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秋文学散文

酒鬼人生

2019-07-29  本文已影响13人  ca93e0bd92a6

酒鬼人生

选择权

元旦,午后的昆明艳阳高照,微风清凉。

南屏街人头攒动,咖啡厅里,寻一处安静的角落,两杯咖啡不加糖。

新年第一天,我祈求圆满的情绪,正在被一个人的倾诉所冷却。

生而为人,我很幸运。

人世间最美的词语都无法尽情赞颂父爱,不分种族不分地域,父爱如山,此生难报。

我至今体会过的人世间爱恨,一杯咖啡的苦涩也许无法平复感慨,一杯烈酒应该足以麻醉。

可恨之人,可以选择老死不相往来。可如果恨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呢?

父亲如果变成不愿提起的词汇,它将不再温暖。

恨,是一种超级厌恶。因为亲情,恨比海深,你无法割断,亦无法逃离,愤怒再加无奈。

大奎哥额头上的疤痕,我记得他说过,那是宣泄对父亲的恨无奈撞向水泥柱子。当时他旁边有把菜刀,假如大醉躺在他面前的男人不是亲爹,他会毫不手软把人剁成肉泥,哪怕被判刑一死了之。

他说他见过这世间最丑的醉态,裤裆的拉链敞开着,看得见里面的红内裤,湿了的裤子不知是小便还是酒,闻得到大便的味道,应该是等不到解开裤子就拉在裤子里了,嘴里胡言乱语……我知道大奎哥说的就是他父亲,因为我也见过他父亲醉过的样子,整村人都知道。

“兄弟,我至今遇到过各种无奈的人生难题,我常想,要是没有这样的爹,那有多好?”

都是成年人,我不敢说些大家都懂的道理,用表情示之,我在倾听,我懂得他的无奈。

“你也知道,小时候我羡慕人家有好吃好穿好用的,我并不厌恨我爹没给我和我弟创造好的生活条件,真的。只是希望每天放学回家闻不到酒味,听不到醉后的胡话”。

我和大奎哥一起上过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见过他在寒冷的天穿凉鞋出门,没有袜子。铅笔用到无法用手握笔的长度,找一小节细竹套上去继续用,直到里面的笔芯用尽。没有橡皮擦,只能用口水弄湿指尖涂抹写错的字迹……

“家里的长辈常说,要是我和我弟当年懂事点,多求求我妈,她有可能不会跑,我们可能也就不这么苦了。我现在不这么认为,我妈离开我爸完全是正确的,虽然对我和我弟是相当残忍,但我支持我妈,跑了就对了。当年眼瞎嫁个毫无责任感的男人,有机会跑掉是正确的。呵呵…呵呵…”

大奎哥脸上的笑,只有我懂他的心酸,虽然无法全部感同身受。

“我记得大伯那些年做些小生意”。那些年我曾偷偷把家里晒干的灵芝卖给大奎哥的父亲。

“做生意赚点小钱。下馆子吃一碗米干,来两杯酒,走路都是歪的,腰包里的钱被人扒了都不知道。方圆一百里随便哪个旮旯都能找到酒友,早上九点开吃,坐到天黑狗睡觉,哪天不是一身酒气都不正常。喝酒上瘾了,到点就得喝,一个人在家没早点吃都要倒两杯酒下肚,吃饭吃的不是饭和菜,是酒,我见过他深夜酒醒肚子饿,从锅里舀一勺冷饭就吃……每天醉醺醺,哪管我们死活。”

因为酒的问题,大奎哥还在教室上课的时候,有好心人跑到学校告诉他:“姚大奎,你老爹喝醉倒在公路边,你还不赶紧去扶着回家,路上车多相当危险…”

这样的情形很多,刚开始几次,年少的大奎哥憋着泪眼看着讲台上的老师,得到允许后极速跑出教室。越到后面,他坐在座位上,犹豫了好久,看着大家的目光才慢慢出去找他父亲。

“你知道吗?我最怕人家告诉我爸又在哪里哪里醉倒了没人扶。相当丢面子,我爸已经习惯了,那种醉酒的安全感,反正不管怎么醉,不管多远总有人会拖他到床上睡着。我每次都发誓下次不会再来拖着他回家,可能被车撞死,然后一了百了……”

咖啡余温,残留杯身。

“那年我在广州,夜里刚下班,有人打电话给我,送我爸回家的时候发现吐血,可能是胃出血,血流染红枕头,情况不太对劲,怕出人命。我当时当然怕他死,毕竟……你知道的,我就这么个爸,当时年纪没这么大,也没死过爹,真的是怕爹死。不是感情有多留恋或害怕失去依靠什么的,只是单纯真的恐惧亲人死去。我连夜从广州赶回家,第二天晚上到家,一看还喝酒,家里一桌人都是醉醺醺的酒鬼,当晚就吵大架,差点打起来。”

“你知道我爹怎么反驳我的吗?”大奎哥笑着问。

“怎么反驳?”

“还是那句话:老子不吃不喝你们的,老子自己挣得钱,你凭什么反对我喝?喝死了也跟你们没关系,我喜欢,艹你娘的凭啥管老子……。我的心彻底凉透,死就死吧,迟早有一天都得死,继续苦口婆心有用吗?有时候我真是羡慕那些很小时候就死了爹的小伙伴,至少还有妈的关爱。”

“爱喝酒的人,尤其是酒劲上来的时候,是很难讲道理的,哪个醉了都一样”。我的话语带着安慰,希望大奎哥的情绪能稳定一些。

“我知道,酒鬼面前不能讲道理。如果我可以选择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像其他人奢求我爸是李嘉诚之类的。我只求我爸是个正常人,不沉溺酒精,哪怕庸庸碌碌,哪怕对他的后代不闻不问。”

我记得大奎哥父亲的样子,看他的脸,眼神习惯和轮廓很像他父亲。

“方圆五十里的人都知道我爹是酒鬼,老的小的都知道他是个笑话,是茶余饭后的笑料。人家嘲笑我是酒鬼的儿子,编成段子流传,我无法反驳。亲人说我爸喝酒误事,连基本家庭责任感都没了,我爸豁达的笑,每次都承认错误,承认喝酒误事,然后继续喝酒误事,并选择性减少与劝他戒酒的人来往。”

清晨小雨,我和大奎哥在上学的路上,他有好几次什么话都不说就哭了,我一猜便知是因为喝酒闹架。

“我曾问我奶奶,我爸是怎么变成酒鬼的?我奶奶说,他没成家前是很勤快的,生了我才开始喝酒,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喝了失控,劝不住……”

我心生疑问:“你对大伯了解多少?”

大奎哥稍稍低头,直视着咖啡杯上的图案:“不了解,厌恶到不愿了解。我记得我奶奶说过,我妈嫁给我爸不是很情愿,跑了很多次,直到发现怀了我才稳下来过日子。”

昨夜跨年狂欢的贴纸装饰还留在落地玻璃窗上,一年又一年。你感恩来到这个世界的同时,也在感受着它带给你的各种疼痛。人世间发明了酒,庆祝与哀伤的场合都闻得到酒气,酒是欢喜亦是悲伤,醉态有美亦有丑陋,只是醉的效果一样,醉到失去知觉,什么烦恼愁情都忘掉。

戒酒

关于酒,我与大奎哥在一起吃过饭,他不是那种喝酒就会脸红的人,我见过他端起大碗一口干,只因别人挑衅他的酒量。

如今,大奎哥连啤酒都躲得远远的,聚餐喝点饮料,不管同伴再怎么激他,一律以胃不舒服为由,坚决做到一滴酒精不入体。

“胃病只是借口,我是没有心情喝,我以前喝醉过,感觉不好。本来对酒就没有什么好感,出来这么多年,唯一让我想喝酒的就是谈了女朋友的时候,那个酒是真的甜。” 那年在广州我见过大奎哥的女友,但现在已经分了。

“这么多年了,没有再谈吗?”我问。

“没,事业未成,恋爱谈得再好也得不到祝福。我们不同老一辈人,有田有地就能养活一家人。我们现在要讨个媳妇有多难?讨来了不满意现状可能会跑,你办法都没有。我在努力存钱,就算以后讨到媳妇不买台车,也够养小孩买奶粉。所以呢,我不仅不喝酒,连烟都戒了。”

现在这个社会,出来混生活,不抽烟不喝酒能混得有多好呢?人情往来日常社交,熏在烟味中,泡在酒精里,抽烟不为耍酷而为套近乎,喝酒不为享受而为喝翻对方。

“大奎哥,你做业务,应酬应该不少?这烟和酒怎么避免。”我问。

“是你想多了,我只是个基层业务员,上到需要吃饭应酬轮不到我的。我能喝,但我克制。因为我不知道喝了之后能否自控,我怕失控后不可收拾,我怕上瘾。我爹已经是酒鬼,我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二个酒鬼,至少,我不想身上带着酒气,被人在背后指着说我像我爸那个德行。然后姚氏家族的男人永远贴上醉鬼的标签……选择放弃酒,争一口气,值了。”

大奎哥稍稍停顿,有一点犹豫。

“我爹没能教会我太多好的东西,他身上的毛病,我不想染上。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追求什么,但酒绝对不能出现在我的日常。酒会上瘾,在我眼里,跟毒瘾没什么区别,所以我要远离。”

“如果,我连喝酒这种低级欲望都无法克制,我想我的人生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突破了。”

关于酒的阴影,还和大奎哥母亲有关系。

我记得大奎哥提起过,他在广州偷偷的去找过他母亲,他母亲答应和他见面,但仅仅是见面,不会让他进入她新的生活,接触她新的家人。

他曾说过,小的时候,母亲经常告诫“长大以后不要喝酒,喝酒没有出息”。母亲答应和他见面,前提是要保密。

“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我才和你说这事,我和我妈见面的事情,原先只有我姨知道,我弟一直埋怨我妈,没敢透露。马上就20年了,我妈离开我和我弟这么久,也就见过3次。没有号码,没有地址,我记得小时候几个事,现在想来,那是我妈计划离开我们的前兆,可惜当时太小不懂得。”

酒,是庆祝的欢喜也是暴力的悲痛。

大奎哥沉思后说:“我妈那些年没少挨我爸凑,夜里被打得鼻青脸肿,天没亮就出家门,躲在地里天黑了再回来。我当时太小,见过我爸醉后的狂暴,失去理性,跟被激怒的野兽没啥区别,给他一把刀,可能会杀了我妈。”

咖啡,已凉。

“你知道吗?包装再精美的酒,我都感觉罪恶。我妈的额头有块疤,就是被我爸按在石头上弄伤的。我妈跑了以后,12年后我再见到她,额头上的疤还在,只是人变沧桑了许多。见了2个小时,吃了饭然后分开。我感觉她也没话可说,感觉如陌生人见面生硬又尴尬,我叫她‘妈’,感觉她的回答很勉强,我见她,只是想向她说明,我没有染上我爸的酒气。分开后我觉得,母子缘分早已尽了,我是我,她是她,她曾是我妈,我只是感恩这一点,在乎这个世界还有她的存在。”

“小时候,我记得好几次,我看见我妈脸上有伤,她带着怨恨的表情告诉我和我弟,等我爸死了她再回这个家,不然自己早晚会死于我爸之手。然后她会消失好几天,等她再回家,才知道她去外婆家躲了,或者是别的亲戚家。大白天洗衣服,收衣服是准备离开的信号,是后来有人告诉我的,说我妈收拾完衣服,是犹豫过的,但最终还是决定逃离……”

“我记得你前女友跟你还是蛮配的,分了挺可惜。”我想转移话题,不希望大奎哥在我面前落泪。

可是他眼角还是湿了,我回忆到一些东西,猜想大奎哥与女友分手可能也是因为酒。

“缘分吧。没办法。我的真实想法是,我不喝酒,我不想成为我爸那种人,谈恋爱少不了吵吵闹闹的,你懂,我脾气也不是太好。我不希望自己酒后失控打自己心爱的人,打了之后说对不起是没有意义的……分手的原因也是在这里,她觉得我不喝酒注定不会混得多好,纠结于这些分歧,我不想吵架,分就分吧。如果没有这个分歧,我想我们能走到最后。所以,现在要处对象,我都会事先声明我不喝酒抽烟,不能接受就不往下谈。”

我表示惊讶,觉得有些难理解,烟酒不沾是好事,不至于会吵到分手的地步。

“有些话说出来很气人,很伤人,比如烟酒不沾的人有多小气,有多清高,没担当不值得托付终身……,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本人有多靠谱你懂的,只是家境不靠谱。我觉得我很冤枉,后来觉得,两个人不在一个频道上。我觉得戒酒是好的,她感觉不到那是为她好,她所希望的,恰恰是我刻意去逃避的,分就分吧,颓废一个礼拜就恢复状态了。”

咖啡厅音乐响起,筷子兄弟的《父亲》,此时此刻,这旋律和歌词只会会刺痛人心。

老一辈人喝酒,喜欢高度白酒,物质不发达的那些年还可能会喝到假酒,我虽然很少回故乡,但偶尔也从家里人嘴里得到些信息。

“以前村里喝酒厉害的那票人,后来不是胃病就是痛风,大伯好像没啥事。”

大奎哥笑笑道:“何止痛风胃病,肾病肝病多了去。我也就跟你说了,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别信那些喝酒养生之类的鬼话,喝着喝着就上瘾了。我爸喝酒那么多年,什么事都没有,平时都赖得感冒。所以,我懂事后,以健康为由劝他少喝酒,完全不起用。我在想,并不是他什么疼痛都没有,而是就算疼痛,也全被酒精麻醉了神经,然后等待有一天所有健康隐患集中爆发。”

大奎哥突然问我:“你听了我一天牢骚,你倒是说说,你对你爸满意么?”

我只能笑笑,在大奎哥逼问下,只能敷衍:“我爸,还好吧。”

趁大奎哥起身上卫生间的时间,我在想,人生苦短行乐需及时,酒鬼会被原谅吗?

原谅

我提起椅子上的礼盒,递给面前的大奎哥。

“你要的酒,我给你带过来了”。

大奎哥深呼一口气,紧接一声叹息。这不是普通的酒,爱喝酒的人一般不会买,打折下来差不多也要三千块。

“大奎哥,你不喝酒,买这个酒干什么用途?”我忍不住问。

“送人。送死去的人,我死去的爹。”

“清明还早,是不是最近要搞什么祭祀?”我问。

“不搞。我只是心血来潮,过几天回趟老家,我会亲自把酒洒进坟中,了点心事。我讨厌我爹,恨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人生一世,父子缘分,有他才有我,虽然他陪我走过的人生多是尴尬和厌恨。”

人生无法重来,无法重新定义父亲的人生轨迹。六七十年代出生的男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物质水平不高,没什么娱乐。人生聚散(悲欢离合)一杯酒,喝酒成风,聚众饮酒成为娱乐消遣的方式,有酒喝是一种高级享受。自给自足没多少人生远大目标,先醉一宿,接着再醉。

大奎哥曾跟我说过:他再也不会管他父亲了,不会再劝其少喝酒戒酒。一切随缘,醉死了也无所谓。他感觉有一天,他父亲会因为酒失去性命,他不知道那个情形哪一天会到来。

腊月,冬寒。令大奎哥料想不到的是,他病重的奶奶没有等到儿子给自己送葬,父亲先一步过世,连续几天醉酒,夜里回家倒在门口,夜雨连绵,没人察觉,死因不明。

终于死了。没人惋惜,没人哭丧,白发人送黑发人,欲哭无泪。大奎哥披麻戴孝期间不流一滴泪,这剧情他早已料到,阳寿有多长,也许早已定好,喝不喝酒,也许都不重要。

奶奶第二年过世,大奎哥代丧父完成最后的送别。姚家没别的人了,现在看大奎哥。

大奎哥向我道谢,见我沉思,反过来安慰我:“你也别多想,一代人有一代人乐趣,上一辈的人,觉得喝酒是享受人生,哪怕会因为喝酒患绝症。我们这辈人呢,活得累一点,但是有理想,有追求,不想被喝酒浪费时间,看开点。”

我觉得大奎哥是对,可是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喝酒的人是爽快了,关心他的人却不得安生。

宽容一切,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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