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变俗女
(这篇文章应该融合了我4月、9.17.、9.23.、10月初的三篇日记一篇信件的内容,全文出现最多的句式可能就是“我曾经…”“但现在…”可见纠结程度之高,心态扭转之大。但能把4篇文章4合1理顺了,应该是说明我真的想通了吧,舒爽)
纠结着纠结着,终于还是走到了离职这一步。
今年4月的时候,与我同期入职的几个同龄同事曾先后离职,我当时还昂首挺胸在日记里写:
有时候也感慨,国人的职业选择确实短视且焦虑。大家会觉得,一个条口干几年日子就开始重复,失了新鲜感;会觉得在市场化媒体里待上十年八年是一件奇怪的事;会觉得30岁左右再不转型就晚了;若说出我就打算把记者这个职业干到退休,反而显得异类。
忙碌、节奏不稳定、又穷,记者一直被定义为一项吃青春饭的职业,尤其是在市场化媒体里,但我每每看到国外记者写出那样专业深度的报道,总觉得我们还有很多欠缺,这种欠缺大多并不来源于管制,而是真的缺乏好奇心,缺乏专业的判断,或者也可能是ZF与商业双管齐下的钳制让媒体人很容易犬儒“躺平”。
我始终认为好记者需要终身沉淀。我过往羡慕很多专家,随便说起故事来就滔滔不绝,像一本百科全书,就连我领导有时对某些政策事件如数家珍的样子,我都觉得这不是做几次功课可以替代——有些资料公开难寻,有些故事记忆甚至被篡改过,只有亲历者印象才深刻,才更懂得怎么理解当下这个事件。
更何况,年龄能赋予人从容,从最初出了新闻才给专家打电话、做解读,到现在,我很多时候都能以非采访的形式和不同的行业内人士聊聊天,气氛宽松,得到的信息更多,对事件的判断越来越快、越来越准、越来越深,这些都并非刚入行时就能做到的事。
这样的转变得益于纵向挖掘自己的工作领域,而非横向平铺,横向扩面的方式的确容易让人重复套路。但许多人未完成这样的转变,还有很多人并不认为这样的转变有价值。
有时我也觉得,社会上对媒体有着种种负面印象,事实出入也好,不专业也好,framing偏倚也好,都与现在的媒体的确过于年轻、缺乏纵深挖掘、又恪于固有框架有关,其他条口我不了解,但医疗口殊为明显,采访对象时常质疑记者说了你们也听不懂,有科学家们傲慢的因素,但也有记者不专业的因素。如果记者的问题的确无聊,他们就不过是把媒体沟通当成公关部门给他们的KPI,否则为什么要向记者费口舌?
我渴望能时不时用精准的问题撬开那些“专业人士”的嘴,听专业的话能让我有获得知识的自我满足,而记录社会发展的过程、传达知识、展示专业领域的分析框架,最终让自己也成为一本小“百科全书”,也是我能感受到的calling所在。
我曾经也希望能时不时地推动社会进步,确实成功过也获得过成就感,不过我现在深知那样的事可遇不可求,除了选题重大稿件出彩,还需要一些天时地利人和的运气因素,因此强求不得。
如今我觉得,能成为一名写得出他人写不出的报道的“老记者”,我就非常满足了;人的一生,若能有幸把力所能及的一份事业做到自己的极致,也就非常幸福了。
如果再有幸一点,我希望靠自己证明,专业的记者可以在科学家面前获得尊重;医疗记者这份职业,可以成长终生,也值得为其奋斗终生。
我有时确是同意罗翔说的,人应该倾听自己的内心,遵从自己的内心,而非总是东张西望看着同龄人都怎样怎样了,就随之生出一股焦虑,继续而加入“内卷”大军。
我至今致力于做一名医学记者,读文献、看报表,与企业家聊天,找科学家和学者印证,种种努力都已非这个行业的常态,但我还在坚持其价值。
我唯一每日与之较劲的,是前一天的自己,我希望每日精进自己的采写能力,待艰深的选题降临时才可妥善执行、不惧怕。如今我一人已经可以驾驭一两万字的选题,终有一天我会希望写成《疫苗竞赛》或《仿制药的真相》这样的书,解释性报道也好,调查报道也好,几百页的书恐怕也不过是通过整合、采访、写作的过程一点一滴而成。
结果,大约仅仅过了4个月,我就成为了自己从未想当的“躺平”之人。
想想自己曾经信誓旦旦想做记者,虽然依父母之命读了一个普通的医药大学,艰苦地挑灯夜战第二专业,跌跌撞撞申请到一个英国的研究生,回国后从医药自媒体起步,而后跳去最崇敬的媒体,做到了自己最想达到的地方,待到哭着改稿几个月上手后,所有的苦痛一扫而光,过起了向往的生活。
我曾经有过腾云驾雾般的体验,没想到最后还是难逃对重复感的厌倦,疫情尤其将我对新闻那一点点新鲜感好奇心的追求抹杀殆尽。
大概在8月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与新闻的羁绊走到了尽头,当时在看《水果篮子》最终季,看到泼春夺门而出时,与神明羁绊之绳逐渐崩裂,我代入得不行,人都哭到抽搐——明明自己费劲吧啦地实现了十几岁时就定下的职业梦想,并侥幸进入了国内我认为最好的媒体,没想到只是4年就到了终局。(戳:《水果篮子》最终季:当羁绊成诅咒)
我甚至不知道这次跳槽是好是坏,上次来这里时,虽然要换城市,几乎所有朋友听到这里的名字都能说出“卧槽得去”这样的话;但这一次,虽也有不少朋友打着一连串的惊叹号恭喜我转型,却也不乏惋惜遗憾之声,光哥说,每次看到像我这样的媒体人转型,他总是觉得悲喜交加,一边出于个人选择必须说声恭喜,但放在行业里,还是感到遗憾落寞。
事实上,如果没有疫情,我相信自己是可以再多做几年的,很奇怪,在疫情初期,我甚至一度产生实现了某种“新闻理想”的错觉,但到后面,只剩烦闷。
我在给老牛的信里写道:
我一直觉得,工作这事,其实最终总归是要趋于重复的,但我曾经觉得每天重复地采访、写作,因为总能接触不同选题,遇到很多新的人、新的领域、新的知识和趋势,一辈子做个记者是我非常可以接受的一件事,但是疫情带来的两重影响就让我比较难以忍受,一是真·重复,8月份南京疫情,9月福建和黑龙江疫情基本上都让我陷入了模式化操作,而且因为国内把新冠疫情防控提到了太高的ZZ位置,导致我们几乎除了通报没有太多新东西可写,即使有心想写,还会面临当地ZF采访不到、专家也接连被封口的窘境,最后各家只能拼谁能把通报写出花;再加上,我自疫情以来,接触不少通报外的故事,对通报也没那么信任,通报外的一些人找到我们,我们一点忙也帮不上,每次对着通报写稿就成倍地自我怀疑。
我很多时候也自我开解,安慰自己赶紧干完这些事,继续去做些开心的、自己喜欢的选题,结果南京疫情持续了挺久,中间没啥空档就又出现了福建疫情,我一想到这事可能真完不了,这还是夏天,冬天只会更严重,就郁闷得不行。
我在写南京疫情的时候在猎聘上更新了一下简历,很快就有些猎头来找我;福建疫情的时候,我下家公司有猎头来找我,其实那个岗位我半年多以前拒绝过一次,觉得工作内容太“工具人”,这次猎头找来的时候恰逢自己实在是郁闷(论timing的重要性),就答应去面面看,结果没想到和面试官聊得相当开心,且发现这个工作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工具人”。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面试我真的什么都没准备,在被问到为何想跳槽或职业规划一类的问题时,虽然我滔滔不绝,实则自己根本没想明白;猎头问我期望薪资的时候,我甚至抬得颇高——当时并未真的想跳槽,于是刻意开了高价,想说如果真有公司以这么高的价格愿意收我,我似乎也不该傲娇地和钱过不去,猎头听完都停顿了,“你这也太…”大概是这样的反应。
后来我拿到了offer,薪资完全没有达到我的“期望”,但那时,我已决定要走。选择工作这事,对我来说,从来与钱无关,毕竟即使是在现在的地方,我内心都从未抱怨过工资低这事,因为每一分钱都是站着赚的,这潦草的收入在我看来倍显金贵,性价比高。
但在猎头看来,我的整个过程恐怕就呈现出拖拖拉拉、一心只问钱的状态。我后来反思过,某种程度上,我这么半推半就地不想离开现单位,或许是因为觉得悲哀,记者原应是一个可以做到老的职业,对政策制定逻辑的探索、对“眼见产业起高楼”的记录、对科技发展的见证,都让我快乐,但伴随着越来越多“容不下”之事,我对新闻的兴趣只得变得越来越私人化。
譬如我曾写:
干新闻确实时常能让我生出很本真的快乐,包括那些接触不认识的人的快乐,听到有趣故事的快乐,学到新知识的快乐,表达的快乐,有时还会有一些推动社会发展的意外之喜。
但我后来才意识到,这些快乐其实也并非做记者才能获得。
我曾经历过对一切都感兴趣的时期,那时候,我期待低,觉得能见证、能记录,已是值得一辈子追求的感受;但后来历经一些成长,对采写得心应手,还创造过一些改变历史的“高光时刻”,如今再要我回到记录就是快乐的工作状态,我回不去了,I mean,记录依然让我快乐,它是我生活永恒的热情之一,但是,作为全部工作内容,我不满足了。
或许我骨子里仍想做一些推动社会进步的事,做一些有意义的工作,而不是只是采访记录的“工具人”。正如我选择这个下家,一个鲜向人提起的原因是,同是PR,同为Corporate发声,但我觉得,下家所做之事仍然面向行业,面向欣欣向荣的创新药领域——一个繁荣且刚需、正在经历剧变的行业,我愿意投身其中,贴近其发展,并仍然希望,能起到一些推动作用。
至于作为企业方,何为推动,如何推动,都是我下一个阶段将思考和探索的。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了自己的药学领域。我曾经只想做记者而对医药不感兴趣,做上医疗记者后,一度离医很近,离公共卫生很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做好了想为公卫奉献一生的觉悟,但最终未敌过创新药的多姿多彩。
我曾经十分抗拒和恐惧中年危机、泯然众人这些词,竭尽全力想做一个不一样的人;我也曾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不愿成为若干记者转PR人员中的一个,想着要么干到老,成为中国最好的医疗记者,要么跳出一条不同的路径,成为某二字前辈那样为圈内人津津乐道的存在。
但我最终迎来与拧巴的自己的和解:“不同”曾是我的追求、我的动力源泉,我的快乐所在,而动力和快乐源泉会变,真正不变的,或许只有我对快乐的追求。
于是我决定走出跳槽一步。
也是到后来我才明白,所谓的“不一样”,其实在心里,这次看似随意的一跳,实则仍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尽管走了在外人看来极其平庸的一步,但我内心知道我选择下家的不同之处,也就足矣。很多事,又何必为外人道呢?
也许是进入了人生中场,我还逐渐意识到,俗世生活、平凡人生是多么可贵。我依然尊重专业、勤奋、严谨、认真,但现在我只想在自己的战场里做到最好,而不愿再去追求什么外表光鲜的人生:不出国也没关系,能去江浙沪周边也很新鲜;不能吃到什么奇妙山珍也没关系,一年四季不时不食,轮换着吃,也很足够。
我如今拥有了庸常的生活轨迹,全然没有关系,我追求幸福快乐,现在的选择每一项都让我幸福快乐;就算想要不泯然众人,靠的也不是经历,而是独一无二的思考轨迹,我们是因为有这些思考,才能成为独一无二的人。
就像在《俗女养成记》第二季里,陈嘉玲面对那个突如其来的孩子,生与不生,都不必然面对可悲的人生、庸碌的生活。因为有过那些挣扎与说服的过程,她就是最独特的陈嘉玲,只要内心充盈,成为“俗女”又如何呢?
如果让我现在畅想未来,理想情况下,我希望自己跳完槽以后依然可以保持写作,尽管很多记者转PR的人都曾如此希望,但很多人一旦做了“社畜”,敏锐的棱角很容易被快速腐蚀,我仍希望自己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保持敏感性。
运气好的话,没准,在下家,以更贴近行业的姿态工作着,我会更容易写出《疫苗竞赛》这样的书;又或者,能写出《基因泰克》也属不错;至于《仿制药的真相》,恐怕只能随缘,那是万里挑一的记者才能完成的壮举。
我曾经有一个颇为personal的梦想,除了程序员和同样刚转型的老马,从未与外人说道,就是我曾想成为中国最好的生命科学记者,如今看来,这一梦想已然无法实现。但怀抱着永远存在的好奇心和对万事万物的新鲜感,凭借着在这家媒体里培养的系统思考能力,无论何时都能够把一个小案例置于大框架下进行反思,能够不断提出问题,挖掘人物和事件丰富的维度,也或许,我将来有机会从另一个维度上实现这一梦想。
更重要的是,我对采写的热爱,我的好奇心与求知欲,我对公平、正义、创新、合规的坚持,对欺瞒、花腔的厌恶,无论我跳去何处,都将一直伴随着我。它们是我终身受益的精神支柱。
不出意外的话,我的人生还有很长,或也不必纠结于此刻一城一池的得失,每一个用心想透后做出的决定,都会将我推向精彩的下一步。我永远期待未来。
我爱谢盈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