩余的一颗门牙也已松动。拔掉之后，上牙就只剩下了四颗。但春节前已经来不及装牙，要对付过年，就先做了一副临时牙套。

牙套虽曰临时，效用倒也不错。上牙一下子净增六颗，不止门牙的缺憾得以弥补，咀嚼能力也有显著的提高。年过完了，也就“忘了”继续治牙。这样将就下来，整整五年便过去了。

2017年底，我这牙套已经做满了一届政府的任期，也是合该没有机会老着脸栈恋下去了～～我平时不愿、也极少中午出去吃饭。那天中午偏就坐在酒桌前，仅存的四颗上牙，硬生生又掉落一颗。这一下子，牙套已经戴不稳，张嘴可能掉下来。实在无法将就下去了，这才不得不除旧换新。

经牙医诊断，我的上牙只剩下一颗尚未松动～～但也快了。于是商定拔光上牙，换全套义齿。但春节临近，我在西北又还有个会。年前既来不及完工，只好维持现状，将就着先过年～～要过完正月十五，才宜动刀见红之类。

我能将就牙，牙却不肯将就我。就在除夕的前夜，这上牙又决绝的掉落一颗。今年这春节，虽然肉还吃酒照喝，却是别有一番滋味～～真不是个滋味。从而，我深刻领会到了什么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不单行，即包括但不限于双至。接二连三以至于又双叒叕，均属题中应有之意。

元宵节终于过了。在依约拔牙的前一天，有朋友请吃饭。想想拔牙以后，闭门禁足喝糊糊的孤独日子，虽然要禁酒，还是去坐了坐。晚上回家以后，突然发现又一颗牙没了踪影。不由得悚然一惊、心跳骤然加速：该不是咽到肚子里去了吧？急忙电话咨询专业人士，有道是：不要紧，只要不是金牙就不怕，可以排出去的～～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金牙？多的全是惊讶！惊魂甫定，转念却又学了一回阿Q：这样其实也不错，明天拔牙还能少一份痛苦、少一份花销。

翌日早起，如约去人民医院的口腔中心，拔掉了最后一颗上牙。下午接着去牙科诊所，按了牙模。我希望牙套的金属部分用钛材，这要到上海定制，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于是听从医生建议，将旧牙套改造后再启用。第二天，也就安装到位了。这么多年来，我首次恢复了完整的十四颗上牙。虽然感觉有些生硬怪异，但是终于可以填上满口的饭菜，放肆咀嚼、大快朵颐了。

食欲增加之后，才有些悔不当初～～这么多年了，真的很惭愧，真是对不起嘴巴对不起胃。痛定思痛，就想到了很多。

凑合将就，其实不止与个人懒散、拖延的性格有关，也是传统文化所提倡与鼓励的一种生活方式。我们从小被教育，衣服的穿法可以是“正三年、反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后来又知道了清心寡欲，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生活应当克勤克俭，做人须知无欲则刚、有求必苦。

当然，传统文化也还有很多不同的道理。如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如疑行无成，疑事无功～～将就下去，可能当断不断，错失良机，到后来就成了蹉跎、尴尬甚至灾祸。二战之后，国际社会对绥靖主义的反思批判，恐怕也就是这个理。传统文化所提倡与鼓励的，当然也包括未雨绸缪，防微杜渐，防患未然～～

其实，不同的人，想干什么及怎么干，几乎都能从传统文化的百宝箱里，翻捡出几样有用的工具。《增广贤文》就有不少自相矛盾。说好了“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又要说“药能医假病，酒不解真愁。”至于该不该、能不能借酒消愁，那就麻烦您自各去寻思掂量、去走着瞧看着办～～人们想活学活用，如果缺乏鉴别力、分寸感，又不知道审时度势，就很难免左右不是、宽严皆误。

宿命终难违

在二十刚出头的时候，我有幸与一位恩师结成了忘年交。杨老那时也就五十多岁，很有学问，在国家部委的机关工作。当年，在武昌珞狮路的一个座谈会上，他讲话时有过一番幽默。

杨老右手摩挲着头上的黑发，笑着拉长拉高了声调：“我呀，有不白之‘渊’呐～～而且，我还是个无‘齿’之徒～～”说罢用舌尖朝上颚只一顶，一方红红白白的假牙，赫然就脱口而出～～

恩师当时的神情声调，我至今不忘。只是不曾料到，他对我一生的影响，不止于学习与工作。他自我调侃的头发牙齿，也被我师承下来，成了我的宿命。

我的头发还不错，从来没有、也不需要染发。这一头黑发很无辜，多年来就没少招人质疑、惊讶以致妒嫉。

我的牙齿很不好，这应该可以归结于家族遗传。我不是妄图推卸自己的守土失责、玩忽职守。牙齿不好，实在是我们家族最为直观、显著的遗传弱项。

父亲的牙就差到极点。到晚年满嘴只剩下四颗牙，还都孤零零的互不挨靠，所幸上下还能勉强对应。他配有假牙但从来不用，说是不舒服，宁愿用那可怜的残牙，勉为其难的搅和食物。

母亲的牙倒是还可以，到老年也基本没怎么脱落。我的下排牙齿，大概就是随了母亲。我琢磨自己的遗传基因，应该是上牙来自父亲，下牙来自母亲。

弟弟的牙和我差不太多。我这弟弟，特别关心我的身体状况。其动机，还不是出于我们的兄弟情深。他的说法很直白却合乎情理：“你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看来，亲兄弟到底不是外人，我们的共同点还真不少。包括同样的相信：遗传不改，宿命难违。

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这牙齿将无可奈何的一天天坏下去。

还是三十岁不到，有一次参加单位组织的体检。在武汉同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一位美女医师，笑容甜美声音甜蜜的告诉我：“你这牙，以后肯定是保不住的。”我咨询还有没有什么挽救的法子，医师依然笑眯眯的：“平时多叩叩齿吧～～”岂有此理？这是哪门子疗法？扬汤止沸都不如好吧！但我知道，也应该的确是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心底虽然悲凉，还是故作幽默的替医生作了宣判：“这就是说，我只能等着它们一颗一颗的往下掉咯～～”

这一语还真就成谶了。我的上牙后来丧失殆尽，除了两颗是拔掉的，绝大多数均属自动下岗。基本流程是：痛着痛着就松了，松着松着就掉了。

身边不止一个朋友，只是出于美观，就敢忍巨大的痛苦，肯花大把的银子，反复折腾自己满口的牙齿。这让我十分的羡慕、敬佩而且惭愧～～我面临的问题毕竟涉及吃饭，其重要性紧迫性，不是爱美之心可以相提并论的。自己却就是拿不出人家那样的魄力毅力。

当然，我也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试过去治治牙。

到了四十岁以后，我上颌的板牙已所剩无几。那年在上海，经朋友介绍，去了著名的整形外科权威～～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诊断结论，是我的牙龈牙槽俱已严重萎缩，要想种牙，就要先从身体其他部位取出一块骨头，来帮衬牙槽。“侬晓得吧，先把基础打牢了，然后才好种牙的～～”医生和颜悦色的解说，我听下来却是毛骨悚然～～要在俺这肉身上，搞这么大动静的工程，我去！还不如将就着、得过且过吧。

不少亲朋好友，都很关心我的牙。不仅在饮食方面关照有加，也有过不少真诚的分析建议。有说抽烟伤牙，也有说熬夜更伤牙～～我明知大家的好意，知道养生保健的重要性。还是将“夏虫不可以语冰”改动一番，半是自嘲半作回应：蚊子再怎么养生锻炼，能够活到冬天去不？

这个先天决定论，并非我突发奇想，凭空胡说。有一本回忆录，记载了毛泽东同志的一则轶事：主席也是人嘛，不时也犯牙疼。由于他老人家不爱刷牙，不用牙膏，只接受牙粉～～保健医生就建议改善一下口腔卫生。主席大手一挥，高屋建瓴的指出：老虎也不刷牙，为什么牙齿那么好？！

我不敢妄议：这“老虎论”和俺那“蚊子说”，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思想这东西，毕竟禁止不住停不下来。自己大可以随心所欲、揣度臆测。

我最后的四颗上牙，对称分列在门牙空缺处的两侧，十分均衡。以后的松动及掉落，都严格按照“右左右”的节奏，十分规律。这样的完美组合，难道只是偶然？这也就说明：我的牙只是在执行早就设计好的企划案、路线图。此外，我的抽烟喝酒熬夜之类，为什么不伤头发只伤牙？这可以证明：不良生活习惯伤害身体，一定优先选择容易得手的遗传薄弱处。

人生很多东西，都不是自我能够掌控的。这包括外在的时代、环境与际遇等等；也包括自身从健康到性格，从体能到智商、情商、爱商的方方面面。这些东西组合成的宿命，就像一只笼子，划定了人生的边际。幸好，这笼子边界虽难逾越，空间却足够广阔。个人并不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只能像林彪同志忠告陶铸同志的那样：被动被动再被动。

一个人的跳高水平，先天设定假如是1.5米。但后天不学习不锻炼，就可能0.5米都过不去。环境与天赋，对人都是只设上限，不定底线。人生能够跳多高走多远，也还取决于自我蹦达的次数、折腾的力度。

遗憾原本多

前些天，英国物理学家霍金逝世，将网络世界搅动的沸沸扬扬。舆论还出奇的一致，各色人等，也不管懂不懂黑洞，都在争相表达敬仰与惋惜：他的头脑聪睿绝顶，能够探索深邃广袤的宇宙；他的身躯却糟糕透顶，只能长久禁锢在冰冷的轮椅～～音乐大师贝多芬，从年轻时就开始失去的，恰恰是音乐家最不该失去的听觉。到了后期，他无可奈何的拓展了牙齿的功能～～用牙咬住木棍，来鉴别交响乐的音响效果。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也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句相传出自《圣经》的话，反过来也可以说：上帝为你开启了一扇窗，也一定会为你关闭一道门。也有人说：一个人要是什么好处都占全了，日子也就该到头了。

我的牙不好，比较起来，应该也不算多么大的遗憾。然而，拔掉最后一颗上牙的经历，还是感觉沉甸甸的。

在医院拔牙那天，明知没有什么风险。诺大的人民医院，又是科主任亲自操刀，表现得敬业而专业。可是躺在手术椅上，我仍然不由自主的有些紧张。这一紧张，知觉就十分敏感，思维也格外活跃。在医生“放松”、“再放松些”的喃喃叮嘱中，我突然想到英国一位网球女星治牙时被吓死的故事。

吉姆·吉尔伯特小时候，曾经目睹母亲意外死于牙科的手术椅上。因此从来不敢看牙医。她成为著名球星以后，有一天实在牙痛难忍，经家人反复劝说，才请来了牙医。就在牙医整理器械、准备手术的时候，这位球星却躺在那里死去了。当时有媒体评论：她是死于一个放不下的执念，一种心理暗示的力量～～这做人，还真必须拿得起、放得下。

拔牙的全部过程，还不到一小时。除了麻药的针刺，完全没有什么痛感。只是感觉医嘱太过繁杂。包括：四十分钟后再吐出止血绵球；两小时之内不能喝水进食；三个月以后才能来装义齿～～

回家的路上想着：这些医嘱，应该都留有很大的余地、十足的安全系数。这正是官办医院的特色。什么是官僚做派？保证自己不担责任，那才是首要的必须的。管他娘别人有什么福祸得失、门外会不会洪水滔天～～如果三个月以后开始装牙，完成就得折腾小半年。这么长时间，患者如何吃饭、怎么见人？幸好，一家民营诊所已经对我承诺：一天配好临时牙套，十天左右可以齐活。

回家后照照镜子，上唇明显有几分瘪塌，很有些惨不忍睹。上颚间一派空空荡荡，俨然回归到了人之初的婴儿时期。上牙床的两侧，被下牙硬生生的顶住，有一种说不清疼痒、尖尖刺刺的怪异感～～坐到书桌前，无心看电脑。头脑也无法放空，懵兮兮昏沉沉的。想想自己正在经历一场人生的转折，正在走进一个上颌彻底无齿的新时代，情绪十分低落，思绪异常繁杂，感觉里交织着各种怪异、空旷、缺憾、失落、悲哀～～真的是五味杂存、百感交集。

世人都说老掉牙，我却三十多岁就开始了～～人未老牙已掉。第一次掉牙，好一阵紧张悲哀，真切体验了衰老逼近的恐怖感。以后接二连三，也就逐渐淡定下来。但痛苦依然有：每掉一颗牙，都要经历三番五次的“痛起来要人命”。

后来发现，掉牙的种种感受，早就被唐诗宋词写过了、写绝了。在唐代，韩愈写过《落齿》诗，白居易写过《齿落辞》。到宋代，陆游与辛弃疾，居然写出了同名的诗词《齿落》。而且，国人好像很愿意拿牙齿说事。机灵善辩，称为“伶牙俐齿”；荒唐不经，那会“笑掉大牙”；终身感恩，名曰“没齿难忘”；愤恨起来，除了“咬牙切齿”，还要“打得你满地找牙”～～看来，这牙痛牙落，对人从生理到心理，都是一种强刺激，难免让人刻骨铭心、感慨万千。

人们对自己正常的身体，不会有什么特殊感觉。只有缺失丧失，才能痛彻心腑。这时候，弥补缺憾就成为人们最强烈、最迫切的需求。我想：对于盲人、聋哑人、肢体残障者～～恢复健康的选项，应当会优先于金钱权力、美女俊男吧。

我也曾羡慕过别人的好牙，后来就想通了。牙好的人，也会有别的毛病。每个人与生俱来，注定都存在强项弱项、优点缺憾。只要是毛病，就会有烦恼。

个人的遗传弱点如果在头发，对健康与生活的影响应该最小。但头发早白，染发麻烦不说，还伤身体。稍不勤便，就会尴尬的露出白色发根。也有谢顶的朋友，不甘心头上光秃秃的，就将一侧的头发蓄长，搭过去遮掩头顶，自嘲为“地方支持中央”。我看起来，却总是感觉有一点别扭、无奈与酸楚。由此想到：老天让我不掉头发只掉牙，应该是在给我面子吧。如果有机会面子里子二选一，我又该如何选择？

个人的先天缺憾要是在五脏六腑心血管，那才真是大不幸！一不留神就可能殃及性命。然而当事人又当如何？真的能“搬起石头冲天”么？

人生很难完美，生活总有缺憾。自古多有红颜薄命、才高运蹇～～既然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们除了坦然面对，感恩惜福，也只有尽可能搞搞清楚自身的状况。据说有医院已经开始做基因检测，该算是一种福音吧。

认识自己，当然不止于健康状况，也包括智商情商、性格喜好、体能特长等各个方面。一个人只有全面、客观的认知了自己的长处与短处，才能找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坐标方位。只有清楚了自己想做与不想做什么，能做与不能做什么，该做与不该做什么，才有可能为自己设定合理的生活目标及实现路径。

认识自己与认识世界，应该具有同等的重要性。雅典的一座神庙，镌刻着古希腊人奉为神谕的箴言：人啊，认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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