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敏少年(2)
然而我根本没想到换座位这一中学时代的标志性动作会直接把我送到林雯雯身边。
七点开始早读,林雯雯压着铃声走进来,和昨天一样径直掏出课本。她应该是看了我一眼的,没人会不打量新同桌的样貌,就像我趁她读书时反复用余光打量她一样。话虽如此,我还是没能感觉出她的目光。从侧面看去,她的鼻子很挺,皮肤白细,实际轮廓看上去比正面要凌厉的多。
仿佛感觉到了我的眼光,她脸忽然一转,短暂的四目相接后又看向课本,我一惊,顿时低了头。翻开语文书,第一单元第一课便是《诗经》三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是真的讨厌这玩意儿,就没有一篇我能把字认全的。荇菜又是什么玩意儿呢?应该会比芹菜味道好吧?小学第一次看这首诗就想到一个男人手里拿着菜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笑了老半天,真是的,大晚上不睡想姑娘……
“你在笑什么?”
耳朵听见了,但身体实际上什么反应也没做出。我再次向左转过头去,林雯雯看着我,眉头微皱。
“嗯?嗯,我刚才想起个笑话。”话一出口我都尴尬得要命,这什么破理由啊,在早读上一个人想着笑话笑出声的男生?简直和晚上拿着荇菜想姑娘的男人半斤八两啊。
出奇地,她没吃惊或者笑什么的,反而是一副好奇心得到满足的模样,又读起了书。我转过头愣了一会,心跳渐渐趋于平缓。一种莫名的凌乱之感,这情景出现在动漫或者轻小说什么的里面才比较妥当吧?看着《蒹葭》的注释,我微微叹了口气,怪人!
早读还没完,太阳已经相当高了,我没心思背课文,合上书盘算着待会下楼去超市买瓶饮料。心里还残留着作业没做完的紧张,第一节课就是数学课,这节课要是没点我名估计就没事了。没办法,寒假我也借答案来抄吧,总比开学几天都担惊受怕的强。
下楼的时候,我从后面拍陈勃的肩:“走慢点啊,去不去超市?”和周坤一样,他也是我的朋友,还是个很不一般的朋友。
陈勃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七十公斤,站着像电线杆,走着像竹竿,身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他有很多优点:头脑灵活,博览群书,小时候练真行隶草,长大了学水彩素描,一手好画好字好文,当选语文课代表可谓顺理成章。他的缺点却很少,最严重的也不过是喜欢在我们面前卖弄旧时掌故而已。
“你要去吗?”
“嗯,买饮料。”
“芒果汁吗?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和周坤能不能不要提芒果了?成天叽叽歪歪的,班里人现在都知道我过敏的事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他撇撇嘴,侧过身子从迎面来的女生身旁穿过,“你过敏那点事他们最多‘哦’一声就完了,我讲几个黄段子他们就开心的跟什么似的。”
对了,陈勃还有一个不算缺点的缺点:他总喜欢以淫荡的口吻来阐述一些观点。你都想象不出他给人讲变速直线运动和平面向量题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无数名言就此诞生,顺势流入隔壁班乃至整个年级,有几句就连下一届的学生都知道。
“对了,你和那个转来的女生坐一起了?”
“用眼睛就能确认的事,问我干嘛,有兴趣?”我伸手拿下货架上的橙汁,犹豫了一下又换成大瓶,天这么热,500ml连下午都撑不到。
“没,我怎么也得找个一米七的吧,太矮了我妈回头得打死我。”他耸耸肩,把锅巴让我拿着,又从冰柜里拿出支哈密瓜冰淇淋。
我站在收银台回想林雯雯的样子,虽说只坐了四十分钟,这点还是可以做到:“她也不矮,一米六五总是有的。”
陈勃笑了,没再说什么,撕开冰淇淋的包装塞进嘴里,往出口走去。
“你也该谈场恋爱了,都快十七了还没谈过恋爱,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认识你。”快到教室门口时他突然想起来似的说。
“行行,我知道您老人家风流倜傥成不?上高中又不是来相亲的,成天脑子里就是那事。”我没好气地回嘴。
回到座位上先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听见橙汁从食道里“咕噜噜”地下去,真舒服。林雯雯还是我走时候的那个姿势,不过耳朵上多了一对耳机,白色的耳机线绷得很紧,直直地沿伸到课桌里去。她眼睛微眯,右腿搭在课桌横档上轻巧地抖着。
上课铃响了。我们的上课铃响的时间奇长,老师从教学楼另一端的办公室听到铃声动身,进了教室铃还响个不停。班主任打开写有正弦定理字样的PPT:“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习数学必修五的第一章——解三角形……”他的“形”字发音儿化音太重,每次同学都会跟在后面“形儿”“形儿”学个不停。我很瞧不上那些如此动作的人,觉着他们实在太蠢,可今天意识到时,我已“形儿”“形儿”学了好几声了。朝左边一瞄,果然,林雯雯正歪着头瞧我。今天是怎么了?我勉强冲她一笑,连忙看PPT。
怎么了呢,以前和女生相处没这么不自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好在班主任上课十分投入,动情处唾沫横飞,真可谓滔滔不绝,看来是不会提暑假作业的事了。好歹松了口气,靠在后面的桌子上安慰自己:没事,我也没怎么着啊,紧张什么?大不了两周以后座位换开就是。安慰效果立竿见影,我得以气定神闲的度过后半节课。
下课铃一响,教室里顿时人声熙攘,转变之快简直可怕。这么具有戏剧性的场面居然人人都能熟视无睹呢,我一边想一边往陈勃的座位走去,打算吃几口锅巴。今天可能是担惊受怕的缘故,饿的够早。
他不在。算了,去上厕所好了。
结果一出门几乎和他撞个满怀。
“班主任叫你呢。”他一脸幸灾乐祸的笑。
我心存侥幸:“他没说是为啥?”
“我就看见他桌子上是暑假作业。”他又耸耸肩,朝教室门里挪了几步:“没事,估计最多让你补完,叫家长怕不至于。我刚听说语文老师送儿子上大学去了,这几天不在,你下节课正好补一补。”
我点点头朝老师办公室走去,心里刹那间变换了好几种给班主任的托词,甚至想象出他的各种脸色。说来也怪,没被发现时慌得要命,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镇定自若。腿有点虚,但我没停,就这么一口气走进了办公室。
结果一切如陈勃所言,得知不用叫家长时我心底竟然涌现出相当分量的感激之情,虽然脸上烧得厉害。我边走边把暑假作业从中间翻开,卷成一卷握起来回到座位,怕被人看见封面。其实我剩的不多,这节课如果集中精力去做估计能完。正好大课间交给班主任,多少也能挽回些好感。
“刘云青。”我没听过,但我想这是林雯雯的声音。我看向她,她嘴唇微张,好像刚才那一声很费力。她记得我?没那么巧吧?那……心底又升腾起一条湍急的河,浪花四下里破碎开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努力露出与这句话相称的笑容。
“你出去的时候我在你语文书上看的。”她头一次脸上浮现出略略羞赧,眉一落,像偷偷把松果运回树洞的小松鼠正回头张望。
“嗯,好吧……我……什么事啊?”
“我想听你讲讲这里的事。”她的口气又变成了几乎不近人情的坚决,其中至少没有我说不的余地。
“这里的事?是指这个学校,还是这个班?”我尽量拖延,我不知所措,我再次试探:“还是你要我从头到尾地说明一番?”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林雯雯的脸曾舒展开来,但我并没有看清。她很是认真的地考虑了十来秒,看向我的眼,说:“可以的话尽量详细一点吧,我这个人性子怪,来到新地方总是急着去了解周围。”
于是我当真向她讲述了我所了解的一切,不止现在,就连那节课刚下的时候我都没能理解自己的热心:我何以如此热切,如此不厌其烦地地对一个刚转来的女生讲述呢?
联想起后来的事,我想我得承认,恐怕当时我就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气息。那并非心血来潮或一时妄想,那是确确实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是我正在不断失去的力量。而且不管我愿意与否,从林雯雯坐在我身边开始,很多人的轨迹便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偏移。我不知自己将去往何处,但我清楚,归根结底为偏移提供力量的人,是我。
我讲起在七点已过的时候,装出气喘吁吁的样子,对门卫说怎样的谎就能混进校门,讲起食堂打饭的时候,如何走位能挤入窗口周围的人群,如何安排讲话顺序能让阿姨打的菜分量充足且各得其所,讲起实验楼顶层生物实验室的恐怖怪谈,校内广场上优秀毕业生的趣闻轶事,学生们从墙上缺口翻出去上网的种种手段。我告诉她班主任是刀子嘴豆腐心,但班里同学都很怕他,怕他对自己失望。物理老师对电脑一窍不通,PPT都不会做,但他是全年级唯一一个高考物理题可以满分的老师。语文老师上课不用心,自习玩手机,收作业多亏课代表陈勃平时两头跑,班里同学都不喜欢他,给他起了“手机狗”的绰号……她听得很认真,不时“噗嗤”笑出声来。我们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这好像更给人一种秘密的趣味,说着说着,我自己胸中竟也为之一快。
“听你说这些话,心里好像安定了不少。”她终于真正微笑了,“和我以前的学校很像,很亲切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看着她,她的瞳孔里映出层次丰富的黑,正闪闪发光 ,宛若方才千里归来的名马。
这节课已经没了,下午吧,下午自习上写完,给班主任也还来得及。没有不得拖延症的学生,只有拖不下去的作业,我无可奈何地想。
但我到底没能把作业交给班主任,下午等待着我的事要不可思议的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