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父亲
过两天清明,我要回一趟老家。
老家于我来说是什么呢?是父亲的那一堆黄土,是那些不停在梦里出现的老屋,是那些破碎的记忆和永远不老的面孔…
父亲去世已经35年有余,他离开我们的时间刚好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存活的时间,如果人生真的有轮回,他投胎到了哪里?会不会就是我身边的某个小朋友或者某个小动物?
父亲走的时候我才11岁,对他的印象总是停留在那些美好的碎片里。如果打开记忆的闸门,那些过往的岁月其实从来不曾忘记,那栋贴着红楼梦十二金钗美女图的架子屋,屋顶的横梁上吊着用来防老鼠的猫耳朵刺枝,在那些煤油灯闪烁的光影里,父亲总是吓唬夜深还不睡觉的我和妹妹,你们看,再不乖乖睡觉,房顶的狼崽子就要下来吃小孩了。
吓得我们赶紧一动不动钻进被窝里,紧紧闭上双眼不敢打开,因为我们确实看见高高的房顶上趴着一只狼,那丛猫耳朵刺枝在黑夜里看起来多么像一只狼仔。而房顶铺的一层木顶板上,老鼠成群结队的在上面呼啸而过,追赶打闹甚至撕咬的声音让我们胆战心惊。
虽然害怕,可是身边有父亲,却是心安的。
父亲是一个手艺人,他是一个弹棉花的弹匠,弹得一手好被子,一堆乱蓬蓬的棉花经过他的手,可以变成一床松软平整带给人无限温暖的棉被子。
每年的秋天开始到整个冬天,他几乎都在十里八乡的人家里给人弹被子。刚刚解决温饱问题的农村,拥有一床蓬松温暖的被子是很多人家的标配。所以那几年的父亲很忙。
父亲嗜烟嗜酒,年轻的他以为他所有的未来都是来日方长。因为他的手艺,方圆百里的人都认识他。他交友,豪饮,闻名一时。他的手艺好,干完一天的活计之后,客户总是好酒好菜好烟款待他,他也就夜夜不醉不归。在80年代刚刚走出饿肚子阶段的中国农村,被人认可被人热情款待簇拥的日子是父亲认为的荣耀岁月,也是他值得自豪的高光时刻。
父亲不止是手艺人,他更喜欢做生意赚钱,他有些聪明,也好强,改革开放没多久,他不安于包产到户的农民身份,开始做起走乡串户的生意:收购农产品、贩卖小特产、售卖自己做的发糕和制作的豆腐等,挑着一副箩筐在乡间游走,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脚为我们创造幸福。
83年左右,他竟然跑到广州,倒腾了一批电子表回来,只可惜他没有找到正确的销售渠道,因为那个时候的电子表对于农村人来说,实在是太新潮了,所以他的广州之行,并没有让他很好的把握机遇。
你以为父亲是一个只会喝酒抽烟赚钱的人吗?不,父亲还喜欢音乐,他吹得一手好唢呐和口琴,还写的一手非常好看的钢笔字。
我清晰的记得老家那些炎热的夏夜,吃完晚饭后,各家各户从家里搬出竹椅和竹床,没有空调和风扇的时代,农村人都坐在自家门前的晒场里,摇着蒲扇,大人们大声的和左邻右舍拉着家常,开着不咸不淡不荤不素的玩笑话,小孩子从这家的竹床窜到那家的竹床,有的追逐打闹有的躺在清凉的竹床上,享受着大人轻轻摇动的蒲扇扇出的凉风,头顶星空璀璨,耳旁传来父亲悠扬的唢呐声…(后来他开始学吹口琴,口琴也是一如既往的婉转悠长如泣如诉)
生命不息,折腾不止。如果不是那一场恶疾,乘着改革开放东风的父亲会创造多大的财富,多大的社会价值?我知道他一定不会错过那些唾手可得的机会,也一定不会让那些因他的离世而发生的被人欺负的日子发生在我们母女三个的身上。
可是这一切都在89年的那个秋天嘎然而止。也许一切是前世注定,或者说是命运就是爱捉弄人。
88年的下半年,父亲经常说胃不舒服,那个冬天,他喝酒的频率比往年少了很多,但他还是继续抽烟,经常看他在那些风雨飘摇的夜晚,一个人倚着那张有着雕花的花板床,床头放着一个烟灰碟,烟灰碟里一晚上会多出30个左右的烟头,他说抽烟胃就不疼了。
89年的春天,父亲去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说他的胃出了问题,大问题,医生确诊是胃癌。
我们家的天塌下来了,爸爸所有的规划成了泡影,什么房子重建啊,什么买电视机啊,什么做生意啊……
89年的暑假,父亲一个人去到广州,他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广州的大医院可以治好他的病。但在手术台上,医生给他开了刀什么也没有做就又缝合上了他的腹腔。从广州回来之后被疼痛折磨的父亲,除了可以听到他痛苦的呻吟之外,我们再也没有看见他自信满满不可一世的笑脸,再也听不到他动听悦耳的唢呐和口琴曲…
35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