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中与西的十字路口——记天津之行（伍）

伍 入世与出世：暖阳里的故居

决定访李叔同故居。

一行人已从一段“时间”里走出来了。平坦宽阔的街道一侧有新建或正在建的高楼，玻璃幕墙把阳光投射在人行道旁的绿叶上；而另一侧，就是我们要拜谒的故居。于是街道两侧拥有了不同的“时间”，一侧代表现在和未来，一侧则指引我们探索过去。

故居门口有一只猫，立在石敦子上，皇后一样的背影，柔美又冷傲。像世家主人最得喜爱的宠物，带着小小的自傲。

站在中与西的十字路口——记天津之行（伍）

李家的确是世家大族。李叔同之父李世珍是同治四年乙丑科的进士，当过吏部主事，后辞官经商，先后创办了“桐达”等几家钱铺，挣得偌大一份家业，被人称为“桐达李家”。

中书房里挂着字画，洋书房里摆着钢琴；在第二道门处，站在阶梯前仰头，就可以看到户对上大大的黑色匾额——“进士第”。这三个字由李鸿章亲自题写，彰显着李家显赫的地位与身份。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李叔同从小就在母兄的影响下诵读名诗格言，后来从管家、帐房徐耀庭学书，又广读《左传》、《汉史精华录》等书作。17岁那年，李叔同从天津名士赵幼梅学诗文，又从津门书印名家唐静岩学篆书及治印，并与津门同辈名士交游。这样的受教经历，使这位李家公子年纪轻轻便兴趣广泛而多才多艺。

站在中与西的十字路口——记天津之行（伍）

此后成就之宏，不言而喻：作为第一个向中国传播西方音乐的先驱者，李叔同所创作的《送别歌》，历经几十年传唱经久不衰，成为经典名曲；作为中国第一个开创裸体写生的教师，他拥有卓越的艺术造诣，先后培养出了名画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等文化名人；而在戏剧方面，李叔同在“春柳社”的《茶花女》中饰茶花女一角，此为中国话剧实践第一步；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他最早将西方油画、钢琴等引入国内，且以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而驰名于世……而这样一位公认的通才、奇才，在一生中最为耀眼的时刻，告别了尘世的一切繁文缛节，毅然入了佛门。

出家之因有诸多说法，众说纷纭之后，终究成了谜。这种由绚丽归入平淡的变化，在常人看来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在心理上难以承受，而李叔同却以平常心澹定自然地完成转化，成了弘一法师。自此，苦心向佛，精研律学，弘扬佛法，粗茶淡饭，孤云野鹤。

作为高僧，弘一法师与历史上的一些僧人存有差异。如智永和怀素，尽管身披袈裟，但他们的一生似乎并未以坚定的佛教信仰和恳切实际的佛教修行为目的，“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知”，与其说是僧人，不如说是寄身于禅院的艺术家。而八大山人借画作讽发泄，实是入世，心不平而鸣，并未超然。比之他们，弘一则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找到了微妙的平衡。一方面皈依自心，超然尘外，为律宗的即修为佛而献身，是一名纯粹的佛教大家；另一方面又关心着国运，始终支持着爱国人士和爱国运动。

对他的一生，赵朴初居士有诗为证：“深悲早现茶花女，胜愿终成苦行僧，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而好友夏丏尊写得最完整：“综师一生，为翩翩之佳公子，为激昂之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者，为戒律精严之头陀，而以倾心西极，吉祥善逝。”在世人眼中，李叔同的一生被分做两个阶段，先是绚丽至极，然后归于平淡，但其实这两个阶段并不截然断开，先生是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找到了最佳的平衡位置。正如先生自己所言：“自古仁人志士，以儒济世、以道修身、以佛治心，可谓是智慧通达。”入世则济世，出世则治心，无论入世与出世，都严于律己、勤于修身，在圆寂的那一刻，面容依然安详满足。对先生而言，这是最为完满的一生了。

   

从展厅里步出，园内微风阵阵，草木正沙沙摆动。这是一段没有命名的时光。比午后要迟，比黄昏要早。故居和故居主人一样，安和、澹静、清旷。门口的那只猫，已经闲闲地趴在了黄色的暖阳里，气定神闲。人来人往，都与毛茸茸的自己无关。它只关心自己的睡眠是否安好。

站在中与西的十字路口——记天津之行（伍）

可李叔同不一样，即使出世入了空门，也仍怀着一颗入世救国的心。“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前期显，后期隐；前期可在钟鸣鼎盛处高谈，后期则在僻静安和处自语。无论如何，胸中情志总与世间众生相连。

所谓圣贤者，是对社会发展有过突出贡献的人，或在思想文化领域里有过重大建树的人。归根到底，是人。是道成肉身的人。

肉身的人，纵无法尽善尽美，也可通过自身的修行，为这世间留下许多，在离去时，获得从容、坦然、安详的面貌，如李叔同，这位修行了一辈子的弘一法师。

走出故居的门，我们像出世一遭，又重新入世。对故居和故居里曾住过的人而言，这入世与出世之间，似乎并无难以破解的隔膜。门外的街道除了光影并无变幻，道路一侧站着修建新厦的工人，而另一侧站着拜谒故居的我们，两方的目光交汇，复又错开。中间的柏油路上，人与车都少，轻易便可跨过，在无形之中连接着“入世”与“出世”的两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