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鬼
1.
厚薄不定的云层,时不时地掠过圆月,夜空昏昏。
堂屋的矮桌子上,放着两瓶市面上向来无缘一见的茅台。
申老爷子闭目靠坐着太师椅,一手托起一根旱烟管,烟管有着奇怪纹路绛红色玉石的那头叼在嘴上。时不时地从空无一物的烟袋子中,挖出一锅子烟叶,伸出右手焦黄的大拇指,习惯性地压上一压,微微一歪,作个点燃的手势,吸上一口,又压上一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一天只准两锅子烟,是家里领导下的死命令,老爷子不敢违拗,只能过过嘴瘾。
老人阔嘴方额,年近古稀,身形瘦弱,为数不多的头发早已花白,老迈的脸上也已冒出了几点寿癍。全身上下唯有那一部白须尤其精神,一眼看去,依稀还留下些昔日硬朗的痕迹。据说老人年轻那会拜在一个高人座下,跟着东西南北游方了十来年,后来跌跌撞撞,仍旧回到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那时熟人们好奇问他,都经历了啥稀罕事,他也不说话,只憨憨一笑,眼神温柔。也正是从那时带回来个老烟管,从此烟不离嘴,每日必酒。
从外头回来成了家,常常上山采药,有时一去竟能待个十天半月不回来,开始时把他的婆娘给惊怕得不行,恨不得举全村之力,把那绵亘数十里的后山翻遍了。后来一回二回的经常如此,他媳妇也就见怪不怪,桥村人无不啧啧称奇,都说是个人物呐。
不上山的时节,很多时候会在家里发呆,但更多时候都在翻他那本连校长也一头雾水的古朴医书,呢喃着旁人难懂的字眼,有时候看得兴起,手舞足蹈,把自己酿的老酒,一杯接着一杯,一瓶浊酒没多久便喝个底掉。他媳妇看不下去,要把他的破书扔了,他会极其少见地发脾气,也唯有这时候,他会跟自己婆娘急眼。她别不过,只好由他。
说来他的土方儿可真是好用,村里人有个小毛小病的,一剂药下去,立马见效。后来远近之人都知道这姓申的有些门道,染上什么毛病了,都请他看。两口子不事生产,凭着这手底下的本事,日子倒也裕如。一个儿子可谓教导有方,四十出头的年纪,便在省城的第一医院内坐上了内科主任的位置,声名远扬。老人年纪大了,死活不愿跟着孩子去城里折腾,仍旧在老家安住。
由不得远近村人不信,自从那回南桥的一个李家婆娘,好好的不知怎的忽然就病倒了,偏又赶上大雪封路,眼瞅着人就要没了,关键时刻也不知谁想起了他,急急忙忙请了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夜色里冲风冒雪。说来也怪,给他一经手,没一顿饭的功夫,那婆娘就开始慢慢醒转过来,要汤要水。现今虽落了点残疾,但终究是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不过时过境迁,年轻人自从在外面见了些世面后,有个头疼脑热的,去诊所去医院打个点滴扎个针吃点药,一样好得快。对申老爷子的土方,也都不大在意了,只剩下年纪大的,还时不时念叨着他的那碗苦药。
下边垂首坐着的桥村的村长齐昌,他想起了这段往事,抬头看了一眼沉默闭眼老人,心里莫名安稳镇静了许多。迎着暗黄的灯光看去,小板凳上坐着的齐昌已然年过半百,面上不知为何有惊惧忧急之色,虽是憔悴得厉害,却也难掩富贵模样。
抬头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屋外,又伸出手腕看了一眼,差五分到十点。他这时见老人又挖了一锅子“烟叶”,斜眼往里屋门瞅了一瞅,方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包烟,村里小商店中卖得最便宜的没有滤嘴的那种。便宜归便宜,味儿冲,一般人受不住,连年纪大些的都逐渐开始不抽它了。
他从已经拆过封的烟盒中,慢慢抽出了一根。齐昌不抽烟,知道土烟合老人口味,但胖婶对老爷子管得严,所以事先拆了烟盒,以备不时之需。
“叔,叔,给。”齐昌咧嘴轻喊,虽然压低了声音,仍觉得浑厚有力,只是隐隐有一些慌张。
老爷子等到齐昌喊过第二声才睁开眼,一见到递过来的那根烟,浑浊的双眼中泛起了亮光,还没来及有什么动作,只听屋内轻咳两声,门一开,走出个身形胖胖的皤然老妪。老人慌张移开烟管,忙说道:“咱老汉可没敢抽,是齐小子硬递过来的!”忙又转过头来,提了提嗓门,骂道:“你小子不地道!这不是坏我道行吗?啊......”就只些微细软的声气到底虚了三分。
手里拿着一件灰布外衫的老太太横了他一眼,老爷子立马噤若寒蝉,嘿嘿一笑。
任职一村之长二十来年的齐昌,在外头一向大领导气派,可在这对老夫妇面前倒像个孩子。他见状立马缩回手,赶忙站起来,微躬着身子,右手挠了挠略显零乱后背的头发,讪笑道:“叔没骗您,是我的错,婶子放心,保证没下回了!”
胖老妪一瞥眼,见到齐昌面上虽笑着,却异常憔悴,心想为了孩子的事,这些日子他确实操了不少心,脸色也就缓了下来,轻道:“你别听他的!这老头子,一身的毛毛,说人家是个妖精。夜里凉了,出门披件衣裳,别受风。”一边说,一边正要上前递去。
老人干咳两声。齐村长还没等老太太动脚,已经上前接过,送到老人跟前,老人收了。
老妇人并不推辞,把眼望向当家的,缓缓叹了口气道:“唉,这药啊,苦了才好,倒腾一辈子的药草,还没个老太婆明白,让孩子笑话。平日干事得正派,啥也不怕。”
老爷子偷摸着咂咂嘴。倒是齐昌接上老太太的余光,把头低了再低,又愧又惧。
老妇人转身回屋,关上门的那一刻,里头响起一个声音,“今儿破例,就一颗。”
灯下的二人相视一笑,只是穿着很显气质的齐大村长,笑容有些难看。
齐村长刚要从烟盒中抽出一支来,老爷子却摆摆手,温声道:“兜里那颗。”齐昌一声憨笑,依言从衣兜里掏出那根烟,刚才见着胖婶时候急忙揣进去的。递去,点上。
申老爷子现在抽烟不像年轻那会大口吞吐,小吸上一口,拉进去,半晌后才悠悠吐出来,如此反复。
烟雾在黄灯下淡去,夹杂着草药的特有味道,平日稍微有些反感的齐昌,现在却觉得分外安心。
一根烟明灭之间已然过半,老人冷不丁来了一句:“到底为的什么?你如实说。”
2.
老爷子虽然声气温和,齐昌却没来由地觉着不容抗拒,当下不敢撒谎,长叹一声,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我记得那天是大姑娘回来,晚上我多喝了两杯,正好那天她家的一项补助批下来了,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另提了一箱烧鸡。她本来不愿意给我开门,是我吓唬了她几句,又说孩子还小,这点东西给他长长身子。她犹豫了一会,才把门开了一条缝,我那时正好也渴,想去喝口水,才又推又挤地进了屋子。”说到孩子的时候,他转头看了眼屋外,把板凳往里头挪了挪。
又道:“她家的情况,叔您也知道,就算那年齐兄弟没有救我一命,咱们也能帮一把是一把,是不?烧鸡本来她不愿要,我硬塞给她,一推一拉的不小心扯到了她的衣服,我那时候喝了酒,脑子不太清醒,就......”
老人正意犹未尽地把烟屁股掐灭,听到这里,斜睨着一对细眼,两道长眉蹙起,凛然道:“你犯下事了?”
齐昌不自禁打了个颤,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叔您知道,我一向有心没胆的......”
老人冷哼了一声,“哼,你干的好事——,我可不知道!”说到“好事”两个字,他拉长了声调。
齐村长缩了缩脑袋,继续说道:“桂花香得腻人,硬往鼻子眼里钻,我看见了她脖颈下白白的,我就跟她说‘秦秀,给我摸一下,一下就成。’我不等她说话,这只手就伸了过去......唉,都怪我这只贱手,都怪我......都怪我这只贱手!”说着照右手背啪啪啪打了四五下。
老人欲言又止,重重哼了一声。
齐昌道:“她急忙后退,小箩筐里正做着的鞋碰掉了,瓷缸子也碰打了。出了声响,那孩子也从隔壁屋走过来,扶着门框呆呆地看着我。我心里跳得好快,急忙打个哈哈,才从她家走了。”
说到这,暗夜中一阵微风吹来,悬着的电灯和灯罩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吱嘎声,齐昌下意识地紧了紧怀。
“我本来以为这事就过去了,谁知道,第二天,我家婆娘她不知道为的啥,又跑到她们家,好像骂了她一顿,还打了她几下,说了挺多的难听话。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至于大龙跟那孩子的事,小孩子们瞎胡闹罢了,怎就......”
老人眼睛眯成了缝,右手抚了抚那丛白须,“你说的,可有假话?”
齐昌慌忙站起来,苦笑道:“叔,我您还不知道吗?再说大龙都那样了,我怎么还敢骗您哪。”
申老爷子把烟管玉嘴叼着,双眼直直盯着他,十来个数后,方从眼前略微颤抖的后辈身上收回视线。身形富态的齐昌大气不敢出一口,紧贴着身子的双手手心,都是汗。老人忽然长长出了口气,轻声问:“几点了?”
齐昌把手在裤腿上抹了一把,看了一眼那块价值相当不菲的手表,恭声道:“就要到十一点。”
老人“嗯”了一声,把老烟袋轻轻放在桌子上的衣服旁边,见齐昌要过来搀着,拿眼神示意他不必,撑着两边椅靠,缓缓站了起来,往那边小祠堂中走去。齐昌站在原地,看着一身蓝布裤褂的老人,身子瘦弱,微微佝偻,但脚步异常平稳坚定,慌乱的心里自然而然地沉了一沉。
几个呼吸后,老人双手捧着一件三尺余长的青灰色布幅,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齐昌经老人授意双手接了,入手颇重,不知何物,不敢出声相询。老人枯瘦的大手轻轻拿起烟袋,顿了片刻,又将那件外衫穿了。
他手抚白须,沉声说道:“随我来。”
3.
桥村因一座老桥而名,据最年老的长者说,也不清楚那座石桥到底是打什么年月就存在下来的。老桥跨河而过,于五六年前,在现在的齐村长带领下,着实狠狠治理了一把,这一带的水即使是汛期也是平缓流过,远处的农田也不再每年都受到泛滥的河水困扰,桥村人从心里感谢齐村长的贡献。以老桥为中心,河水为条线,桥村差不离被分成了两半,当年随着两边的人口逐渐增多,不知谁开始叫的南桥北桥,久而久之叫成了习惯,就成了南桥村和北桥村。
靠近南桥村那边,立了一座小学,也是经齐村长大力促成的。邻近四五个村的孩子都在那里念书,早上从旁边经过,还能听见好大一群孩子的读书声,让人欣慰。往来人都说,桥村这一代,合该昌隆起来哟。
要说起来,齐村长这二十来年实在为桥村做了不少事,治山治水,抓教育兴农田等,都是他带头弄的。齐村长家在北桥,几年前起了一套看着好不气派的三层洋楼,一个大院子,在那个瓦房还没有多少家的年代,可是挣足了眼球。除了南桥那几户人家,没有不衷心祝福羡慕的,有些老人家都说齐昌这孩子,打小就有福相,是天上下来帮衬他们的,该是个富贵人,都是应得的。
大姑娘嫁了城里一个相当有头脸的富商,对这老丈人“下手”可不含糊;二姑娘那年私自跟了一个刚从警校出来的年轻人,那会齐村长为此可生了不少的气。但几年一过,人家摇身一变,现在在城里某部坐上了二把手的位置,三十出头的年纪,前程似锦。俩姑娘五天三回地往娘家跑,吃的穿的玩的应有尽有。
这齐村长在四十来岁的时候,又得了个儿子,一家人喜欢得不得了,取名大龙。夫妻俩,加上那会都还没出阁的两个姑娘,宝贝似的。如今在村里小学念到了五年级,跟同族的那前后脚出生的齐桂一个班。不过这齐大龙可不像齐桂恁好性儿,他可一向是不肯念书的,加上个头窜得快,连那年轻的老师似乎都有些怕他,南桥那几个年长的孩子,都好围在他跟前。
齐大龙五官精致,模样俊好,头发梳得油亮,白净的脸上再戴着个眼镜,尤其出众。上上下下又被两个姐姐用心收拾了一通,如果不是这偏僻的小地方,说是富家公子也没人不信的。大姐刚送了他一辆凤凰的自行车,轻便花哨,背着个城里也少见的名牌书包,手上还戴着一块灿烂的手表,蹬着一双耐克的运动鞋。上学下学骑着自行车,后头还跟着几个跑着的,按他们的话说,叫贼拉轰。
这一天傍晚刚放学回来,太阳还高着。齐大龙把他那心爱的小车靠着桥栏,书包背在胳膊肘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跟南桥的那几个小弟开始吞云吐雾起来。几个年纪更小的跑着跳着嘻嘻哈哈,一个缺门牙的小孩子刚要上前伸手摸一摸车子,齐大龙一巴掌拍掉,朝他屁股踢了一脚,骂道:“你狗日的狗爪子往哪摸呢!”那小子挨了一脚,也不怕,仍旧笑嘻嘻的。
南村一个六年级的,留着个长发,比齐大龙大上两三岁,但个头没他高。从这“老大”手上接过一根烟,点上,猛一甩头,然后吸上一口,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齐大龙哈哈大笑,“你他娘的真蟀,蟋蟀的蟀!瞅你那熊样,以后出门别说认识我,丢人。”话音未落,一阵哄笑。
旁边那个五年级的,又黑又壮,抽了一口烟,从两个鼻子眼中喷出来,笑着说:“龙哥,瓜村那狗日的,刚刚揍得爽不?”狗日的这三个字。齐大龙就是跟这小黑学的,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
齐大龙三两口抽完一根烟,右手拇指中指捏着个烟屁股,往前一弹,画个长弧落入河水中,姿势美妙。他不过十一二岁,但一眼就知道,已经是个老烟枪。听那黑炭一提,咧嘴笑道:“姓刘的这狗日的,敢跟老子犟嘴,给老子等着,明个还得再弄他一顿。”忽然冲旁边一个胖子,嘿嘿笑说:“小胖,你那书,还有吗,给老子再弄两本,看着带劲得很!等我大姐走了,明天给我。”
小胖露出一个懂得都懂的笑容,拍着胸脯说道:“得嘞,龙哥,包在哥们身上。”刚刚被踹了一脚的那小子,贱兮兮地凑上来问道:“啥夫?”他门牙缺了一颗,说话跑风,把书说成了夫。齐大龙笑骂一声“滚你的蛋”,又是一阵哄笑。
齐大龙正要从烟盒再抽出一根,忽然想起大姐在家,又给放回去了,把那包烟丢给旁边的人。向地上吐口唾沫,恨恨骂道:“他妈的,你今天给我的那本,都怪鬼子那狗日的,要死不死偏偏那会他妈的头疼,把老师给引过来,收走了,干!”
说巧不巧,这时桥南不远处刚好出现个瘦小的身影,一个人半低着头,默默地走了过来。
长头发的眼尖,用下巴指了指,喊道:“龙哥,那儿。”齐大龙顺势看去,正是齐桂,顿时秀眉一挑,笑容玩味,眼神阴翳。
等那个学生走到桥上,齐大龙叫了声:“站住。”他似乎没听见,仍旧低着头往前走。不等齐大龙指示,三四个年纪小的三两步跑跳过去,拦住了齐桂。缺门牙的小子尖锐地喊道:“妈的,你聋吗?龙哥叫你站住,没听见啊!”
齐桂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这才把头抬了一半。露出一张比女娃还女娃的脸,两道粗眉不相合宜地挂在脸上。齐大龙的脸已经很白,齐桂的脸色比他还要白,这时候的他心里害怕,脸色更是有些惨白。
缺门牙的小子恶狠狠地盯着高他一个头的齐桂,吼了声:“你狗日的聋吗?”
齐桂怯生生地回道:“我没...我没听见。”
齐大龙缓缓走了过来,朝那缺门牙的小子头上打了一下,骂道:“你狗日的骂谁呢,给老子滚蛋。”那小子凶巴巴地拿手指着齐桂,朝地上吐了口涂抹,尽是威胁意味。
齐大龙的脸庞正好迎着傍晚的阳光,他推了推眼镜,眯着细长的眼睛,那模样别提有多帅气。早出生几天的齐桂竟比他矮了足有大半个头,斜挎着一个黄布旧书包的齐桂看着这个跟自己不知道哪辈的祖上是一家的族弟,心里扑通乱跳。齐大龙笑容灿烂,故意探头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笑问道:“咋着,我的哥,仗着自己学习好,有老师给你撑腰,现在没老师在旁边了?今天课上的账,你说怎么算吧?”
齐桂两手紧紧握着书包那条已经稍微炸开线的背带,小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已经点燃第二根烟的小胖,吐了个烟圈,冷笑说道:“对不起要有用,还要大檐帽干啥?龙哥,跟他废什么话,揍他!”
齐大龙上下打量了一眼,呵呵一笑,“我可不敢,回头我爹知道了又得骂我。那本书你也赔不起,但是这笔账不能不算,要不然我这几个兄弟以后都看不起我。这样吧,你从这里顺着大路往北跑,查二十下后,我去追你,你要能在我追到前跑到那棵柳树,咱们就谁都不欠谁。来来,让一让,让一让。一,二......”
齐桂还没反应过来,但听见旁边都大喊大叫着“楞啥呢,快跑啊!”也就迈步跑了起来,只听身后面尽是嘘声笑声。
齐大龙捧着肚子,“怪不得说他姥爷是个二鬼子,你们看他,跑起来是不是像个小鬼子。真他娘的,还是个女鬼子,狗日的笑死我了。”几人轰然大笑。
齐大龙骑着车子,后面跟着几个野跑的小孩子,叫着喊着追了上来。齐桂听着他们的喊声,眼见着那棵老柳树已经不远,愈加哼哧哼哧的卖力前跑。只是他人小体瘦,能跑多快?心里一急,脚下没踩实,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书包里的几本书散落了一地。
齐大龙掉了个头,歪着身子坐在车上,一脚撑在地,一脚踩着脚踏,把车轱辘在地上前后磨蹭着。笑着看齐桂跌倒,笑着看他慢慢站起来,笑着看他掸掉身上的尘土。几个后来跟上的把齐桂密不透风地围了个圈,笑容肆意。几本书都被踩在了脚下。
齐桂半低着头,苦着脸,咬着嘴唇,但没有掉一滴眼泪。眼见着齐桂狼狈不堪的模样,齐大龙心里格外畅快,把车子往前靠,在齐桂的布鞋上来回碾过,笑容异常灿烂。齐桂一声不发。
缺门牙的小子尤其乐呵,正在脱裤子,要往他身上撒尿,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叱骂,“干啥呢!”赶忙又提上了裤子。
齐大龙转过身子,见一身蓝衣的老头子,白须飘动,盯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往这里走来,慌忙从车上下来,笑道:“二爷爷,没事,俺们玩哩。散了散了。”一众孩子立马作鸟兽散。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大龙,在学校里甚至敢跟老师掰扯掰扯,但从小唯独对这个微微弓背的老头子,打心里惧怕。
齐大龙骑着车子,风驰电掣,往那座气派大房子的方向奔去,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几个年龄大些的孩子也消失在桥的那边。
那一刻,血色的夕阳中,似乎只剩下一老一小两个身影,定格了一般。
4.
齐桂家里种着一株老桂树,好像是齐桂父亲小时候就种下了的,那年他出生的时候,桂花芬芳馥郁,隔着一里地好像都能闻到,齐桂的名字也就是这么来的。齐桂从小生得瘦弱,一张脸都说是个女娃儿,唯有那眉毛,有些男儿的粗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讨了桂树的彩头,他打小学习就好,学校里校长老师们都知道他家的情况,在学习上都尽可能的照顾着。也难得老师们心疼,那确实是一棵大好的学习苗子,远近人都晓得的。家里的那面墙上,贴了半面墙的奖状,等到进镇上念中学,进入那个特别设置的加强班,可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大家伙说到齐桂这孩子,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大拇哥儿,都觉得齐家这棵桂树将来一定是个大材。
本子和笔,向来是不用买的,奖品都用不完。语文老师看这孩子不爱说话,十有八九是个内秀的,就鼓励他每天写写日记,写写感受,想到什么都可以写下来,而且还送了几本日记本。除了那本课外的教导强身健体的体育书爱不释手以外,每天写一篇日记,是自打四年级以来,就成了齐桂每日必修的功课之一。
某月某日,星期四,晴。
我娘说她爱这样的晴天,我也是。要是下雨天,穿着大胶鞋,走路费劲,还得甩一裤子的泥。
下午第二节数学课,头又疼了,真难受,这是第六次,上个月疼五次。张老师看到我难受,走过来问我咋了,我说昨个熬夜了,他叫我好好休息,我很想跟他说声谢谢老师,可又猛然一阵疼。张老师好像发现了他的什么秘密,还说要告诉他爸。
他又欺负我了,我不知道,为啥子,我都说对不起了。他的鞋真好看,骑车压我脚,其实我也不觉得怎么疼。可是他们把我的书踩烂了几页,都是脚印子,我擦了老大会。二爷爷帮我把他们赶跑了,帮我捡起书,还帮我拍掉土,可我怕二爷爷,二爷爷比他还怕人。今天的事,我没敢跟我娘说,到家门前,灰都擦掉了,还好没摔烂皮。
他爸又来了,我娘叫我回屋写作业。我写不下去,想听他爸说话,但我听不清,后来我听到茶缸子打了,走出来看,我没听我娘的话。他爸看到我,就走了。我在学校里听那几个南桥的说了难听话,我不知道啥意思,可我害怕。
娘说没事,说明天有烧鸡吃,让我跟哥回去睡觉,我说哦。那是小时候她给我讲的故事,这两年我娘又常常说起我哥,我想着我哥,心里就不难受了。
我困了,希望明天也是个晴天。
已经睡下的齐桂,忽然又从被窝中爬起来,穿起一双摆放整齐的拖鞋,拉亮了暗暗黄黄的电灯,照得他脸也是黄黄的。齐桂在满是沟壑的旧桌前坐下,尽管已经很小心了,打开抽屉时还是发出了一点刺耳的声音,他翻开那本语文老师送给他的日记本,翻到最新的那一页。扫了几眼后,只听从他鼻子中哼出一声,皱起那两道粗眉,骂道:“你个胆小鬼,怕什么,打他狗日的啊!你等明个的!”
院子里的桂花香钻进来,黄黄脸蛋的齐桂心里烦躁,沉声骂了一声“干!”兀自不解气,又重重骂了一声。熄了灯,仍旧上床睡下了。
月光从窗间透进来,正好落在了那一双歪七扭八的拖鞋上。
昏黄的灯照亮了书桌,大半个屋子还是黑漆漆的,没有风,几片云彩遮了圆月,有个又暗又黄的月晕。当地人说这样的月亮说明有一场风雨。桂花仍旧浓香,这天晚上,书桌前坐着一个洗的褪色衣衫但尤其整净的孩子。
某月某日,星期五,晴。
明天就星期六了,大家都很高兴,可我还是喜欢上课。
上午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他娘了,我叫她大娘,她看我的眼睛吓死我了。我不知道为啥子,大娘朝我呸了一口,还骂我......骂我是,是野种。我不知道为啥子。
回到家,我见我娘坐在院子里桂花树边上哭,我站在门口,我觉着我娘跟以前不大一样,我吓得不敢动。我娘哭了一会,自己一个人说着什么话,然后突然看着我,就好像......好像不认得我是谁一样。她呆了一会,忽然就不哭了,好像才发现我回来了。我难受死了,想哭就是哭不出来。
我娘看我害怕,她才抹了把脸,赶忙走过来,我看她头发乱了,拿手给她捋一捋。她笑着对我说,“娘不小心摔倒了,没事,别怕,昂。你快跟你哥写作业去吧,娘这就做饭去。”我说“哦”。
下午两节语文课,他好像逃学了,没到放学,就不知道去哪了,他可真胆大。
我娘这几天老是发呆,不知道她怎么了。我想起姥姥......
写到这里,齐桂本就有些惨白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脑袋中生出了炸裂般的疼痛。疼得他直拿手往头上捶,突然从凳子上跌倒在地,在地上直打滚。一张阴柔又缀着一点刚性的脸上,时白时黄,倏忽变换,翻来覆去中忽然一动不动,晕了过去。从头到尾,一声没吭。
胸口剧烈的起伏后,慢慢平稳下来。大约半个小时,齐桂从昏迷中幽幽醒来,鼻子中流出的血,把半边脸染得猩红。只见他缓缓在地上坐起,两臂抱着膝盖。半晌,他手不撑地地站了起来,扶起凳子,然后坐下。又呆了片刻,嘴唇翕合,脸左右转动,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那个纸花灯是我弄的,我看那花灯真好看,我也想玩,从你手里抢过来,结果不小心烧着了,娘生气了吧?”
“没有,娘对我说,明年再买一个,可是...可是咱家没钱,后来,娘后来也给忘了。”
“难受个屁,男子汉大丈夫,以后长大了自己买。你个胆小鬼,齐大龙欺负你这么久,怎么就不还手?”
“我...我害怕。”
“怕个屁!你等着,狗日的,非得揍他一顿!”
沉默一会后,齐桂那半张血红的脸转过来,忽然咧开嘴笑了笑,“你不是想姥姥了吗,我带你去找她吧。”
“姥姥,姥姥家远着呢,娘怎么办?”
“远个屁,去去就回来,娘又不是你这小屁孩!”
......
月夜下,那张一半血红一半惨白的小脸,自己又哭又笑,极其诡异。
5.
齐大龙病了。
开始他妈只是以为不过受了风寒,吃了家里备下的退烧药,可一连过了三四天都不见好,他妈也慌了神,又被俩姑娘一个劲地劝说,到城里大医院看看。但是住了一个星期的院,不仅没有起色,反而有加重的迹象。他爸被几个女人哭得心烦意乱,平日里做事向来有条理的,也开始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起来。
齐大龙在二楼的房间里躺着,面如死灰,这几天总是有气无力地呢喃着什么“别...我,...打我...”,“我错...归哥”,又是什么“饶了我...”之类,他娘在一旁儿一声肉一声的,哭天喊地,晕过去几次。
五十多岁的齐昌,已经几个晚上没有睡过整觉,心里只觉着一阵阵揪心的痛。一屋子的哭喊声弄得他异常难受,苦叹一声,迷迷糊糊的下了楼。梦游似的在酒柜中取出一瓶洋酒,倒了一杯,一口干了,本来喝酒喝得很慢的齐村长,此时浑然无觉。
一杯酒下肚,脑子里忽然就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幕往事都翻了出来。
那年夏天,连月不断的下雨,农田都淹了,河水快要漫过两岸,眼见着就危及大伙的生命安全,赶忙动员劳力们固一固堤。那天雨下得又大又急,瀑布一样,自己也是愁得一宿没睡,站在水边上一边指挥,一边扛着口袋。谁知脚下一滑,掉入了河水中,碰巧几个人都不在近前。
自己又不会水,挣扎了半天,实在是没劲了。那一刻,自己怎么想的来着?嗯,也算对得住一村的老少爷们了,死就死了,怕个球。就是大龙还小,一想到孩子,心里可就不是味了,好在他还有两个姐姐,就这么着吧。
那时候那本家齐田,不知怎么看见了自己,只记得他跳过来拉住自己的手,后面就晕过去了。醒来时,才知道,原来自己被救下来了,他却被冲走了。
齐田这个本家兄弟,打小就老实,厚道,就是家里太穷了。说对象那会,自己托人东奔西走,近处庄子的几户人家,都不愿意,后来在隔了几十里的那个秦家说上了媒。人姑娘模样儿好,好到在四里八乡都是少见的,就是家里不大说得过去,她娘疯疯癫癫的,好的时候还像个正常人,不好的时候大半夜起来唱大戏,听着瘆人。听人说,她爹祖上出个二鬼子,都说啊,是报应。邻里因为是本家,实在看不过,才不情不愿帮上一把。要说那秦秀,确实是个可怜人。
齐田没什么说的,人姑娘又没什么错,这亲事也就定下来了。成了婚,隔了一年生下个小子,比大龙早几天,叫齐桂。申叔笑着说,“蟾宫折桂”,将来有本领,好意头。这孩子性子长相都随他娘,脸薄,秀气,少言语,大伙儿都说这小子别是姑娘吧,裤子脱了检查检查,孩子每回听到这样说,就怯怯地走开了。但是打小成绩可好,大龙要是能有他一成,也省不少心。
齐田跟秦秀成家没几年,秦家的那俩老的相继离世,秦秀从此也就没什么想的了,一家三口过着安稳日子。齐田干事出了名的踏实,勤快,暂时是穷了些,以后不定就比谁差。哪成想偏就出了事,为了救自己,他没了,唉,自己也不想呐,要是自己被冲走了,也许啥事都不会发生了。那会儿秦秀把自己憋在屋里,好一阵子没见她出过门。给她送吃的,看她那样子,伤心得厉害,恁好的一个模样,实在让人心里疼,但瞧她说话,一直不是都还好吗,也没什么异常啊。
说起来,齐桂那孩子倒也争气,从不让他妈操心,成绩好,是个尖尖儿,就是太瘦小,细胳膊细腿,真怕一阵风就吹倒了。这些年,也给她们家争取到了不少补助,自己也时常照顾着,再加上还有一块地。别的有限就算了,吃的喝的,就算不很多,也不能多缺才对。
你说这十来岁的小孩子,心里能有什么抹不开的,怎就,怎就......多好的一个孩子啊,自己还特意叮嘱大龙,让他在外头多照顾照顾,唉。男人没了,孩子也没了,秦秀也疯了。一家子彻底全完了。那孩子,那孩子怎么就......
想到这里,一手仍旧拿着空杯子的齐昌,心里一个咯噔,突然想起大龙说的那些听不真的胡话,慌得他两手紧紧攥住手中的杯子。再加上过几日就是那孩子的忌日,心底升起一股刺人的寒意。
鬼使神差的,他就想起了当年南桥的那个李家婆娘,现在都成了个老太婆了,上回见到她,身子骨还很硬朗,有说有笑的。那一段遥远的时间,他还很年轻,一直在外面学习,回来的时候听说了一些,也只是以为没经事的乡下人胡言乱语,迷信罢了,从没当真。
这时他黯然的眸子里,忽然就有了亮。
6.
秋老虎发飙的日子,草径旁的野桂早早开了几朵,一手照着手电一手抱着布幅的齐昌,鼻子里忽然钻来了一丝幽香,只觉得一股冷意透怀,回头看了眼老人,抱紧了怀中布幅。
叔侄俩拐弯抹角,一脚深一脚浅走了得有一刻钟,来到了后山,老人忽然停了下来,齐昌也跟着停了下来,他随着老人的视线四周乱看。静夜深山,虫鸣如沸,偶有鸟雀刺耳的叫几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齐昌呼吸急促,一丝风儿掠过草叶,也听得分明,不觉往老人身旁靠了一靠。
这时候云开月出,四周暗沉沉的,林木经明亮的月光一照,影影幢幢。
齐昌的手电忽然就开始一闪一闪的,他急忙摇了一摇,闪了老大会突然就不亮了,齐昌着急地拍打了几下,没有反应,心里懊恼怎么就忘记换电池了。他下腹间传来一股尿意,刚想要走到一旁撒泡尿,但老人哼了一声,又开始迈步前行,只得跟上。
又走了一袋烟的功夫,两人来到一片旷地,齐昌当然知道这里,后山坟场。一座座小土丘孤零零地杵着,他眼中闪过好些个熟悉的面孔,看着旁边那个无碑的小坟,身上一直抖个不停,这时候尿意更强烈了。
齐昌正犹豫着要不要撒泡尿,忽然传来一声小孩儿的叹息,静夜之中,分外清晰,格外凄凉,齐昌听了,心底都要凉透了。下一刻,受过现代科学知识教育过的齐村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借着明亮的月光,只见那座无碑的小坟上,慢慢出现了一个身影,双腿屈起,下巴抵着膝盖,蜷缩着坐在坟头上,细小的胳膊还拿着一个纸花灯,幽蓝幽蓝的火焰,无风微微摇晃着。原本惨白的小脸,一对秀气的漆黑漆黑的眸子,给烛火映得蓝晃晃的。
齐昌看到这一幕,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老人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从嘴里拿开烟袋,轻柔摩挲了那个玉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装上了一锅“烟叶”,缓缓抽了起来。
那孩子眼神怯怯地看着老人,把腿又抱紧了三分,花灯中的烛火,摇曳了起来。叫了一声“二爷爷,齐大爷。”
夜半深山,坟场之前,一个坐在坟头娇声嫩气的小孩子,那一声二爷爷齐大爷,凄厉得骇死人。
老人一手抚须,叹说道:“唉,孩子,我也不难为你,你把大龙那孩子交出来,爷爷就放你走。”
齐桂将头从膝盖上抬起来,半低着,不敢看人,半张着映着蓝光的双眼,怯生生地说道:“二爷爷,不是我,是,是我哥抓他来的,我...我不知道。”
老人皱起双眉,不解其意。
齐昌听到大龙两个字,这时忽然幽幽醒来,双膝重重跪下,膝行向前,哭求道:“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我该死,我该死,你放过大龙吧,他是个孩子,不懂事,你把我抓去,饶了他吧......”
齐桂给他这么一跪,吓了一跳,微微后仰,手上的花灯也跟着大幅地摇晃,幽蓝的火焰点着了透明的薄纸,一跳一跳的烧了起来。这时候四周的空气中,好像结冰了一般,又冷又硬,压得齐昌喘不过来气,跪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老人伸出一只枯瘦的大手,从后面抓起齐昌的领子,一把拎了过来,齐昌一百五六十斤胖大的身躯,给他这么一抓,抓鸡似的。齐昌这才吸了口气, 扭头瞧见老人手中的那个烟袋的玉嘴,发出一圈柔和明亮的光辉。
齐桂兀自不愿丢下手中燃烧了的花灯,忙说道:“你们快走吧,我哥来了。”
话音未落,老人只见那孩子的脸上缓缓变了颜色,本来是幽蓝惨白的,现在变成了黄黄的,模样儿诡异至极。嘴角一歪,邪邪笑了一声,沉沉的夜色之中,林间飞起好多的鸟雀,本来虫声如沸,霎时间彻底静了下来,只剩下凄厉的笑声,一圈圈地不住回荡。
老人右脚一顿,冷哼一声,“小小孽障,胆大滔天!”
花灯已经烧完,连带着木棍也已经燃尽,黄脸的齐桂拍了拍手,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根鞭子,闪着星星点点幽蓝的锋芒。只见他满不在乎地一撇嘴,“臭老头,装模作样。想要救他狗日的,他不就在那儿,你有本事啊,就去救。”他说着,左手一指,左前方出现齐大龙的身影,遍体鳞伤地趴在地上,光着身子一动不动。
齐昌看到齐大龙,不加思索,手脚并用爬了过去,想要抱他,却怎么也抱不起来,只在一旁一声一声地哭喊着。在坟头站着的齐桂,拍手大笑,乐不可支。
老人看到命已垂危的孩子,凛然道:“小孩子间小打小闹,本是常事,大龙那孩子欺负你,你教训他一顿就完了,何必要赶尽杀绝!”
齐桂脸色一冷,怒道:“欺负我?你知道他怎么对我的?你知道他怎么对我娘的?你知道我爹怎么对他的?齐大龙在学校里,一直作践我,扔我的书包,在班上脱我裤子,往我桌子里撒尿......我又怎么得罪他了?我娘又怎么得罪了他们?我爹又得罪谁了?我又得罪谁了?你一句小打小闹,哼,哈哈,好一个小打小闹!”他边说,边拿鞭子抽向地上的爷俩,齐昌都给挡了下来,鞭梢上带着细小的倒刺,打在身上把皮肉都钩了起来,疼地大叫。
老人本想阻拦,刚想要伸手却停了下来,脸色缓和了许多,叹息一声,“你爹救人,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跟别人无关。”他顿了一顿,手拿烟管指着齐昌,继续说道:“他这些年怎么帮你们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齐桂瘦小的脸上黄气更盛,双眉剑挺,大怒道:“这狗日的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一肚子坏水,我爹救了他一命,反而借着给东西欺负我娘,他安着什么好心?别以为我不知道!”又是啪啪几下鞭子。
申姓的老人听到这,本就佝偻的后背,似乎又低了几分,柔声道:“齐昌虽然手底下不干不净,可他是真心真意帮你们的,你扪心自问,这么些年来如果不是他接济你们,你们娘俩怎么生活下来。”
齐桂怒叫道:“我不管,他就是没安好心!他就是欺负我娘!”齐昌的身子上已经出现了好几道血痕,鲜血缓缓渗出,连空气中都散发出了血腥味。齐桂闻到血腥味,舔了一下嘴唇,脸上愈加狰狞。
已经给齐桂打了几下没有阻止,眼见着再打下去,齐昌必得重伤,不见老人怎么动作,一步迈了过去,中途还在地上一抄。身形未止,烟管早已挥起,卷住了鞭梢,烟管的玉嘴上出现了数道紫色电芒,滋啦作响。齐桂用力一拉,竟半分扯不动。
老人轻道:“大的小的,你都教训过了,心头的恨也该消一消了。”
齐桂语气极度冰冷,眼神死盯着老人,十分阴狠,淡淡说道:“二爷爷,你一定要拦我是不是?”他说话时,嘴边呼出了白雾,在月光的映照下格外明显。
“老朽不自量力,勉强一试。”
齐桂怒极反笑,“好,好,好,这个世界,真好!”他连说了三声好,到第三声的时候,手上猛一使力,老人只觉得手上一股拉扯的大力传来,右脚向前滑了三寸,他左腿一沉,腰一扭,齐桂站不住脚,便从坟头被拉飞了过来。
坟头踏下去一大块,齐桂腾身在空,忽然露出诡异的狞笑,伸出一个小拳头,朝老人眉心砸了过来。
借着老人的力道,再加上双脚猛地一踏,两力相合,齐桂的拳头迅速砸落。老人瞳孔一缩,百忙之中伸出那个烟管,右脚弓步向前,拿着布幅的左手抵住右手手腕,闷哼一声,挡住了齐桂力道奇大的一拳头。
只听啪的一声,那个有着柔和光芒的玉嘴,碎成几块,掉落在地。齐桂借力飘回原处,右手上震出了几道伤痕,不住颤抖着。他盯着老人,咬牙切齿。
老人扔掉烟袋,换右手拿起那件布幅。皱眉再叹,“孩子,你真不愿放手?”
齐桂再怒,“不放!不放!不放!我要一点一点把他磨死,再把他磨死,我要他们一家人给我陪葬!我要所有人都给我陪葬!哈哈哈...”
齐昌被这如凛冬狂风呼啸一样的笑声惊醒,他这时见到那个老人左手捏起布幅一角,往上一扯,那件布幅在空中凌空转了几个圈子,而后露出一柄暗色长剑,月光下,血红的剑绦猎猎飘动。原本佝偻的老人,此刻背脊挺得笔直,睨视着坟头上的小身影,右手的长剑,镌有古朴纹路的剑身上,电弧窜动。
齐桂双目眯起,用力攥起颤抖的右手,一个弹射,如一柄飞剑,往老人处疾冲了过来,脚下那座孤坟四分五裂。老人居高临下,右手抬起,作下劈的姿势。正要劈上齐桂,却见他忽然之间迅捷无比地俯身拾起地上的鞭子,然后猛地一转身,使出全身的力气,往齐昌父子二人鞭去,誓要与父子二人同归于尽。
老人脸上怒气极盛,凛凛威严不可侵犯。只见他左手捏决,右手持剑从上猛劈而下,厉声叱道:“放肆!”
原本老迈的嗓音震如雷霆炸开,一向浑浊的双眼耀如星辰放光。那一声“放肆”,顿时犹如化作了千万人的吟唱,在空旷的山林中,不间断地炸响。
齐昌没有躲避那个鞭子,死死护住身下,半分不动。他看见那个一向背负着双手笑容随和的佝偻老人,双眼中、白须上尽是电光,剑尖上是从月空中引来的一道电蟒,在四周皆是纷繁乱麻般的紫芒空间中,湛然如尊神祗。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那个异常瘦弱的小孩儿,脸色在黄白之间迅速转换,最后竟变得有些红润,那一刻,似乎露出了一个快活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