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下最后一个春天
2017 年农历过年是在娟儿湖南张家界娘家过的,因为去年也没有回新余老家过年,所以大年初四,我们就返回老家,跟母亲团圆,待上两天,初七再返回东莞。
在家的几天里,最初母亲又跟我提起,说现在以前那些读书在外的,很多人都把户口迁回老家了,说以后政策会对乡下户口更有利,让我是否也考虑一下,把户口从新余市迁回来。
于是我们就跟母亲说起已经在东莞买房的事情,并且已经把户口迁到东莞去了,这样是为了方便小孩以后上学用的。母亲就没有再坚持,只是说你们有自己的主意就好。
然后我们再提起,等以后房子装修好后,到时母亲就可以跟我们再住到东莞去,这次就不用再回来了,可以一直住下去,也不用再担心搬家的事情。
母亲说:「你们有这个心就好了,住我就不会再长住了,但到时你们搬家的时候,可以去看看。」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时跟母亲最后一次聊天,命运就是这么残酷。
2018 年,这一年注定是个多灾多难的一年,先是年初中国中东部地区低温雪灾,然后四月初,华北西北黄淮等地低温冻害,接着是 7 月上旬江西暴雨洪涝灾害,还有渝川陕甘暴雨洪涝灾害,接着就是 1808 号台风「玛莉亚」肆虐福建等沿海地区,7 月中下旬西北地区洪涝风雹灾害等等,不一而足。还有美国总统特朗普发动的贸易战,对全球经济的打击。可谓是天灾人祸。
对我来说,所有的这一切,都比不上 2018 年 3 月 11 日接到大哥的电话后对我的打击,对我造成的切肤之痛。
那天接通大哥的电话后,我以为只是一个平常的电话,但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传来大哥哽咽的声音:「姆妈出事…出车祸了…医生说已经不行了。你赶紧回来吧!见最后一面…」
我呆若木鸡,一边喃喃地说:「怎么会?好、好、好!我们马上回来!」
在我心里,其实对这一切早就有预感,只是不敢跟大哥及二哥他们说。
以前母亲在东莞或中山跟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有时跟她一起去逛街,过马路时,母亲常常是稍微看一下来往的车辆,直接就走过去了。我常拉住她的胳膊,说不要着急,待安全了再过去也不迟。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怕什么,车子看到人过来,自然就刹车的。难道他还敢撞过来不成?我在新余做生意这么多年,经常跑来跑去的,从来就没有出过什么事。不用担心我!」
我只得默然,但我知道,人可以成功无数次,但一次失误就是重大事故,我们不能把生命的主动权交给他人掌握。但这些话,由我这个做儿子的说出来,似乎是大不敬,只得心里暗暗祈祷。
我们全家四人连夜坐火车赶回家,因担心因伤心而产生安全问题,妻子说什么也不让我开车回家。
第二天早上,在约好的饭店汇合,大哥及二哥他们都在门口把我们接进去,姐及姐夫他们都在,还有大哥的小舅子也在以及建平老表(舅舅的大儿子)。大家都一脸的悲伤,大哥招呼大家,边吃饭边说。
在席间,我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母亲虽然快七十六岁了,但步伐仍算得上是矫健,除了有点高血压,每天吃药即可。以前常在新余做猪下水生意,后来转给两个儿媳后,现在也还时不时把自家种的蔬菜拿到街市去卖,以博个好价钱,顺便还带出了很多有这个想法的同乡妇女。
昨天也是这个情况,她们几人卖完菜后赶回家的车。在过一条马路时,马路上堵了很多车,大家都是从一辆公交车的后面穿过,但母亲可能是为了抄近路,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从大巴前头穿过。但这是一条不归路。
在母亲走在大巴中间的时候,红灯就变成了绿灯。
母亲身高比较矮,又是低头赶路,再加上大巴女司机可能也只是在注意红绿灯吧。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更悲惨的是,女司机一直没有注意到车子压住了一个人,周边很多人在惊呼,但大巴呼啸着把声音远远抛在车后。
直到下一个站台,女司机才后知后觉地在他人的提醒下知道发生了惨烈的车祸事故,而人也被一直拖在轮子下。
听到这一切,我不禁悲从中来,掩面而泣。又想到我以后再也没有家了,有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父亲早在 01 年就去世了,而今天母亲也走了,以后回老家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住了。自从 97 年出来打工,就一生漂泊,到今天终于把家完全丢掉了。虽然大哥及二哥还在,但那终究不是我自己的家。想到这些,就更是悲苦。
母亲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时候,心律曲线一直都顽强而微薄地跳动着,就像母亲不屈的意志和对命运的抗争,但被车轮碾过而早已破败的身体无法支撑她最终活下去。
中午的时候,我们姐弟四人赶到母亲暂时的停尸房。因为母亲是在外面去世的,需先安放在外,再招魂回家。在七十二小时内,她的魂魄还会有感知,有些什么话,还可以说给她听。
棺木还打开着一角,并未完全合上,以方便子女与母亲的沟通。
看到母亲被入殓师修补好的脸庞,似是安详地睡着了,看着母亲因长期劳作而显得粗糙的手,大拇指及食指处,因干裂而粘贴着的创可贴。我多想拉着母亲的手,喊着:「妈妈,您起来呀,起来看看你的小儿子,他回来看您来了。」
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自十岁前,我都是跟父母睡在一起的。长大后,因为男孩子的自尊心,就再也不想跟母亲在一起了。这大概也是小孩成长的一个过程吧。
自我记事以来,母亲就每天都要清晨五点左右就外出做生意,有时跑更远的镇上时,还要带上父亲一起。这时就大概是三四点钟就要起床了。小时候上学的时候,那时我们要早上六点半就到学校早读,我也常常因为没有人喊起床而经常迟到。为此也没有少挨班主任老师的处罚,先是站在凳子上听课,没有效果后,就加重处罚站在书桌上,最后发展到把凳子叠加在书桌上面,然后再让我站在最上面。说是让我印象深刻,不敢再睡懒觉。我也为此闹过别扭,说不再上学了。母亲只得陪着我去学校说情。
母亲长得比较矮,大概是 1 米 45 左右,做生意时,周边那些人尤其是那些猪肉摊上的屠夫们,都是喊她「矮子婆」。大哥甚是气愤,但这种半玩笑的话,又不能太当真,且大哥本人也是 1 米 65。
直到我上高中时,已经长到 1 米 73。有一天,大哥故意喊我,说去镇上找母亲,母亲有事找我。然后大哥隆重地把我介绍给母亲周边那些常打交道的人。说这是我们家老三,你们哪个有他高?「矮子婆」生出的儿子比你们都高,你们哪个还有脸在这里乱喊?自这之后,再这样喊我妈的人就很少了。
后来我儿子在十七岁时,就已经长到 1 米 87 了,大哥常感叹,如果母亲还在的话,见到这些,不知道会有多开心。我们这一家,在身高方面,只是短短的两代,就大大超过别人家的好几代了。想想以前,确实太窝囊了。
第三天,家里的道场准备好后,我们兄弟三人就去临时停尸房把母亲接回家。这条路母亲一生不知道走了多少回,这一次是她的三个儿子陪她回家的。
车子平稳地开在马路上,我和二哥时不时呼喊着:「妈,跟我们回家了……妈妈跟我们回家了……我们回家了……」大哥一路抛洒着纸钱,还有一些米粒。
丧事道场是设在村外的河堤三叉路口,这里比较宽阔。因为母亲是在外面走的,根据老家的规则,就不能进祠堂操办,所有的一切就都只能在外面进行。
母亲的棺木摆放在道场里面,仍然是打开一角,以供亲人见最后一面。
在当天晚上,我连夜写了一篇对母亲的悼词,三度易稿,以方便第二天大哥在追悼会上的诵读。
我回家的当天及第二天,大家都是去新余大巴交通运营公司协商车祸理赔事宜,本家的亲人也都有去助威拉势,包括几个亲叔和三个堂叔及他们的子女。当然还有大表弟及大哥的小舅子等人。姐夫跟我们一样,代替姐姐也尽到作为子女的责任。大家甚至开玩笑说,要不要把 95 岁的叔公也喊过来助威?毕竟叔公以前一直是在市政府上班的。
问题当然是在理赔费用上,公交公司一直拿着市政府关于车祸赔偿标准,公事公办,毕竟主要责任还是在我妈身上。
我们当然不肯接受,按他们的标准只有十三万左右。况且女司机也是有很大责任的,我们要找司机对质,但女司机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她本人。
后来公交公司还把我们水西镇镇政府的领导也请过来了。镇政府为了解决此事,要求公交公司多赔偿一些精神补偿费,另外,镇政府也用贫困家庭补助的名义出了几万元,算是把最终理赔费升到了二十一多万元。这样,三方才算是最终和解。
当天晚上写好悼词后,我就交给大哥先熟悉内容。这个时候已经深夜一点多钟了,然后我就继续守灵。在道场的东南角,那些法师也已经在十二点左右休息去了,然后就一直滚动播放着哀乐。
大概早上四点钟左右,四叔及一些亲人也陆续过来了,然后大家就喊我们先回家睡个囫囵觉,以便第二天更有精神。
回到父母的房间,一直还都是老样子,似乎母亲不曾离开。两张床首尾相接摆放在房间的一角,母亲的床摆在最角落。我一直都是跟父母住在一个房间里的。
只是现在床上没有任何被褥,那些母亲用过的都已经堆放在外面,等着被处理。我们的床,在不到一个月前,也被我们使用过,过年后,母亲就已经收拾停当了。除了一张席子,上面并没有其他物件。
其他亲戚包括大哥二哥他们,都喊我去他们家住一个晚上,但我并没有去。妻子及两个小孩早已经在他们家住了。而我打算仍然像往常一样,睡在我自己的床上面,只是加盖了一件比较厚的衣服。
我知道,这可能是我这一辈子最后一个晚上睡在这张床上面,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晚上睡在这个房间里,像以往跟父母同住一样。
我要把这最后的一个晚上,留在记忆深处。以慰藉我往后孤寂的心。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在大地上的时候,我已经醒来。又重新回到母亲的柩前,这个时候仍没有多少人。
看着母亲安详沉睡的脸庞,有很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想到往后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又不禁悲从中来,蹲在柩前低声痛哭起来。
天亮后,父母两方的亲戚都陆续赶来。因为母亲是横死,七十二小时也已经过去了。于是按照流传了几千年的殡葬仪式就开始了,由法师主持。
最初是送孝,亲朋好友按照关系的远近进行叩拜。
最后叩拜的是二叔,二叔年龄跟我母亲差不多大小,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表面上还有来往,但以往跟我家一直都有较深的矛盾,可能是两家互不服气吧。我父亲作为家中的老大,在他们几兄弟中,还是很有威信的,但也从来没有跟二叔说过什么。
这一次的叩拜,我想他可能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也算是他们老一辈最后的和解吧。
然后是祭奠,送花圈以示哀悼,最后由大哥诵读悼文。
这些做完后,就是出灵与出殡了。由大哥的长孙坐在棺木上面,这是我们那边的风俗。
棺木由八人抬到「洲下」坟地,那里昨天已挖好坟坑。把棺木放入坟坑时,要调整好方位,需错开以往那些坟墓,以便从缝隙中可以看到村庄。象征着知归去路,也便庇护后人。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母亲是我们村最后一个土葬的老人,自 2018 年 6 月 1 日,新余就执行了火葬政策。往后,「洲下」这里也不会再新增坟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