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疫2022》（8）
放下白雪玫电话，柳莺在自己工作室默默等待。她等待着，等待转运大巴前来拉她和全校师生去某个地方隔离。
要说的是，昨天晚上斩钉截铁的八点出发，已经改了两次时间，第一次推迟到了九点，第二次干脆连时间都没有，只说随时待命。
无事可干的柳莺仔仔细细再次梳理了一遍随身携带物品。她教理论课，工作室并不算主要据点，放的东西比较少，不一会儿也就收拾好了。但其他老师的麻烦可就大了，工作室往往是他们的主战场，东西比较多，并且重要的东西比较多。比如柳莺隔壁的雕塑老师，隔壁的隔壁的书法老师，和再往里的油画老师。
收拾好东西便只剩等待。柳莺无聊地走出工作室，一扭头看见雕塑工作室正敞着门，她信步走进去，只见工作室里高矮胖瘦摆着琳琅满目的石膏人体。雕塑老师破罐子破摔似地，一任它们裸露站立，没做任何防护。柳莺粗粗算了算，大大小小差不多得一百件作品，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包裹保护确实是件麻烦事。不说这包裹保护的时间，就是包裹保护的物什又去哪儿找那么多来！
柳莺视线在雕塑上逡巡，随口问道：就这样？
雕塑老师咧嘴一笑意思是，又如何！
柳莺苦笑：说不准儿，消杀后的腐蚀会出现特殊的视觉效果。
雕塑老师大笑：希望如此。
再往里，是书法教师的工作室，哪儿哪儿都塞得满满当当。书架上从上到下一卷卷都是他写的字他画的画，还有他的珍藏；书案上是一刀刀用来画画儿写字的毛边纸和一摞摞书籍画册，柳莺看着就头大。书法老师一会儿蹲一会儿站，正满头大汗用塑料布围裹保护，用胶带封贴加固，看见柳莺，忙忙招手叫她帮忙。
从书法工作室出来进了油画老师工作室，柳莺发现，靠墙的画架倒是包裹保护的严严实实，但墙上层次错落挂着的作品却毫无防护。柳莺纳闷问：为啥不摘下来！到时候强酸消杀，这些作品可就都毁了！
油画老师显然不知道消杀厉害，瞪着疑惑的大眼问柳莺：难道还往墙上喷！
不光是墙上，屋顶也要喷洒消杀！你没从网上看到过消杀后的场景吗？连柜子都会被腐蚀掉，何况这些纸张！柳莺提醒道。
油画老师听了柳莺一席话，那表情像小心肝被摘了，心疼道：我得赶紧想办法保护一下，这可都是我最喜欢的作品，说着便手忙脚乱一幅幅从墙上往下摘。时间宝贵随时可能出发，他因此有些措手不及。
然而，时间一直在顺延，不知不觉已经往后延了两次，如此便给出大家很多时间。不一会儿，收拾最晚的油画老师也已把所有作品收拾打包完毕。大家已经充分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但出发通知一直没有到来，柳莺几个邻居便聚在一起聊天打发时间。
柳莺想起刚才这几个老师着急麻花的样子，感慨道：这情景真像一场大逃亡。
书法老师深有同感：我也正想，这情景让我想起抗日战争时期，内地逃亡西南的大学，想到西南联大。可那时候，还有个日本鬼子在后边追着。我们能躲能藏能看见敌人。咱们这算什么？看不见，更厉害！
雕塑老师笑道：这病毒比人可厉害多了！
柳莺听了摇头叹息。
这时，工作群又弹出消息，是性子急的带队老师发来的。因他们一直处于整装待发状态，非常关心时间问题，都在问何时出发。
问：我们在教学楼门口侯着呢，学生多会儿出发呢。
问：我们在学生宿舍门口等着呢，这里还没收到学生出发的通知。
办公室刘主任回信：各位老师，请耐心等待我的通知。目前名单还没有出到咱们学院。
等待，焦急的等待……但大家同时知道，越是不确定越是有可能随时出发，也许就发生在下一秒。
作为第二批次出发人员，柳莺现在倒不着急了。无论如何得按批次来，第一批撤退完，才能轮到第二批。第一批还没动窝，她们第二批撤退者只能更晚。但所有老师都警惕地关注工作群动态。
一直静悄悄的工作群突然冒出一段语音，是入校三两天就中招的戴老师，他就是入校前两天，和柳莺一起搭档并肩作战的那位男老师！柳莺赶紧点开来，听他说什么：
各位老师，自己的那个食物和药最好带上；因为一般情况下，在方舱里发烧，他是不给你任何药的。所以咱们自己有的中药，西药最好带上；还有吃饭，大家到了以后可能赶不上饭点儿，最好随身带点儿吃的，饿了能垫垫肚子。另外，要记得穿厚衣服，坐车的话可能会很冷。
紧接着，中招女老师缇娜也给大家微信留言：拖鞋、洗漱用品包括洗发水、水杯、卫生纸别忘了带，饭盆（泡中药用）口罩、一次手套、手消、湿巾等身边如有也带上。厚的衣服备用，学院里如果还剩着中药的话，老师们被转运的时候，最好也都带上几包，因为刚到的时候，药物等肯定都跟不上。
校内同事看了二人留言，各自唏嘘。大家焉能不明白：这两位老师是现身说法给大家最后的祝福和嘱咐，想给大家提供一些切实可用的建议。老师们心情复杂看完二人留言，又纷纷转头给他二人问好鼓励。其中一个问：
媞娜老师， 你咋样呀[玫瑰][玫瑰][玫瑰]
媞娜留言道：
我刚烧了一阵，吐了，肌肉酸疼，现在好多了。
紧接着，她又自我解嘲发一句：
先趟一条路[捂脸]大家做好防护啊！
柳莺几个一遍遍看着二人留言，她纳闷问道：为什么到了方舱却不给药了，连发烧都不给，这怎么解释。
几个老师也纳罕，相互探讨分析这是什么情况……
时间一点点过去，却迟迟等不来出发的指令。情势一直停留在“名单还没有出到咱们学院”的状况。
就在大家唏嘘感慨各种议论之时，工作群又弹出办公室刘主任的一条信息：老师们，午餐已定，请等候通知！
柳莺一看时间：好家伙，已经中午十二点钟！大家满以为第一批次的学生和带队老师在中午之前必定能走，任谁都没设想过要在学校吃完午饭再出发！老师们看到这个信息十分诧异，同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们知道，一时半会儿可能走不成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性子急早早到楼下等待随时出发的老师们，站得腰也酸背也痛，只好垂头丧气领了盒饭回各自工作室，草草吃了继续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结果就在下午一点到一点十分十分钟内，王书记连发两条自相矛盾的通知：
第一条：所有跟车走的老师请在1:30前到达学生宿舍楼下。
第二条：各位跟车走的老师先不要着急到学生宿舍楼下，学校又有最新通知，请等待通知。
刚听见带队老师下楼的脚步声，马上就又听见楼道里脚步杂沓，带队老师呼哧带喘上楼来的声音。
柳莺看着他们一个个从自己工作室门前经过，哭笑不得道：早上看你们一个个从我门前经过，心里十分伤感。你们这一趟趟上楼下楼我都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连伤感都伤感不起来。
柳莺话音未落，带队老师就又接到出发的通知，柳莺眼看着他们一个个从她门前再次经过然后下楼。
下午两点钟，书记的通知到了，柳莺想，这次该着出发了吧。结果一看又是时间顺延的通知：各位老师都回去休息吧，等我最后的通知吧。
王书记的第五条和出发有关的信息出现在下午三点：各位老师，我在钉钉里刚钉了大家一下，刚接到学校通知，4点集合。
……
就这样，出发的时间一拖再拖一变再变。带队的老师提线木偶似地一趟趟上楼下楼，本来就糟糕的情绪平添了许多沮丧。拼尽全力都没能守住阵地的失败感，信息不透明带来的迷惑，时间不确定导致的焦躁，汇聚成一股压抑的坏情绪在带队老师心中翻腾，柳莺这些第二批次的人也跟着焦躁起来。但无论如何大家还都能做到自我克制。
下午五点多，工作群冷不丁有同事问：现在已经走多少了？
一看就是不知就里的，以为书记说四点集合就是四点出发，集合和出发那是完全两个概念，集合未必出发，出发也未必是真出发。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集合和出发这样的信息反复在微信工作群里出现，但到下午五点为止，一次次集合一次次散开，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也难怪有同事会问这样的问题。
然后就有老师迅速回复：还没走呢！
等待到荒诞的老师在工作群开起了灰色幽默。某老师发一个头上戴口罩的图片附言：看到一个新技术，反向牵引式口罩，解决耳朵疼问题。
下面马上有人点赞叫好。
紧接着有老师发一个大笑表情包开玩笑道：我还以为是解决谢顶呢。
又有人戏谑：以为谁开了瓢儿。
更有老师脑洞大开：起初我也以为是主教来了
……
也许这是最好的解压方式，没有参与讨论的同事看着群里这几个活宝的神对话哈哈大笑。笑声未落，群里突然出现王书记一大段微信通知。大家以为是训话，或者确切通知出发的信息。结果一看，居然是通知老师们去领晚餐的盒饭：请老师们去2楼大厅领餐，尤其是要跟学生走的老师，请抓紧时间吃饭，我们大约在6:20要出发，出发的具体时间等我通知后大家再出楼。
大概意思是马上吃晚饭，吃完饭就要出发。于是原定的早饭后出发变成午饭后出发，现在又变成了晚饭后出发！但愿这次不是出而未发！
就在大家狼吞虎咽之际，工作群突然弹出院长微信：各位带学生的老师。赶紧吃饭，咱们在宿舍楼汇合。学校校长和书记已经先期抵达，也请老师们抓紧时间。
这一次，带队老师下楼后终于没再上楼，他们是真的和学生一起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
接下来，该着第二批次老师了。第二批次三十多个老师马上如临大敌，自觉提高警惕，进入随时出发状态。不过大家猜测，会有各种可能。
这个说：按第一批这节奏，轮到咱们怎么也得到深夜十一二点。
那个道：我觉得会到第二天早上一两点钟，或者更晚。唉，今儿晚上又别想睡好觉了。
又有人说：今晚能走成吗？
肯定得走！
……
晚上八点整，工作群终于弹出第二批次转运教师的名单和组织情况：各位主任，请大家密切关注工作群通知，咱们第二批次转运将以学院为单位，每个单位派1名领队，所有应转人员全部到齐后上车，领队需在名单上签字确认。我们收到转运指令后第一时间在群内发布，请大家耐心等待。
没想到这么快，柳莺看到这个消息松了口气想：看来，今天晚上必走无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