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成为齐天大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那个给你三颗痣的人
1、
迄今为止,我唯一的一次出国经历,是若干年前去泰国旅游。
去的是普吉岛。东南亚的风情、去哪儿上订的物超所值的酒店、碧蓝无际的天空,让这次旅行的感觉很好。每次出门时,在酒店门口来一份折合人民币7元的香蕉薄饼,再开始行程,幸福感满满。
那天从普吉岛坐游轮去了附近的一座小岛pp岛。这个岛天更蓝,水更清,在天水环伺之中,更有一番独特风景。
下午,坐着当地渔民自己改装的长尾船出海,安排的行程是先去一个近海点浮潜,再去远一点的一个带白沙滩的海中小洲,之后返航。
驾船的当地渔民皮肤晒得黝黑。他们会简单的英语,所以交流不成问题。同船的除了我和旅伴二人之外,还有两位二十出头的白人男性。他们一着黑T恤一着白T恤,按照两种不同的路线各自帅出了天际。看他们的相貌风格,我暗地猜想他们是德国人。
长尾船是普通的小型木质渔船加装了一个动力极强的长条形的发动机,开起来速度快得很。坐在船上衣带当风,且一望无际、暗藏玄机的海洋又似乎提醒着我们,掉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我和旅伴规矩地坐在船当中的座位上。而后上船的疑似德国人的小黑小白则大大咧咧地一前一后坐在了船舷上。行船过程中,我一边欣赏醉人的风景,一边心情复杂地瞟着他们——有“这也行,不怕掉下去”的佩服,有“算了我还是乖乖坐在这”的自愧不如,也有纯外貌协会的欣赏。说真的,尤其是小白,当他坐在船弦上头发迎风飞舞时,让我联想到《泰坦尼克号》里面Jack说“I’m the king of the world”的场景,而他的颜值比发福前的小李只高不低。
一路无话。到了第一个景点,等我们浮潜回来,渔民已经在岸边用随身携带的柴刀砍下了一根竹子。我们连说带比划问他砍竹子干嘛,他做了个动作,意思好像是和抽烟有关。
再去下一个景点,水清沙白,风景极美。流连了大概一个小时,一看刚好掐着表,到了约定的时间。赶到岸边下船的地方,发现船停在离我们有四五十米远的海中——由于退潮,这时的水位比我们来时要低,近岸处露出了零零散散的礁石,船开不过来。而小白小黑已经先我们上了船。
这下为了难。远远地对着船主喊话,对方回答说:Swim!我们面面相觑。说真的,虽然在游泳池里我也能浮起来,可是我连深水区都不敢去,踩水也还不会,而这里是海洋啊!一口气在不知道多深的海里游四五十米,这实在是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之外了。而看船主的架势,也不可能过来接我们。
有一瞬间我差点下了决心,想要游过去,可是这短暂的决心和理性相比,毕竟过于微弱。
可能是看出了我们的犹疑不定,忽然间,船上的小黑和小白一人拿了一件救生衣,以标准的跳水姿势从船上入水,再以标准的自由泳泳姿飞速向我们游来。我们还在错愕,他们已经到了。小白先上了岸,把救生衣递给我,带着迷人的微笑说:It’s for you。
我用人格担保,以上过于小黑小白的颜值、英姿和话语的描写,绝无一丝一毫的夸张和美化。
随后,我们像犯了错误被人当场抓住、但又被温柔对待的孩子一样,灰溜溜又乖乖地套上救生衣,以极不具美感的姿势,被他们以极具美感的泳姿拖到了船上。
返航时,正当日落时。金色的夕晖洒在远方的天空里,海水深蓝,视野内除天水外再无旁物。船开了许久,布局和景深一丝未改,改变的只有金色和蓝色的深浅。此情此景,不似人间。
——那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美的景色,让人体会到人不过是自然的附庸,而自然无比广大深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然而我完全无心欣赏。
船主已经趁我们去沙滩玩的时节,将之前砍下的竹子做成了烟筒,开始抽起了旱烟。他们萧散闲适的生活堪比神仙。
然而我也没在羡慕他们。我的脑海中久久地回放着刚才的场景,我的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回想我学游泳的经历:初中时,妈妈给我报了一个游泳班,一共大概上10次课。报班时课已经上到了第三次,我还没来得及为前两次没上的课的学费肉痛完,刚上了两次,我感冒了,又缺了两次课。再回到游泳池时,发现忽然神奇地学会了漂浮——此前老师怎么教、我怎么努力划水,都只能维持不沉,根本漂不起来。然而这神奇的领悟也就到此为止了,游泳班只教了蛙泳和仰泳,既没有教踩水,也没有自由泳。至于练习,每年也就是夏天去几次游泳池,所以我的游泳水平也一直停留在游泳班阶段。
再想关于求生意识的。我能想到的所受的求生意识的教育,只有初中时学校组织的花一节课观看的“三防教育”纪录片。而这个告知我们世界随时有可能被核武器和生化武器毁掉的课程,除了让我三观尽裂以外,好像没有别的作用。
再说“助人”这件事。在中国,虽然从书本教育来说,孩子一直被教育要“乐于助人”,但现实的“教育”的内容却截然相反,“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最基本的精神,它让人变得功利而冷漠。或者哪怕你的赤子之心仍没有被磨灭,我们中国人也是讲究含蓄的。如果别人没有明确发出需要帮助的信号,你兴冲冲地过去,万一是误解,又或者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呢?
所以,我不会自由泳,不敢坐在船弦上,涨潮的时候只能望洋兴叹等别人来“救”。而当别人来“救”我时,我被他们的热情所震动了。
你知道吗?当小白和小黑游过来“救”我们的时候,这在别人看来酷似偶像剧的场景,让我觉得自己极像电脑游戏里只为衬托主角而存在的NPC。
我为他们的风度心折,更为自己的灰头土脸自惭形秽。
这是真正的自惭形秽,因为我和他们的距离,从出生、从每一节课、从看的每一次风景、从见过的每一个人开始,就已经注定。
他们可以做我们的骑士和天使,而我们只能做他们的路人甲和NPC。
请相信,这里面不包含任何的嫉妒,而是纯粹的自卑和惭愧,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它是那种能让人自知的自卑,是那种能让人自省的惭愧。而哪怕知耻而后勇,我也知道,我们和他们的世界,注定不同了。
2、
在湖南卫视的的娱乐节目《一年级》的第一季里面,有一位根据真人秀的设置必然存在的负责激起观众槽点的人物,在这个节目里,他叫做马皓轩,是一位七岁的男孩。
马皓轩小朋友脸圆身粗,性格急躁,且有自我中心、无法沟通的毛病,再加上打骂同学、顶撞老师的劣迹,熊孩子本质被镜头暴露得一览无余。所以在观众(包括我)的眼中,脸圆变成了痴肥,身粗等同于跋扈。看到他就觉得负能量爆增。剧内剧外,几乎所有人都很烦这位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小朋友。
按照节目套路,欲扬先抑,有黑暗自然有救赎。在某一集中,节目中担任老师的宋佳带他去好友黄磊的家中,据说是想让擅长教育孩子的黄磊来给马皓轩摸摸脉,同时也给爱好表演的他指点一番。
马皓轩到了黄磊家,依然丝毫不知收敛,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见沙发就穿着鞋子跳上去,嗓门巨大旁若无人,连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观众都皱起了眉头,黄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满,反而一直在安静地观察。
后来,他温柔地和马皓轩地说话,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把他搂在怀里,说着对孩子最管用的悄悄话。在事后的简短采访中,黄磊说:“他不喜欢别的他以外的东西,是因为他从来没得到过鼓励和肯定。”
说实话,当时看到这描述起来普普通通的一段,我真心被震动了。因为在观看节目时的多次代入(将自己代入为熊孩子的软硬暴力受害者)之后,已经对这个孩子“深恶痛绝”起来,更没想到他还值得被温柔对待、有被拯救的可能。
看到黄磊的温柔,我是震动的,也是感动的。
其实,马皓轩以及千万个像他一样的孩子的存在,是有由来的。节目之中,马皓轩的母亲就是一个成人版的自我中心、旁若无人的自私自利主义者。有这样的妈妈,孩子自然接触不到什么好风景。
而当我迷《爸爸去哪儿》的时候,我是不止一次被黄磊打动过的。我喜欢多多,她温和而热情,天真而有节制,理性又感性,真是完美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也是有由来的,与父母由始至终的温柔相待,言传身教有绝大的关系。
在《爸爸去哪儿》第二季最后,节目组要求每一位父亲给孩子写一封信。黄磊的信,让我把进度条反复拖着看了好多遍:
在你的孩提时代,如果你不曾感受过无条件的爱,长大后能否有可能施爱于人?如果你没有看过更好的榜样,你有没有可能成为更好的自己?
3、
《世说新语》里面有很多我喜欢的故事,其中一个很有名——雪夜访戴: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个故事的妙处非止一处。既有知行合一的果敢,又有重心性轻俗谛的潇洒,讲起这个故事,一方面感叹于王子猷的特别,一方面又惋惜魏晋人的风骨,今天是难以看到了。
后来在知乎上看到一个问题问,一个人可以无聊到什么程度。有人回答:有一天无聊,从上海坐高铁到北京,在高铁站吃了个午饭,又坐高铁回上海,吃了个晚饭。又有一天无聊,坐高铁到杭州,到西湖游玩,时值隆冬,游人寥寥。包了条船到湖心亭,看了一下午雪,坐高铁再返回上海。
看到这个回答的第一反应是:真有钱有闲!再转念一想,这不就是现代版的王子猷和《湖心亭看雪》吗?
再以今度古,忽然觉得雪夜访戴的故事没有往昔我所理解的那么浪漫了。王子猷能够所走就走,趁兴而行,固然因为他是一个尊重内心的人,但恐怕也和他能承担这样的生活不无关系。这种能承担,包括经济、时间,当然还有眼界。
情怀的存在,不是仅仅靠情怀就能支撑的。
4、
又曾在知乎上看到过这样一个问题:哪一刻让你终于意识到了和对方阶级不同?
有一个高票回答是这么说的:
老婆的一位朋友,刚结婚的小两口想要移民去新西兰,说想买一片牧场,说他们向往青青牧场与田园的诗意。为此还筹划着去新西兰考察一番,并且真诚地邀请我和老婆也去一起放
被我拒绝了,因为我从小就放羊,后来念书那么多年,就是为了不再放羊。(知乎用户:煮雪)
有点儿黑色幽默,这其中的喜剧效果来自于重合和错位。虽然我不喜欢政治色彩极浓的“阶级”一词,但是出身、门第、教养、眼界却是真实存在的。我不在乎他们所说的“起跑线”以及输和赢,但我在乎由这一切带来的自我认知和情绪感知能力,亦即,你有没有真正获得快乐的能力。
虽然有千万条科学道理告诉我们,世界的存在,来自宇宙的爆炸、元素的集合、自然的塑造,但是我始终最相信的,还是王阳明的观点,就像他所阐释的,一朵花何以存在?“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此心即宇宙,其实也就说明,你的眼界,便是你的世界。
《大话西游》里面说:“你之所以没有变成齐天大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那个给你三颗痣的人。”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看到的所有,使得我成为我。
在北印度洋的那个黄昏,是我此生中领会到的关于出身和努力最深刻的体验。也许我们的诗和远方,只是别人脚下的寻常土地,你终其一生追求的,他早已视若寻常。所以那种深刻的自惭形秽,让人惭愧,让人开悟,又能让人真正无功利地欣赏美好之物。它让我真正地明白,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命运。然而哪怕我看起来像他的NPC,也不能取消我成为更好的人的权利。
知道自己不够好,是变得更好的第一步。幸且不幸的的是,通向开阔世界的路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