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小说连载二十六)
医院检查诊断花招得的是病毒性心肌炎,幸亏送得及时,再晚点恐怕就没治了。花招在工地日晒雨淋,冷热不调匀,吃餐饿顿,加上干的全是最苦的体力活。她头几天就开始感冒了,头疼脑热,气喘胸闷的。但她不敢歇,咬着牙苦熬,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谁想病势汹涌,加上急火攻心,最后差点送了命。
花招起初不肯住院,她没钱,住不起。但她也挣扎不起来,全身软绵绵的只能任由医生摆布。医生好说歹说,工地的人也答应给她家里人送信,花招才勉强作罢。
她太需要休息了,身和心都疲累着,已经超出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极限。这个世界给花招自由呼吸的空气是那样的稀薄,阳光是那样的惨淡。花招不是没想过那个“死”字,玉书离开的时候,公公惨绝的时候,听到李叔噩耗的时候,她都闪过那么一念。但仅仅是闪了一下,并不停留。
可是,花招知道她不能死。她死了,小定定怎么办?可怜的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只见过父亲一面。但那又是怎样匆忙的一面啊!她根本不认得,甚至不肯让玉书抱一下。牌头车站一别,玉书只是说过要去台湾,可又有谁知道玉书到底去成没有?他一直音讯全无,下落不明,谁又知道他是死是活呢?万一他没有及时赶回部队,没有搭上那趟船,按照他的那种身份,一旦被人识出,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花招不敢多想。离开的时间越久,她对玉书回来的期待也越少。她有时在心里毒毒地发一发狠:就当玉书已经不在了。这在玉书第一次失踪的时候是全没有这样想过的。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花招的心彻底凉了,按她现在所处的这种环境,她宁愿玉书永远也不要回来。小定定只有她这个母亲,自己又怎么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看尽世人的白眼呢?自己当初毫不犹豫地从火车上跳下来,就是为了定定,如果自己伸伸腿走了,那么当初那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土改工作队上门的时候,公公一定要舍弃自己一把老骨头去死扛,还不是为了保护她和定定?定定是陈家一根独苗,不把她抚养成人又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老爷子?
活着才有希望啊,活着才能盼到好人有好报,盼到公公冤案昭雪的一天。花招躺在病床上正好静下心来,把自己的心事捋一捋,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她已经想了好多天,也挣扎了好多天,一场大病却使她豁然开朗,她终于想明白了。命运就像一枚硬币,正面刻着幸福,反面刻着苦难。她花招不幸捡到了硬币的反面,那是她无法回避,必须去直面的。但只要她好好活下去,说不定将来有一天她的这枚硬币就翻过来了,上面刻满了幸福。她花招活得够苦,够累!好几次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是谁又能说前面一定是悬崖?是绝壁?就不可能有柳暗花明?寒冬之后不还是春天吗?她花招就是石头缝里的一根小草,不管有没有土壤,只要有一场雨,她便能见风就长。
想明白了生死,花招心里就舒畅多了。她要赶紧好起来,她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要像狗一样活下去,即使摇尾乞怜,毫无尊严,也要活下去。死是最容易的事情,活着才艰难。她花招不能被苦难压倒,不能被别人打败。只要她自己挺住了,别人想推都推不倒她。生命是很神奇的东西,当你尽其所能地要抓住它的时候,它也给你以馈赠以奇迹。花招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死神曾经与她擦肩而过,但仅仅用了一个星期,花招就基本康复了,她要尽快出院,尽快回趟家里,见见定定,然后回工地去。
大姑子得到了花招住院的消息,她本来就一直对花招心有愧疚。她觉得花招经受的苦难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冲动,头脑发昏,说不准花招母女和玉书早就在台湾享福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吃苦受罪。她千方百计借了点钱到医院来看花招,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花招的命从死神手里夺回来。
姑媳二人在医院里相见,大姑子见花招一脸憔悴,一脸疲惫,不由心如刀绞,珠泪滚滚。她一把抓住花招粗糙的手:“花招,是我害苦你了。你一定要好起来。住院的钱你不要担心,我已经带来了。你的任务是好好养病,你好了,我们一家子才能好。”
花招不怪大姑子,她能理解大姑子的心思。她心里早就原谅了大姑子,只是嘴上说不出而已。姑媳二人终于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从此,大姑子对花招母女更加真心诚意,尤其是对定定这个侄女,那真是百拜上风,尽其所有。
花招没等完全病愈就出了院。她回到家里,安顿了一下小定定,然后把过去挑盐时候织草鞋的工具拿出来,没日没夜地赶制了大大小小一大堆草鞋。工地的那些室友对她不薄,这一次全亏他们救了她一命。花招家里已经一贫如洗,她无以回报。但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几双草鞋,虽不值钱,那也是她的一片心意。她已经在心里战胜了自己,今后她要活得漂漂亮亮,齐齐整整的。日子再难,人不能邋遢;命已经很贱,但头必须高昂!
花招在家里把自己和定定的衣服都洗干净了,补好了。她把自己由里而外地拾掇整齐了,精神了,然后带上针线包,带上草鞋,带上一颗曾经伤痕累累,但终于结了痂,变得百毒不侵的心回到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