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孪生妹妹(三)
她一日一日地长大,村子里发生着些平淡的鸡毛蒜皮。这些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不过她的脚渐渐塞不进那双绣花鞋,这看起来和她有点关系了。
那日母亲给她换上新鞋的时候,她倒并没有不乐意,除了新鞋上没有花,其他的都是值得她欣喜的。孩子总是因为单纯而可爱,她并没有考虑到,新鞋上脚的那一刻,旧鞋也是要扔的。这样的感情估计要等她再大一点才能徒增出来。
母亲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的脚塞进新鞋中,她感觉到脚趾难以完全伸展开,这种挤压感让她迫不及待要到更宽敞的地方蹦上几下。
当她听到新鞋在地上磕出“笃笃”的声音,她心中又是一阵欢欣。其实这声音是由于母亲将鞋底做得过于厚的缘故。母亲意识到布鞋最费底,所以尽可能把鞋底做厚,然而这样穿着并不很舒适。当她闹腾得累了才发现脚腰酸得厉害,脚趾更是被顶的火辣辣的疼。她忽然开始怀念那双已经破旧的绣花鞋。她的怀念出于生理需求。
到这年晚夏她开始明白什么叫做思念,那是一种情感需求。头天夜里母亲和她说明天要出去一整天,并希望她在家里乖。困得睁不开眼的她哼哼唧唧应了几声,随脚踢开了覆在身上的被子。第二日醒来她依惯例叫母亲,但过来的却是奶奶,这时候她才想起母亲昨晚说的话,瞬时别扭劲儿上来,哭得衣服都穿不上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背着包出现在了垭口那里,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自那以后,她即便是玩也不安心,不时打望一下垭口。一遍一遍问奶奶母亲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奶奶总说今天会早点回来,她还是忍不住瘪着嘴哭起来。因为她记得昨天奶奶也这样说,但母亲连晚饭都没赶上,还是后来白饭泡点白开水草草了事。
每当饭前,她总会问到答案再动筷子,就像仪式一样。无论奶奶说早点还是晚点,她最后都是摸着泪儿吃完的。后来她发现奶奶并不情愿这一日日一遍遍重复的问答,她也就不再问那么勤,只是一个人哭。她仿佛那个时候就已经学会了看人的脸色。
她后来知道母亲是从城里进了些日用品,再一座山一座山的跑着卖,这样也能贴补些家用。而且也是自那时起,母亲夜里点着煤油灯,奶奶不再让她省着点用。
整个夏天知了一声声吵着,吵到最后也累了。她眼馋门前的那几树桔子,终于在一天中午弄到嘴了,那也成了她一直以来喜欢的味道。
尚未见黄的果子酸得进不了嘴,但她吵着闹着要吃,奶奶也拿她没有办法,便由着她去。其实主要是爷爷已经帮她摘下来了,爷爷向来喜欢她那灵动劲儿。
不知道是女孩子天生的心灵手巧还是见得多了也就学会了,她有模有样的剥开桔子皮儿,连里面的那层透明的嫩皮也一并剥了下来。橘子汁流到了手上,她习惯性嘬了嘬,最后酸得眼睛都睁不开。她摸到厨房找了一个小碗,但白糖被奶奶收捡在柜子里,她连把手都摸不到,最后只好趁奶奶在厨房的时候央奶奶拿给她。
奶奶嘀咕了几句,她总是喜欢嘀咕,没有人听得清她在说些什么。但还是拿到外面桌上放着,并嘱咐她不得弄洒了。
她抠了好一会儿才将有点黏黏糊糊的糖罐盖子抠开,往碗里加了一瓷勺,未等拌匀,又往里面加了一勺。她平日里吃的糖不多,现在刚好没有大人在一旁,她喜欢吃糖的本性暴露无遗。象征性拌了几下,像模像样用小碟盖了个严实。桌上洒了几颗大小不一的糖粒,她用手指将它们一一按起来喂进了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绽开,她眼睛嘴角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幻想着一个地方,有吃不完的糖果,自己住在那里幸福而又快乐。哦,还有母亲,爷爷,父亲,二姑奶奶,大伯,奶奶。或者再养一群别的什么,那种不用在过年的时候杀掉的。她想着想着有些呆了,等到回过神来,她又想将门前的桔子树和屋后的柚子树挖过去,那时她便更加幸福了,再不用一餐一餐要大人们哄着喂。
腌了大概还不到一个小时,她已经迫不及待揭开小碟尝了一小口桔子汁,咂咂嘴告诉自己可以再喝一小口,于是又端起了小碗往嘴里送,几瓣桔肉顺着汁水滑到了嘴里,她满心欢喜地将它们含在嘴里舍不得咬破,到后来原本清凉饱满的的桔瓣被她捂得温热干瘪。她记着自己没有刻意去咬它们的,仅仅用舌头顶了顶,看来大大影响了它们的味道。
于是她决定再喝一小口,并告诉自己这必须是最后一口。碗里的汁水已经不够充足,她用手指拈起了较小的一块放进嘴里,没咀嚼几下便忙不迭吞咽下去。她开心地要跳起来,但也更加重视之前立下的承诺,她要再多腌制一会儿,那时候定然比现在还好吃。
十分钟后,她将它们干掉了。她的定力仅仅只剩下十分钟了。在这十分钟里,她将垫桌腿的小石头看了一遍,又用手指循着桌面木板拼接处的缝爬了一遍,最后连小碗上的花纹都转着端详了许多遍,用手指撬动小碟的边缘,让它们磕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瓷器碰击声,她又吞咽了一口唾沫。像是做贼一般,揭开了它,还没尝出味道就已经下了肚。舔了舔嘴角残留的水渍她才记住了它的味道。
晚上母亲回来的时候,她还没等母亲坐定,就开始和母亲分享今天的快乐。从里间跟到了厨房,一路手舞足蹈,母亲虽是一脸疲惫,但也没有打断她,由着她说下去,并敷衍地表示了惊讶。她有些不满意母亲这样的反应,噘了噘嘴跑到一旁踩着地上的影子。家里人是特意嘱咐过她不要在晚上看影子或者踩影子的,总之不要进行一切和影子有关的活动。但她今天有点儿不愉快,而大人们也没有制止她的行为,因为他们都在听母亲说今天怎么提着一筐鸡蛋被一群野狗包围最后成功脱险的。要是搁在往日,她会相当有兴趣听母亲说自己在卖货路上的惊险故事,但这会儿她觉得母亲只想着分享自己的故事而不在乎她的新鲜事儿了。
到了睡觉前,母亲将她揽在胳膊弯里,迷迷糊糊问她今天有没有乖,并叮咛她桔子不要吃多了。母亲这么说至少证明她还是听了她之前在说什么的。她心里感到一点安慰,“嗯”了一声,便靠着墙边睡了,母亲怀里有点热。她快睡着的时候,听到母亲坐了起来,并把帐顶的塑料弄得“哗哗”响。她知道母亲又在消灭帐子内的蚊子了,她是受不到这些蚊子的干扰的,她总是睡得很沉。入梦前,她想起今天好像没有花费很多的时间思念母亲,明天要给母亲留点糖腌的桔子。
第二天多摘了些,给家里人喂了个遍,他们无一例外地被酸得直摇头,表示不再要第二口。只有二姑奶奶被酸过后还是夸她心思空,只是时间腌的不长,要是腌上许多天,说不定就和有包装的罐头一个味儿了。她听后眼睛中又开始闪着光,并又喂了一口,二姑奶奶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皱着眉吞咽了下去,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和她说了会儿话,二姑奶奶回到自己的园子里忙。她开始急切地等待着母亲的归来,她给母亲留着一小碗桔子,并期待着看到母亲吃后脸上赞许的表情。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她吃来酸甜可口的美食,爷爷奶奶他们吃起来却难以下咽。最后事实证明母亲也吃不来,并再次叮嘱她不要吃坏了肚子。
之后的好几天,她都没有继续吃那个。她好像不喜欢那种味道了,因为她也吃出了酸,糖放多了又腻。还是一次二姑奶奶问她怎么没有看她吃腌桔子了,她说她在和家里人一起等桔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