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江湖我也爱写小说

小说 · 残雪凝辉冷画屏

2020-06-06  本文已影响0人  曲玉馆

自打师傅去后,我便成了这雍朝的国师。外界都传我是个活了百年的妖怪,真是可笑至极。我——名为巫殊,芳龄十七,擅长占卜之术,是雍朝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国师。

雍朝信巫教,所以我在雍国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可这高贵的身份,却几乎无自由可言,只是终日拿着乌龟壳占卜雍朝的吉凶和未来。

到底我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师傅在时便贪玩成性,如今师傅去了,这镜花水月楼中便没人敢管我。于是这一年除夕夜,我脱去国师的衣冠面具,换了件艳红的长裙和月牙白的狐裘,去了传闻热闹的市井。

除夕夜来,万家灯火,百里繁华,烟火一簇接着一簇,点亮亘古的星夜。雍朝民风开放,那些公子小姐们便都约在一起,在一片灯红烟暖中,或是游船或是走街串巷。寒风拂面,吹不散这热闹的生息。

可怜我长于京城,十几年了相识者寥寥无几。我酗酒,便寻了一家干净的酒肆,学着话本子的江湖侠女,要了三两牛肉和最好的黄酒。

这家酒肆牛肉偏咸,酒也苦涩,比不上日日供奉我的山珍海味,可我却喜欢这家小小的馆子。店里的老板心善好客,送饭的小二嘴甜如蜜,更有这满屋子的客人,形形色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他们欢声笑语,全是镜花水月中少有的人气。

我透过昏黄的烛灯,听了那亡命天涯的汉子弹过一曲箜篌,曲终人未散。店内酒香四溢,满是羁旅天涯的惆怅。

“老板,还有座么?”一个淡漠却雅致的男音打断了乡思之曲。所有人都看了去,这突然来访的客人笼在昏暗柔润的光晕中,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他身长挺立,玉冠束发,气质高雅傲然。我一见便知那是个贵族少年。

汉子又继续弹唱,乡思曲催人泪下。这一片悲欢下,他显得突兀,却不孤独。待他走近了,在我的旁桌坐下,我的目光都未移开他半分。

他长得甚是好看,玄衣黑裘,面若白玉,眼如星河,噙着顽劣却并不张扬的笑,是个翩翩少年郎。我的目光往他腰上转去,一枚血色寒玉佩垂在那,亮光闪烁,流苏微颤。

血色寒玉啊,相传这世间仅有这么一块,被陛下赏给了他最爱的儿子——四皇子李承辉。

老板为他上了牛肉和酒菜,又笑着陪他喝了几杯。他也是笑着的,笑声朗练,显然心情极好。原来这荣宠华京的皇子竟也是个喜欢流连于市井的儿郎。

那客人抱着箜篌忽然高唱,声音高亢却苍凉,末了,那些酒徒都烂醉如泥。明火温着劣酒,屋内便带着浅浅暖意。

夜已经深了,这酒肆萍水相逢的,客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可李承辉还在,一个人坐在窗前喝着寡酒。

我来了兴致,倒了一杯酒在他面前坐下。

“曲终人散的,公子怎还不离去?”我泯了一口酒,继续搭讪道:“您觉得那几曲箜篌调弹得如何?”

李承辉见我忽然而来,起先微微一愣,随后也顺着我话答了一句:“他人故事不容浅谈。”

“也是。”我笑了笑。

“夜深了,姑娘还不回去?”

“出来得急,没带钱,公子请我这桌酒菜可好?”我胡诌道。

他倒没拒绝,爽快地应了,他唤来小二结账,结完账打算离去。却被我一把扯住衣袖。

“怎的?姑娘还有事?”

“您请我喝酒,我总该要道谢的。”我拉着他坐下,他则一脸莫名奇妙的。

许是从未见过我这样厚脸皮的姑娘,他倒是来了几分兴趣,便打趣道:“姑娘要如何谢我?以身相许?可我不需要。”

我旦笑不语,从左手食指上退下一枚戒指,顺着饭桌滑到了他面前:“这算是我的谢礼。”

他嘴角噙着笑,漫不经心地拈起戒指,仅是看了几眼,眼眸中顿时惊讶,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我,我却玉指封唇,做了个让他不要开口的手势。

那戒指名为颂灵,是历来国师身份的象征,想来李承辉自幼便是在皇室典籍中见过的,不然认不出我的身份。其实我也没有想要瞒他。

四皇子到底是四皇子,惊讶过后很快就波澜不惊了,反倒看着我的目光带着询问和玩味,当然还有些些冷淡。我是知晓的,传闻四皇子很少信教,对我这种喜欢故弄玄虚的国师自然没多少好脸色。

“这谢礼太贵重了,我可当不起。”眼见他要将戒指还我,便连忙止住了他的动作,我眉梢微扬:“今儿我高兴,这谢礼殿下便是当的起。日后殿下若要我帮忙,只管拿着它来寻我,否则我是不认的。”

他低声嘲笑:“可我从来不信你们这一套。”

“怎会?”我耸了耸肩:“殿下是皇子,来日若登基,少不得和我打交道,这不信也得信。”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他声音微冷,带着点警示。我是国师,能占卜未来,这言语中暗含未来之主的事,还是少说为妙。

我瞧得他暗自动气,便只好圆场子:“罢了罢了,今日谢过殿下,这戒指殿下就收着吧,殿下总会有寻我帮忙的时候。”

他眯了眯眼,那明亮的桃花目对我总有些疏离:“下次遇见你,就还你吧。”

我没说什么,喝完杯中的酒,他也大步离去,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我起身走到窗台,外面的行人只剩三三两两,热闹过后,这悲欢强烈的反差,更显得萧瑟。我拿起李承辉用过的酒杯,放在鼻尖嗅着淡淡的酒香。

李承辉啊,他清明俊朗,傲然不羁,才情艳艳,名满华京。可在我的预言中,他注定是个亡国之君。

“姑娘,您认识那公子?”好事的掌柜凑在我面前,向我打听道。

“今日才认识的。”

“哦——”掌柜意味深长,望着门口,自言自语:“这公子长得俊啊,许多女儿家的都向我悄悄打听呢。可姑娘若是看上他了,大可埋在心里。”

“为何?”我觉得好笑。

掌柜的搓了搓手,对我竟有些同情:“说是这公子早就有心上人了,可惜两家不允许,不然他就不会来喝寡酒了。”

我也哦了一声,将所有的碎银都给了他。

我回到镜花水月,这座高巍的阁楼建于皇宫的西北角,风霜雨打的,过了百年春秋。这里仆从少,偌大的阁楼静得悄无声息。

我又换上了玄色的衣冠,带上面具,来到楼顶,眺望起星空。这星空如浓烈化不开的墨水,这些年我愈发看不懂了。

我靠在栏杆上,想着这个国家。

说难听些,这算是一个皇朝的末年。陛下个暴君,不理朝政,终日醉宿在宠妃的怀里。朝中争权夺位,每日都会有忠臣良将获罪流放,内忧外患,国将不国。

这未来明明白白的,哪需我日日夜观天象?

我叹了口气,罢罢,天命如此,雍朝气数将尽,岂是我一凡夫俗子插得了手?

我又想到我多年前的预言,李承辉那个注定的亡国之君。可惜了,这样好的男儿,怕是逃不过这悲怆的命运。

可这日子照旧过着。陛下每隔一个月便会向我问起吉凶。

朝中太子一党渐渐掌了实权,把控朝堂上下,排除异己,又杀了许多大臣。

李承辉不爱朝政,却爱镇国侯家的小姐。

那小姐名为白凝,我见过几面,确实是个明艳京城的美人。可她性子过于清冷,面对李承辉巴巴的追求总是含蓄淡然。我也不知他们彼此是否真的相爱。

又一日,陛下招我入凤鸾宫商议祭天之事。

凤鸾宫是淑妃娘娘的寝宫,淑妃向来荣宠不断,以至于我见着陛下时,那美人尚依偎在陛下怀中。

我与陛下有一下没一下地商讨求雨祭天的事宜,近来南方大旱,百姓颗粒无收。末了,陛下又问:“国师,你觉得我朝如今怎样?可比得上太祖皇帝那时?”

陛下醉了,且深居宫中,向来自信,我无奈摇了摇头,仗着国师的身份不卑不亢:“如何能及?陛下,我朝如今千疮百孔。”

陛下面有不悦,幸被宠妃哄着。

“那……国师,可有医国之法?”

“请陛下杀妖妃,重回朝堂,肃清朝政。”

话落,一樽酒盏向我砸来,我额角钝痛,面具破裂,鲜血直流。我知晓今日失言,可百姓们哀嚎遍野,我不得不说,不得不怒触龙威。

“你再胡言,朕杀了你!”

“陛下杀了我,这雍朝即刻将倾。”我任鲜血染衣,向陛下逼上一步,对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陛下若不信,大可试试。”

陛下被我镇住了,良久不敢说话。国师是巫神的天选之子,陛下也不能得罪。

陛下气急败坏,将我赶出凤鸾宫。这时天色渐晚,落日余晖,辉煌奢华的宫殿染上黄昏的黯色,总有些颓败之感。

出了凤鸾门,我又遇见了李承辉。他嘴角含笑,步子也轻快。

“真巧,又遇上了国师大人。”李承辉向我颔首,我也回了他一礼。

“殿下看起来很高兴。”我扯唇笑了笑,牵动鼻翼,闻到了我脸上的血腥气。

“是有幸事。”李承辉点头,瞧着我狼狈的模样,忍不住揶揄:“堂堂国师,今日怎么这样狼狈?”

“陛下的酒杯扔的很准,一砸就砸中了我的额头。”我不甘示弱,以自嘲化解尴尬。

没能挖苦我,李承辉也就失了兴致,他从袖中拿出颂灵戒:“说好的,第二次相见就还你。”

我眯眼打量他:“殿下还是留着得好,日后你会来寻我。”

“寻你这等故弄玄虚之辈?”他满眼不屑。

我点了点头:“不信可以走着瞧瞧。”

“定不会。”

我耸肩,并未搭话。我走后,忽然就后悔忘了询问他有何幸事。

一直等到十日后,我才知晓。

这消息竟是陛下同意李承辉和白凝的婚事,婚期定在今年冬。

原来李承辉三年前就爱上了白凝,这兜兜转转,他俩还是在了一起。

指腹抚过古旧的星象图,我莫名长叹。这未来不清不楚的,他们在一起究竟是悲是喜?

又过了半个月,陛下携群臣至天坛祈雨。我站在高高的祭坛上,俯视跪拜的信徒。那乌压压的一群人,和每一次祭天都一样,或真情或假意,不过这都没关系,巫神不计较这些。

我高唱颂歌,三天三夜,为南方求来大旱后的第一场雨,世人欢呼雀跃。

南方的矛盾渐渐解了,很少再听闻盗匪和暴乱,雍朝恢复了一点生机。可我知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天命如此,谁都不可逆转。

到了冬,雪过晴空。李承辉迎娶了白凝,十里红妆,为世人传唱。听说婚后二人琴瑟和谐,一向高傲淡漠的李承辉会为白凝点妆画眉。

不过这些都和我没关系,除了听听市井传言,就只在镜花水月中演算着吉凶。

但这雍朝的未来,越来越模糊。可我却不以为意,看惯命运和世事无常的人,对这些向来凉薄。

第二年开春,陛下命李承辉去南方巡查,李承辉告别白凝,匆匆踏上南去的车马。这一去,怕是数月难归。

我还是在镜花水月中,在高高的阁楼上,望着星空。

六月,镇国侯忽然调动京城三万守军包围皇宫,企图逼宫造反。太子似乎准备好了似的,带着禁军全歼镇国侯部下,并将镇国侯当场斩杀,满门抄斩。四皇子妃白凝也被赐了毒酒。

皇权斗争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太子设套陷害镇国侯,在朝堂除去一个所谓威胁自己的乱臣贼子。

这场叛逆突如其来,太子卑劣的做法,将来必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镇国侯一党被悉数清除,连嫁出去的女儿都被灌下鸠酒。至于李承辉,因身为皇子又颇得陛下宠爱,陛下念及情分,将他召回京城,削去王爵,软禁在府。

京城的巨变,没能撼动镜花水月,这座古老而沉寂的阁楼总是沉默在神的庇护下。

可我难以静坐,在楼中徘徊不定。国师不得涉于朝政,更何况掌权的太子与我并不亲近。

夜幕沉沉,大雨肆虐而下。

镜花水月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敲门声。我心一惊,竟看见李承辉站在漂泊大雨下,他怀中抱着一人,他用披风为她挡住冷雨。

我撑了伞急忙走下高台,站在他面前。看他双目通红,面无血色,眸子痴痴的,虽然平静,但我却能感到某种隐匿的深仇大恨。他的样子,是大悲过后的暴怒,如同在心里压着一条深渊恶龙。

我看向他怀中的那人,自诩生性凉薄的我,也不得不叹息。

“有事进来说吧。”我转身,将他引入寝殿。

他将白凝的尸体安放在我的床榻上,又坐在床头,为她擦拭额头的雨水,为她梳理微乱的长发。他就那样望着她,神情,温柔。全然不顾我的存在。

我虽嫌弃尸体躺在我床上,但多的还是惋惜。白凝那好姑娘,因为权力的斗争,死的无辜,留下一个爱她的丈夫。

“说吧,来寻我是为了什么?”我这清冷的声音响彻大殿,这显然有些明知故问。

“为了她。”李承辉起身,目光未流转,久久凝聚在亡妻身上。

“百年前我朝有位国师,能让人死而复生。”他忽然就在我们面前缓缓跪下,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请你……让凝儿活过来吧。”

我闻言错愕良久。且不说高高在上的四皇子向我低头下跪,凭死而复生一事,就有违天道。

“不可!”我缓缓摇头,背过身去。

他又向我磕了头,声音沙哑沉沉,藏匿着呜咽:“请您……让凝儿活过来吧。”

“死而复生,有违天道,这么做你不会有好下场。”说罢,我径直走出房门,不再管他。

可我始终放心不下,在窗外远远看着。我看见那七尺男儿久久趴在地上,双手掩面,一开始是强忍着的呜咽,而后许是再也忍不住了,他哭声低哑,压抑着的,扯人心扉。我良心钝痛,不知如何是好。

堂堂皇子,被削爵禁足,这都不算什么,可他爱的人离世,升天入地求之遍,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一夜,我呆呆站在窗前。看他哭够了,坐在她身旁,那悲戚却温润的眸子,胜过这世间所有的情郎。

天明时分,我动了动麻木刺痛的双腿,想了一夜,终是下定了决心。

“早啊,殿下。”我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如我所料,他没有接下,而是望着我的眼睛:“国师,求你……让她活过来吧。”一夜了,他的声音虚弱空洞。

“好,都在我一念之间罢了。”我摇了摇头,这世间的痴情男儿,怪让我动容的。

他闻言脸上有了喜色,眸子也明亮了不少。

我微微苦笑,又道:“我可以她死而复生,只不过……这三魂七魄的,殿下总该给她点。”

“无妨。”

这信念的火光让他目光坚定,我为之一愣,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她若活过来,她生你生,她死你死。”

“无妨。若我无她,何以为生……”

良久,我才吐出一个“好”字。

这世间的情啊,总能让我这生性凉薄、看惯命运的人为之赞叹。

这些日子,我和李承辉都不曾睡下。我抽出他的魂魄,看着他面色渐渐苍白,身体渐渐冷去,心总是空落落的。

生死咒一下,移魂唤灵,九天九夜,白凝终是活了过来。

李承辉抱着错愕的女子,沉沉睡去,昏睡前嘴角尚带笑意。

我瞥了一眼白凝,将李承辉从她身上拉开,又命人把他悄悄送回王府。毕竟李承辉尚被软禁,太子盯得紧,他总该要顾及些。

“你……是谁?刚刚抱我的男人……又是谁?”白凝见我,问道。她目光呆滞,两眼无神,皮肤是死人的白色。

我心中叹了口气,对上她的眸光也柔了几分,到底我还是心软了。

白凝虽死而复生,但说到底只是个活死人。她忘了生前的一切,更忘了李承辉与她的恩恩爱爱。

“你叫我姐姐就行。”我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样子就真的成了一个大姐姐。

“白凝你要记住,刚刚抱你的那个男子,是这世间最爱你的人。”

她抬起僵硬的脑袋望着我,那双眸子漆黑如夜。

往后,白凝就在镜花水月中住下。镜花水月中多了个忘记有所的活死人,我的日子也渐渐有了涟漪。

占卜之余,我教白凝如何写字,如何打扮,倾尽毕生所有,想让她成为一个正常的女子,而不是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我告诉她,那个常来看她的男子叫李承辉,是个很爱很爱她的人。可她总是半信不疑,一面远着他,一面又来向我打探关于他的传闻。

我道:“四殿下近日和太子斗得厉害,等他闲下来,定会来瞧你。”

于是两日后,李承辉真的就忙里偷闲,悄悄来了趟镜花水月。

自白凝重生后,李承辉又燃起了希望,哪怕白凝将他忘了,哪怕白凝没有活成他爱的样子。他都依旧爱着她。这刻在骨子里的爱,永世不变。

“凝儿,近日好么?”李承辉剥了一颗葡萄放在白凝口中,温声询问。

“好。”白凝撤出一个僵硬的笑,眼底有了点人的色彩。

“那就好。”这简单的一言,已让李承辉开心不已。

“照顾好自己,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李承辉捧起她的脸,轻柔地抚摸她的眉眼,然后轻轻吻下,在她唇瓣上留下情爱的温度。

那一吻,使白凝久久愣在那。

李承辉欣慰一笑,整了整衣袍转身离去。

“李,承,辉。”

白凝一字一字叫着他的名字,她说的小心,生怕出错。其实早在之前,这个名字我教她念了百千遍。

李承辉蓦然回首,他的妻子已缓缓站起,动作虽然僵硬凝滞,但那双苍白的手伸起,牵住他的袖角。

她抬眼,又几乎一字一句说着:“我等你。”

李承辉那堂堂王爷,眼角忽然就湿润了。

我送李承辉走下高台,边走边闲聊起来。这些日子,我们倒也愈来愈熟悉,算是成了挚交。李承辉收起了对我的偏见,对我的故弄玄虚越发敬佩。

“这两年,凝儿多谢你的照顾了。看她的样子,比先前好了太多太多了。”

“好事做到底罢了。”我扬首一笑,不以为意,又问道:“太子近况如何?”

“不足为惧。”他冷声,面色也沉了几分:“这些年他做的恶,是时候该还了。”

我闻言,点了点头。太子陷害已故镇国侯一府,赐白凝毒酒,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李承辉难以释怀。于是这两年他拼了命地和太子斗,几乎不惜一切代价。

“可想过要染指皇位?”

“从前没想过。”李承辉如实而言:“但现在却想。太子残暴无德,其他兄弟难堪大任,大雍不能没有皇帝。”

“李承辉。”我叫住了他,道:“可你要知道我朝如今是什么情况——民生怨愤,暴乱四起,北有戎狄,南有荆蛮,国家弊病已久,危矣……”

他闻言,沉默不语。

其实,李承辉并不适合当皇帝。这两年他和太子斗得厉害,哪管的上百姓的艰难?我也劝说过,可他全然不听,一心只想杀太子。劝过几次,我就放弃了。

这便是命运,我的占卜从来不会出错,也从来不会改变。

建章十三年秋,是白凝死而复生的第三年秋。李承辉杀了太子,太子一党悉数入狱,依罪量刑。

这一年的秋,比往年更加肃杀,菜市口的刑场日日被鲜血染红,刽子手的刀口斩下千百亡魂。

李承辉在朝堂排除异己,控制住陛下,已然成为掌权者。到了冬末,陛下病逝,李承辉登基为帝。国丧与登基之礼,一丧一喜,使得今年除夕冷淡萧条,毫无年味。

遥想四五年前的那个除夕,那一年我十七岁,正是大好的年纪,在一家市井酒肆遇见了天下最俊俏的儿郎。然后看着他从皇子一步步成为皇帝,其中的波折和心酸,十之八九我都看在眼里。

镜花水月中,白凝已经活成了正常人的样子,她会说话,虽然只是停停顿顿的寥寥数语,但至少,她有了情。像个孩子一样,有着世间最纯粹的情,一尘不染的,外界的污浊罪孽激不到她半分。

她那真诚真挚的笑,是我这一生极少看见的。

“今儿新年,穿件艳丽点的裙子吧。”我见她一生素衣,便笑着提醒。其实她这死人白的肤色,若真穿上绯衣红裙定能吓坏不少人。我这么说只是希望这冷清的镜花水月中多点过年的样子。

“不。”她摇了摇头:“姐姐你说过,有人去世……是不能穿红色的。”

我被她说得一愣,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然后便又听她道:“李承辉的父亲……去世了,我……不能穿红色。”

我恍然大悟。看着这个心里干净纯白的女子,心中酸楚不矣。这丫头,定是拿李承辉当了生命中最重要的。

原来啊,她虽忘了他,却没忘继续爱他。

“好,你一袭素衣拽地,更为雅致。”

再次见到李承辉时,他身穿玄色龙袍,明月朗朗,傲然霸气。

“凝儿在屋里,这些天她一直在等你。”我道。

话音刚落,我便见白凝迤然走出。

“李承辉,我……一直在等你……”

李承辉一把将她抱住,他俩又一次忽略了我的存在。

李承辉登基后,哪怕老臣们苦口婆心劝谏,他都没有立后,更别说才人昭仪。他几乎日日都来镜花水月,来看看他失而复得的新娘。

他将所有精力都花在白凝身上,给她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天下奇珍异宝,小国进贡奴狸玩物,都收罗在镜花水月中,只为博她真诚一笑。

老臣们日日上书谏言,有如北方荒年大雪,有如东方瘟疫横行……他都很少理会,只交与丞相处理。他成了他父亲的样子,心心念念着自己宠爱的女子。

有时我会问:“雍朝如今局势,你身为皇帝,如何能放任不管?”

他只道了一句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我懂他的意思,战场十有九亡,战前放纵无可厚非,何况这早已将死的皇朝,它弊病已久,当皇帝的早就放弃了,只想在最后安生日子里,陪陪自己最爱的人。

“那你……为何又要竞逐皇位,让给太子不是更省事么?”他说到那,我心已有不悦。

“为了给她最好的啊……”

为了给她最好的,就不思朝政任其灭亡。你这个亡国之君……在后世的史书上会留下千古骂名吧。

新建二年,南方再次伏天大旱,朝廷没有救济,民生哀悼,暴乱轰轰烈烈。我求雨不利,百姓对我渐渐失了信心,又听闻陛下每日都去我的镜花水月,便骂我是祸君妖孽。

李承辉听了,大怒不已,将这些乱嚼舌根的人杀了干净。我冷眼看着,他已经渐有暴君的影子。

这缘这孽,这结局,已成定数。我虽知未来二三事,但算不到李承辉的性子已经变了样,和所有历朝亡国之君一样,不是残暴,就是不思进取不理朝政。

但回顾他的一生,懂得他失而复得的心境,他所做的恶,我却不忍非议。至少,他没有强征赋税,没有为难百姓。他只是在等着一个注定的结局。

有时我也想,倘若没有那场变故,白凝没有去世没有死而复生,他不过是一个逍遥的王爷,天大地大,任其自在。

新建三年的夏,西北两方的国家纷纷陈兵我朝边境,我朝出兵抵抗,却缕缕败绩。我登高演算星辰的轨迹,可罗盘忽然就碎了。我懂了巫神的指意,这末日王朝不必再保。

新建四年春,敌军、叛军共集结五十万将士兵临帝都城下。

李承辉匆匆忙忙赶至镜花水月。

“国师,你快带凝儿走吧。”他朝我说道。

“那你呢?”我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来不及了,敌寇已攻破城门,你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说得急切,目光却望着站在我身后的白凝,仿佛要将这留恋久久停在她身上。

这竟是有着生离死别的悲凉。

“那你呢!”我大声喝问,第一次不希望我预言成真。

“我拖住他们,你们快走!”

“你留在这,就是死!”我上前一步,怒目望着他:“你死了,白凝当如何!”

这生死咒,彼此共消亡!我不想他死,只好用这话激他。

可我没想到他却从怀中拿出一个半大点匣子,打开放在我手上。

“生死咒的母蛊虫在这,我不会影响到她。”

那匣内血淋漓的虫子,散着血腥的恶臭,闻惯了这样味道的我,都不禁恶心。

我看着虫子,再看着他,眼角忽然酸疼。

生死咒以子母蛊入心,彼此牵制彼此消亡,如今李承辉取出母蛊……看来是为了日后做打算。

其实当我看见他今日面色苍白,脚步踉跄,唇瓣隐有血色,就应该想到的。

“李承辉……你……”

话音未落,我便听闻远处传来的巨响。那是青铜宫门轰然倒塌的声音,宫门倒了,这雍朝也倒了。皇朝所有的荣耀都将灰飞烟灭,所有的罪孽都将为后世永存。

“国师,你们快走。凝儿没有你活不成,你……再代我照顾好好她吧。”

一滴清泪已经滑落到我脸庞。

接着,他又抱住了白凝,一吻封唇。

“凝儿,我先去了,你跟着姐姐好好过日子。”

“好。”白凝笑着点头:“我等你。”

毕竟她不理解什么是亡国,什么是亡国之君。

李承辉眸子朦胧,笑得欣慰却惨淡。最后他转身离去,走向多年前就注定的结局。

“李承辉!”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喊道,哪怕他不再回头。

“李承辉!你记住了,我叫巫殊,是你的挚友,你帮我付过酒钱,我也帮你……”可我的声音被叛军的洪流淹没,我嗓子嘶哑,再也提不起声音。

我也帮你……让你和妻子得以再见……

我叫巫殊,不知道他能否听见,更不知道他是否还能记得。

这是我第一次告知别人我的姓名,别人都叫我国师,叫久了,连我都忘记我叫巫殊。

他是我挚友,我是最厉害的国师,但到了最后,我没能帮他摆脱悲惨的结局,却希望他到死都能记住我的名字。

然后,我带着白凝逃出皇宫,到京郊寻了一座宅子。我布了阵法,敌寇便永远寻不到我们。

第二日,传闻雍朝的末代皇帝被叛军斩杀,尸首吊在城墙。

第五日,雍朝末代皇帝的尸首被丢弃在乱葬岗,令人唾弃。

“姐姐,你说——李承辉回来么?我一直都在等他。”

我抱住了她,沉默许久。我没告诉她李承辉死了,也希望她永远都不知道。

第六日夜,我悄悄来到乱葬岗,将李承辉的尸体带到京郊雍朝帝陵。

我想他到底是皇帝,死了也该长眠在奢华的陵寝。

他故去多时,面色黑青,看仔细看了依旧俊秀。可在我心里,还是故人的样子。

我盖好棺椁,为他上了三炷香。

“姐姐,李承辉是在那里面么?”

出乎意料,白凝居然找来了。

我望着她,她逆光而站,面容沉郁。

不等我说什么,她向我走来,将盖好的棺椁费力推开。

“你做什么!”我一把止住她,低声怒斥。

“姐姐,李承辉说过,他要与我……生死相随。”

……

离开的第十年,我再次回到了这个满是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的京城。

十年前,雍朝灭亡,敌军和叛军又战了三年,三年内王朝更替频繁,死的人更多了。

不过,这都与我没关系。新朝不信巫教改信佛教,寺庙林立而起,多少楼台烟雨中。

李承辉被写入后世的话本,被说书人褒贬不一。

有人说他爱上了国师,又有人说他死前还唤着亡妻的名字。

有人说他残暴不仁,有人说他沉于女色。总之,他的名声在史书中并不好。

我不想争论,因为逝者已逝,他们问心不愧,旁人怎么说便都无妨。

我回到京城,这京城虽小,却有着这世间所有的爱恨离愁。

我开了家算命的铺子,二十多年为人算命。

这不过都是我的谋生,至于旁人信不信,我不管,他们生与死自有造化,我也不管。

多年后,我关了铺子,回到了京郊的宅子。

这宅子靠着雍朝帝陵,陵寝下埋着一对生死相随的夫妻。

冬日,我温着酒,慢慢品着。时光匆匆流逝,我已鬓发斑白。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我回想起最初的那些年岁。

那一年,我七岁,妹妹死了,世间就剩我一人流落街头。

也是那一年,我遇见一个佩戴血色寒玉的少年,他看我可怜,给了我一两银子,萍水相逢的,我却只记住了他腰间的那块玉佩,一直不忘。

再然后,我被师傅选中,入镜花水月,成了新一代国师,也是末代的国师,曾经高高在上的我沦落到算命为生。

李承辉啊,他那年轻俊朗的模样一直刻在我心头,从十七岁时在酒肆中的相遇,我就永远记住了他。

残雪凝辉让温暖的屏风变得冰冷,我是人间惆怅客,在晚年回忆起我的一生。

我也时时想起,那个让我永远记住的人。生性凉薄的我,回想起他们总会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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