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阔别30年的家乡，坐在明兰的坟前，看着碑上的字，我久久没有说话。

“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叔叔站起身来，我也起身，但忍不住又落了泪。

“我们会再来的，明兰。”

路上，我们聊了聊这么多年来村子的变化。除了几家老人还留在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搬到城市里住了。

“是在那一带吧，倒是没怎么变。”我们站在一可以俯瞰的高地上，叔叔指给我看我童年时住的地方，“以前你家就在那边，是一幢很大的宅邸呢。”

“傻大个阿栎呢？”

“你是说那棵千年栎树啊，”叔叔叹了口气儿，“修路的人说是国家财产，给挖走了，也不知道现在是活是死。你离开之后的几十年，村子里的人也是四处离散，好多人都没有消息了。你说，要是当初我和你一样不回来，是不是也能混个小老板什么的？唉，说到底，都是命啊……”

我赶紧转移了话题：“对了，仓库大叔后来怎么样了？”

“仓库大叔？”叔叔忽然语气一沉，沉默了几秒，接着说了两个字：“死了。”

“所以他的身份到底还是没有查出来，是吗？”一提到他，我忽然想起来不少事儿，“记得小时候我和明兰去阿栎那边玩的时候，每次经过那个仓库都提心吊胆，总感觉那个人在看着我们……”

2

“唉，走不动了，我们休息一下吧。”叔叔发现前面有个公交亭子，我们坐着休息了好一会儿。

“唉，我一直希望她能放下我。当时你们是怎么跟她说的？我觉得如果包括叔叔你们所有亲戚一起说服她的话……”我禁不住回忆起当初那个愚蠢的选择。

“当然啦，我们能说的都说了。毕竟当时你战死的消息都上报纸了，她又那么年轻漂亮。而且你们只不过是有个口头的婚约，实质上也没有结婚，不影响再找一个。可她本人就是放不下啊，我们给她找，她根本不肯见。”

“都是我的错……”我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当初就不应该和她说那些话……如果当时我强硬一点儿，拒绝她的话……”

“你也不要太自责了，就算当初说了这些也没有用的，明兰从小性子就烈。再说了，没有明兰的死，你能安心和阿梓结婚吗？”叔叔把路上的话又说了一遍，我只好默默点头。

战争期间，我曾经差点儿被炸死，埋在了废墟下面。要不是阿梓当时把我从瓦砾下面挖出来，悉心照顾了好几个礼拜，我大概早就没了。战后，为了能和她结婚，我托叔叔把我不在人世的消息带回去，希望断了明兰对我的期待，认清现实，早日成家。可没想，悲剧还是发生了。

“你知道明兰是溺水而亡的，对吧。”叔叔突然提了一嘴。

“嗯，你忘啦，不是你写信给我，并且让我不要回来了吗？”

“对，对哦。唉，老糊涂了。”叔叔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其实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我们打捞明兰尸体的时候，同时还发现了那个仓库大叔的尸体。”

“什么！难道明兰不是自杀，而是那个人……”我猛地喊了出来，叔叔连忙补充道，“医生检查过尸体，并没有发现明兰的身体有被侵犯的痕迹。所以到底是不是他杀我们也不知道，也有可能两个人都是自杀，只是碰巧死在了同一天的同一个地方……”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狠狠地盯着叔叔，仿佛对面这个人就是凶手。但很快我就恢复了理智。“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呢？难道这都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我默默地站起来朝外走去，尽管烈日当头，我却感觉浑身战栗。

“你要去哪？”

“我想随便晃一晃，冷静一下。”虽然说是随便晃一晃，但我其实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3

水库。那是发现明兰尸体的地方。

也是我和明兰最后分别的地方。

“你一定要回来，活着回来！千万不能死！！！”她当时抱住我，拼命地流泪，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哭过。我只能和她一起哭。

“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的。”她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松手，“一定，一定要回来！”

耳边，似乎有人在喊“再抱紧些儿”。

而此时，水库已经干涸，只有丛生的野草。我在一颗松树下坐着，闭上眼睛，想象着当初和明兰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初中的时候，我在城里上学，只有寒暑假才能见到明兰。所以一到学期结束，我就会把平时攒下的零花钱拿出来，买些东西带回去，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有时候是零食，有时候是钢笔之类的文具。记得有一次，我就是约她在这样一棵书下见的面。

“城里的感觉怎么样啊？”

“嗯……也没什么特别的。这是给你的。”我把一个黑色的盒子递给了她，然后就挪到了另一边背对着她。里面是一本《海底两万里》。我当时只听见她惊喜的声音，仿佛考试考了第一名。她立马从身后抱住了我，我的脸立马胀红了许多。

“说来听听嘛，到底有些什么好玩的……”

就这样，我们聊了一个下午，直到村里的治安大叔发现了我们，“小屁孩居然在这里幽会，不知道现在国家处在危难之时吗？”

他非常凶地走了过来，忽然“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不过，的确也到了追女朋友的年纪了哈！”

“记得早点儿回去，照顾好明兰，别让她父母担心了。”治安大叔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忽然，一个男人的脑袋从对面的草丛里探了出来，他似笑非笑，窥视着我们。

“那个大叔！”我忽然从回忆中惊醒。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一股强烈的预感，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令人窒息和恐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

我拔腿狂奔，看到前方出现一个山麓转角。那种强烈的感觉在告诉我，只要转过那里，就会出现些什么……

4

那是儿时的村落！

“难道我还在做梦吗？”我完全沉浸在乡愁之中，30多年前的回忆汹涌而出。一条条小径，一个个房屋……

“这是哪里的小径，是天神的小径啊。闲杂人等啊，通不过啊通不过……”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歌声，我转过身，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这不是小时候的明兰吗？

“小兰！”我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住了她，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受不住这等惊吓，立马哇哇大哭起来。结果引来了邻居和警察。

很快，我被押走了。但我知道，如果那个是明兰小时候的话，那么我家也……

我开始和警察申辩，可对方完全听不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让他带我去见父亲，他立马明白了。可我父亲早就去世多年了。

也就是说，我真的穿越回过去了！

父亲来了，母亲也在，还很年轻。在他们面前，我既想哭，又不敢哭。因为我知道他们不可能相信我的话。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他觉得我是来骗钱的，于是甩给我一点儿钱，“钱你拿走，爱去哪里去哪里吧，不要再出现了。我也不会告你的。”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要待在村子里。”

“什么？！”父亲肯定是觉得我疯了，“绝对不行！要是你又伤害了明兰怎么办！我不放心！”

“为了留下来，我愿意做任何事！”我跪了下来，“就算把我关起来也行。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不想再来一次。”

“如果你非要留下不可……我家在水库那边正好有一个仓库，把你关在那里，每天给你点儿吃的，你觉得可以吗？”

“可以！”我立马站了起来，“谢谢父亲！”

“别瞎说，我不是你父亲！”他的样子在当时的确看起来不比我老，“唉，真是个疯子！难道是老天对我的磨练吗？”

于是，我就这样被关进了自家的仓库里。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听着小时候的我和明兰一起上学，一起玩耍的笑声，所有的寂寞和痛苦似乎可以消散了。

大概过了十年，小时候的我到了要上战场的时候了。我和明兰在水库边分别。我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不禁喊着“再抱紧些”。

但还有一件事，我要去救赎自己。我知道那一天。

5

晚上，我悄悄溜了出去，潜伏在芦苇旁，果然，明兰走到了水库边。她手里拿着报纸，上面应该是我已战死的通报。

她在水库旁徘徊了很久，终于把报纸扔了，手搭在栏杆上，刚准备翻过身子，我连忙从后面把她抱住，又拉回了来。

“明兰，你想不开！报纸上那个是假的，他没死！”我知道就算和她说明自己身份也无济于事，毕竟我已经不是那个年轻的模样。

“你放开我，放开我！”她一直在挣扎，无论我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我只好扇了她一耳光。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和他相见吗？不！他不仅没死，还在外面和其他的女人结了婚，有了孩子！他制造假死的信息，只是希望你能够对他死心，不是希望你自杀啊！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去为他而死，难道这你都不明白吗？！”我边说着边哭了出来，跪在了地上。她木然地站着，似乎还在震惊于我刚才的话。

“你肯定疑惑我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对吧？其实我们之间一直有联络，我是他在这里的卧底。他走之前曾经和我说过，如果我能按他做的，他以后就会让父亲放了我。但我实在无法容忍你不知道真相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违背了和他的诺言。”

明兰坐在了地上。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一滴眼泪也没流下。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她终于坚持不住了，晕倒了过去。

我把她背起来，送到了她家门口，并喊出了她家的仆人。然后我又回到了水库旁。地上还有她随身带着的《海底两万里》。我捡起来，顿时泪流满面。

我知道，现在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