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与《中庸》
朱子认为读《四书》应“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从读《四书》之序上看,《大学》为“始”,《中庸》为“终”。从义理上看,《大学》阐述君子之学,君子之学为“金声也者,始条理也”;《中庸》发明圣人之道,圣人之道乃“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大学》与《中庸》立论的层次虽有所不同,但于义理上相互印证,且殊途而同归,两部经典又同出于《礼记》,相互参照着研读,可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一
孔子与子贡论学,曰:“予一以贯之”。孔子点拨曾子曰:“吾道一以贯之”。至圣孔子既以“一贯”说“学”,也以“一贯”论“道”。宗圣曾子作《大学》,述圣子思子作《中庸》,两部经典均可看做是对“一以贯之”所作的阐发引申。
《大学》偏于从致广大这个角度切入,发明大人之学之意蕴。大学者,大人之学也,从格致诚正到修齐治平,其实是从“明明德”过渡到“明明德于天下”。格致诚正修为成己之学,齐治平为安人之学,但八个环节唯有一以贯之,才能成其大。从格物致知到修齐治平,此“学”本、末一贯,亦即“原始反终”,从而实现“学”之集大成。
《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至诚无息,不息则久”。本、末一贯,则可致广大;始、终无间,则能尽精微。《中庸》兼致广大与尽精微,但更偏于阐幽显微,一贯之道体现为“庸”、“时”与“久”。
阳明先生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大学》之“平天下”或“明明德于天下”,即成就大人之学。致广大自然极高明,大人之学如从极高明处言则是“止于至善”。至者,极也,如《中庸》云:“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
致广大则能尽精微,“学”如能达到“具体而微”,其境界如《中庸》云“率性之谓道”。《大学》曰“至善”,《中庸》云“至诚”。“大学之道,在止于至善”,此心止于至善,即以至善尽其心,如《中庸》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
二
《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大学》从内外本末上区分“明明德”与“亲民”,从终始先后上分疏格致诚正与修齐治平,阐明了古人为学与修身之要,脉络清晰,次第分明。《大学》以三纲八目阐述学之义理,如朱子曰:“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而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者也”。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欲…先…”,以及“…而后…”,这正体现“知所先后”。然而优点同时也是不足,《大学》对修身次第进行分疏,为后世学者指示了初学入德之门,但若不善于领会三纲八目之义理,又容易陷入支离决裂,使得内外人我不能一以贯之。对照《中庸》来研读《大学》,学者在明了三纲八目的脉络层次的同时,同时能内外贯通,把身、心、意、知、物打成一片。
《中庸》为孔门传授心法,义理精微,功夫简易直接。《中庸》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则能…”,正体现功夫之一贯。学者研读《中庸》,往往被“率性之谓道”“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所吸引,而轻视“修道之谓教”“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好高骛远为后世学者之通病,如不沉潜为学笃实力行,只去悬空想个本体,就背离了孔子“下学而上达”的训诫。
《中庸》全篇33章贯穿着“率性”与“修道”两条主线,其中“诚者”、“至诚”与“生知安行”为率性之道,“诚之者”、“致曲”与“学知利行”为修道而学。如以《大学》为参照来研读《中庸》,就会明白《中庸》点出“率性”与“至诚”,与佛家鼓吹明心见性、顿悟成佛截然不同。通过“学知利行”来领会“生知安行”,进而把率性境界落实在修道功夫上,可以避免沉空守寂。
其实,《中庸》区分“率性”与“修道”,不是要以“修道”功夫来反衬“率性”境界之高明。恰恰相反,《中庸》其实是要以“率性”为参照来阐述“修道”功夫。一方面,要把修心养性落到实处,杜绝凌空蹈虚。从始位上说功夫,则是“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从终位上说境界,则体现为“极高明而道中庸”。另一方面,以“率性”来领会“修道”,以“生知安行”来说“学知利行”,与孟子道性善之旨相同,要为学问之道立一个大本,防止后世学者“义袭而取之”。
三
《中庸》曰:“修道之谓教”;“自明诚,谓之教”。《中庸》所谓“教”,非《学记》教学相长之教,从义理上等价于《大学》所谓“学”。《中庸》23章曰:“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其次致曲”以下诸环节,相当于《大学》八条目由格物致知过渡到治国平天下。
《大学》八条目以“正心”为界限,格致诚在正心之前,为全其心体之功夫,修齐治平在正心之后,为从心体起用。《中庸》云“教”,似乎不涉及弘道事业,而只是修道功夫。对应《中庸》23章,“其次致曲,曲能有诚”为修道功夫,“诚则形”以下为弘道事业。
《大学》曰“诚意正心”,《中庸》曰“明善诚身”。两部经典都点出“诚”,子思却不说诚意而说诚身,倒不是有意与《大学》区别开,或是从文辞上避免重复。
《大学》所谓诚其意,“诚”作为功夫落在“意”上,意即心,“心”为修道功夫之归宿。诚意而复其心体,然后把“心”作为修身与弘道的起点,由正心而说修齐治平。
《大学》曰“正心”,《中庸》说“中”不说“正”,论“性”不论“心”,又因为“中”即“性”,故只单说一个“中”或“性”。且率性之谓道,大本之中即达道之和,修道与弘道也是合一的。
既然《大学》所谓“心”与《中庸》所谓“性”对应,而且《中庸》之修道功夫在率性境界之下,《中庸》就不宜不落在“意”上而言修道,故只说“自明诚”。弘道事业或直接从“诚”开出,而不是把“心”作为弘道的起点,故曰“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或把“诚”落在“身”上,以“诚身”为弘道的起点,由“顺乎亲”“信乎朋友”过渡到“获乎上”,进而实现“民可得而治矣”。
《中庸》全篇除了贯穿“率性”与“修道”两条主线以外,还有几处对“困知勉行”进行了阐述,更需要用心体会。
《中庸》20章曰:“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生知安行为率性境界,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学知利行为修道功夫,孔门之学难以企及,学须反求诸己,但只有把自家心性初步立起来,才能向内自反。学者一旦能达到“学”之境界,则此心能“恒”。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
学者慕道而学,如能做到困知勉行,也算是难能可贵了。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可见,孔子非常欣赏困知勉行的精神。《中庸》所谓困知勉行,如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孟子则曰:“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中庸》曰:“及其知之,一也”。既然学问之道的三个层次最后获得统一,那么,所谓“知之”只能取三者中境界最高的“生知”,而不可能是学知与困知。同理,“及其成功,一也”,所谓成功,只能是安而行之。但学者研读此段文字,更应该体会子思为什么要强调“及其知之,一也;及其成功,一也”。子思如此表达,用心良苦,目的是告诫后世学者:“生知安行”须从“学知利行”做起;“学知利行”须从“困知勉行”做起。
“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中庸》又从博学、审问等五个方面来阐述“困知勉行”,并指出:“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中庸》12章曰:“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以匹夫匹妇之愚与不肖,却可以与知、能行,圣人却有所不知、有所不能,同样是把阐述的重心落在“困知勉行”上,鼓励人们去“学”与“行”。为什么以夫妇之愚与不肖,却可以与知、能行?因为为仁由己,“道”就在自家心性中。《中庸》4章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 愚者不及也,不肖者不及也,此是从现实性上论中庸之道难知难行。
四
《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而《中庸》不满足于“近道”,首章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显然是针对《大学》“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一句而发。后世学者研读《大学》《中庸》,又须注意从义理与文辞上体会两部经典之间的区别。
《大学》分殊出三纲八目来阐述“学”,既然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所以要区分一下身、心、意、知、物,在功夫论上则有格致诚正到修齐治平的先后次第。《中庸》合外内之道,本末一贯,终始无息。《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又曰:“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中庸》说得简略,《大学》之三纲八目,在《中庸》则一个“性”或“诚”字可了。
《大学》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中庸》曰“成物,知也”,又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物”与“知”字在《大学》中义浅,《中庸》合心意知物而言“性”或“诚”,直接由“性”而言“知”,故此“知”不是修道功夫,而是弘道事业。《中庸》曰“成物”而不曰“格物”,格物为“始”,成物为“终”。所谓“不诚无物”,“诚”为“日新之谓盛德”,“物”乃“富有之谓大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均涵摄在其中。
《大学》曰:“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中庸》曰:“诚者,天之道也”;“诚者自成也”;“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诚”字通“性”与“中”,高于《大学》“诚意”之“诚”。《大学》曰“诚于中,形于外”,“中”与“外”相对,也可见“诚”字义浅。
《大学》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诚意功夫只在于自慊于心,如孔子曰“夫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中庸》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中庸》说得更高,不满足于自慊于心,而是要以至诚尽其性,“尽性”即孟子所谓“尽心知性”。
《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两部经典均点出“终始”,且“终”在“始”前。《大学》把“终”“始”落在“事”上,而《中庸》以“诚”贯通“终”“始”,“诚”为物之“终”,也是物之“始”。诚者,实也,真也,不区分“终始”,“诚”就体现不出生生不息之创生义而落入虚寂。但《中庸》又曰“至诚无息”,区分终、始又要实现终始不贰,唯有终始不贰,“诚”作为功夫才能入于精微。
《大学》曰:“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大学》区分内外人我,“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大学》所谓絜矩之道即忠恕之道,如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中庸》13章曰:“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子思站在一贯之道的高度而言“忠恕违道不远”,对于忠恕既予以肯定,又略嫌其不足。《中庸》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君子时中或时措之宜也,才是一贯之道。
《大学》曰:“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身有所恐惧、有所忧患,则心不得其正。《大学》落在“身”上而言忿懥、恐惧等情绪,把身不得其修归结为心不得其正,才是“知本”。而《中庸》首章曰:“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中庸》把戒慎恐惧落在不睹不闻上,其实是复性或慎独功夫,目的是实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
《大学》曰:“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后世学者均把“心不在焉”理解反了,错会了“修身在正其心”章义理。阳明先生曰:“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又曰:“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所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正是求其心之“正”从而全其心体。向内反求诸己,“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故不见、不闻、不知其味。
有《大学》“正心”章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才有《中庸》首章之“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中庸》四章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不仅承接前文“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也指向《大学》“正心”章“食而不知其味”一句。《大学》要学者“食而不知其味”,此是正心功夫,孟子所谓“汤武反之”。而《中庸》却主张“知味”,“知味”即“知道”,此是“合外内之道也”的境界,孟子所谓“尧舜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