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罚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老板,这个坎我过不去了。”手机那边的小伍唏嘘着地说。
“没出息!什么坎?多大的坎?”凌云听到这样的声音就觉得憋气,一股无名火一窜而起。
年轻的小伍还是哭哭啼啼说不出话。
脾气急躁的凌云感到不对劲儿,不由得换了语气,温和地说:“我在家里,你过来说。”
他当电信公司经理的时候,小伍给他开了七年的车。给他开车之前,小伍没有职业,从外地打工回来,买了辆小车跑出租。一次偶然坐小伍的车,去市里的朋友那儿赴宴,一路闲聊,觉得小伍为人朴实,虽然寡言少语,但心细如丝,而且技术好,生活习惯也好,不喝酒,不赌博,不熬夜,责任心强,就招进了电信公司。他在“班子”会上说:“我们一坐到车上,命都在司机手里。你们不怕,我怕。别的事都可以商量,只有这个事,我必须说了算。”
小伍对他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凌云退下来一年后,小伍也辞职了。他问小伍为什么辞职?小伍低头不语。他又找公司经理问,经理说精兵简政,末位淘汰。他无话可说,心有余而力不足。
赶鸭子上架,小伍也经起商来。
凌云觉得商道面宽路窄,荆棘丛生,小伍两眼一抹黑,如同盲人瞎马,怕是要只赔不赚,就想着让他跟着陈胜利干;但转念一想,陈胜利工于心计,心胸狭隘,怕憨厚老实的小伍吃亏上当,只好作罢。
万事开头难。他尽力帮助小伍,商店开业前,估计小伍缺乏资金,把两口子多年积攒的十万块钱拿出一半借给他。小伍新婚,小两口守着小店,起早贪黑,悉心经营,二年后居然略有赢余。大年初一给凌云夫妻拜年,还给他五万五千块钱。
凌云问,怎么多出了五千?小伍说,是为了表示感谢。凌云把五千块钱退给小伍,说等以后挣了大钱,再感谢也不迟。
没过多久,失魂落魄的小伍哭丧着脸站在门口。凌云看他满头大汗,愁眉苦脸,叫他进屋,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伍哼哼唧唧张不开嘴,急得凌云不停地催问,才把情况一一说清。原来陈胜利雇了几个泼皮恶棍,凶神恶煞似的天天找小伍,追讨向他借的钱。
借钱这件事凌云记忆犹新。
二年前,一天小伍请吃饭,凌云随口问:“不年不节,请我吃饭干什么?”
小伍说有一个大生意来了,需要一些钱。但他手里又没有,想找陈胜利借钱周转一下。凌云没有细问,以为借钱临时周转一下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同意了。到餐馆吃饭喝酒时,都不谈借钱。等酒足饭饱,小伍和陈胜利谈借钱的时候,凌云说:“你们谈吧,我就不旁听了。”
他俩怎么谈的?谈了多长时间?又是什么结果?凌云一概不知。不曾想,这笔旧账现在翻出来了。
凌云问:“你借了陈胜利多少钱?”
小伍说:“二十万。”
凌云暗自惊讶,他和妻子每月工资收入不低,但花销以后,到现在全部家底只有二十万,以备不时之需。原以为他小本买卖,不会有多大的事情,没料到捅出这么个大窟窿来,忍不住有点生气:“你小本生意,胆子不小啊。二十万能叫你倾家荡产,你还敢借?”
小伍悔恨交加,说:“我真糊涂。”
凌云问:“你把这二十万弄到哪里了?”
小伍说:“前年一个熟人引着另一个人,说他们大公司排名世界企业五百强。现在要扩大规模,争取挤进前五十强,向全社会融资,共同富裕,每年分红,利率是百分之百。一万块钱的本钱,到年底能分到手一万块钱。”
凌云苦笑着摇头,心里想:“得有多么愚昧无知,才能干出这样的傻事。真是无知者无畏。”
小伍泪眼汪汪,带着哭腔说:“那个晓得呢,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那个人还把我们引到他们公司实地考察,高楼大厦,好气派,看起来跟真家伙一样。”
凌云问:“这么好的事情,你没跟陈胜利说说?有钱一齐赚嘛。”
小伍说:“说了。”
凌云问:“他甘心放过这千载难逢挣大钱的好机会?”
小伍说:“他没说啥子,只是笑,还哈哈大笑,好像很有趣。”
凌云脸色阴沉,心里震惊,知人知面不知心。相识几十年,做梦都想不到陈胜利是这样的衣冠禽兽:见死不救,丧尽天良!恨铁不成钢地斥责小伍:“平时叫你多读点书,长长见识,开开眼界,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小伍追悔莫及,欲哭无泪,说:“实际上拿到手的只有十万块钱。”
凌云一时不解,满腹狐疑,问:“只拿了十万?那二十万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伍说:“本金十万块钱,二年的利息加起来也是十万块钱。合计打了二十万的借条。”
凌云又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道:“儿子跟老子一般大?哪里来的这样离谱的利息?难道是高利贷?”
小伍说:“陈总说的,五分的利率。”
凌云在心里算了算,说:“那也不对啊。就算是百分之五,十万块,一年顶多五千呀。”
小伍说:“是按月算的。他说他存心向善,要积阴德,还给我让了一万多块钱的利。”
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眼面前的事,凌云不信也得信。忽然,他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脑子里不停地追忆,好像一次同学聚餐时,有人津津有味地说什么“过桥资金”,他没有听清楚,也不感兴趣,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看来,大概就是小伍面临的问题。
小伍小心翼翼地说:“我当时想,借出去的钱能收百分之百的利息,也是十万块钱,就是还给陈总五万,还有五万的赚头。”
凌云气极反笑。忽然又起了疑心:是不是小伍也在欺骗自己?把手伸到小伍面前,面无表情地说:“把凭据拿出来我看。”
小伍急忙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包,翻出凭据,只是一张手写的复印件。
凌云仔仔细细看,上面工工整整写的清清白白。只写了借钱二十万元,没有说哪是本金,哪是利息。除了能证明确实借钱二十万,别的没有一丁点意义。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无懈可击,百口难辩,想赖都赖不掉。事已至此,案子翻不了,官司打不赢。他一连吸了几支烟,冷静下来,无奈地说:“看来只有还钱的一条路了。”
小伍机械地点点头,嗫嚅着说:“能不能和陈总说说,先把十万块钱的本钱还了,利息等我挣了再还。”
凌云想了想,点点头。自以为就算陈胜利“头上长疮,脚下流脓——坏透了顶”,这点面子还是会给的。
他和陈胜利感情深厚,小时候两家在一个院子里住,他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无话不说;再者,若不是自己给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他至今就算不是一个穷光蛋,至少还在小打小闹中苦苦挣扎。
那时,陈胜利在税务局工作,觉得上班没意思也没前途,于是“下海经商”;而凌云却当上了邮电局长,年轻气盛,满怀豪情,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兴建邮电大楼,让机关面貌焕然一新。
陈胜利看见了大好时机,天天往凌云家里跑,千方百计要拿下邮电大楼的工程。凌云犹豫不决,但在陈胜利死皮赖脸地纠缠、忆昔怀旧的感情攻势下,凌云同意了,他想:“反正大楼是要建的,谁干都一样。只要保质保量又准时完工就行。”但和陈胜利约法三章:一是不能以他陈胜利公司的名义承建;二是所有程序必须合规;三是工程在建中以及建成后的一年之内,二人不见面,大事小事找分管领导。
陈胜利掘取了“第一桶金”,接下去似乎风调雨顺,但在凌云的心里,总是对他有一种说不清的不安和怜悯。记得去年陈胜利的女儿结婚,张灯结彩,佳宾云集,中午的婚宴上,陈胜利喝得不省人事,冷落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老板们——那些真正的大款。凌云替他出面,在最好的酒店餐厅,上最好的美味佳肴,搬了二箱子五粮液,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比婚礼正宴还要热情洋溢,老板们无一不向他伸出大拇指。陈胜利对此感激涕零。
凌云打通了陈胜利的手机。
陈胜利的声音还是那么友好热情,似乎远隔千里就能看见他眉飞色舞的笑容:“怎么想起我啦?是钓鱼还是摄影?听说你和弟媳去西藏了?”
凌云开门见山地说:“小伍在我这里。”
陈胜利停了一下,腔调也变了,好像另外一个陌生人说话:“正好,该把事说清楚了。那二十万块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凌云一头雾水,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你是说我?”
陈胜利斩钉截铁地说:“对!就是你,凌云!”
凌云还是不肯相信,以为陈胜利忙得晕头转向,张冠李戴,又问:“我?我什么时候还钱?你是不是搞错了?”
陈胜利冷酷决绝,说:“我搞错了?呸!简直胡扯!伸手放火,缩手不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凌云觉得血气上涌,语气严厉:“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陈胜利仿佛稳操胜券,理直气壮,说:“第一,小伍是你的人,跟干儿子一样,不是你,我怎么会认识他这个穷光蛋?更不用说借钱了。第二,二年前他找我借钱,是你出面请我吃饭,而且是你从家里拿的烟酒、结的餐费,好听点说,你俩是合作;不好听点说,是你俩给我下的套。第三,当时我对小伍说的一切都不相信,还百分之百的利率!天上掉馅饼,不,天上掉金银啦?笑话!我不想借,你却把胸脯子拍得震天响,只差把肋巴骨拍断了,誓言旦旦地拿身家性命做担保。冤有头,债有主,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还不了,我不找你又找谁?”
那边一个个连珠炮似的质问,不啻是一声声晴空霹雳,说肺气炸了是假的,但语言气掉了却是千真万确,过了好久,凌云咬牙切齿,吐出四个字:“无耻之尤!”
小伍字字句句听在耳里,犹如铁拳打在胸膛,没想到恩将仇报似的把老板牵扯进来了,只觉得天塌地陷,扑通一下子跪在凌云的脚下。
凌云头晕脑胀,仰面朝天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平静下来。对小伍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用害怕,先回家,明天再说。”
晚上凌云吃了安眠药,就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往事一幕又一幕地浮现在眼前,就连那些早就被遗忘得一干二净的情景,又栩栩如生地重现,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忽然想起“农夫与蛇”的故事,他为陈胜利所作的一切,不指望得到报答,但报答还是来了,不过是从他万万没想到的另一个方向,歹毒的利剑刺穿了鲜血淋漓的心脏。
第二天早上,凌云分别给陈胜利和小伍发了短信:下午三点,玉兰香茶楼见。
天空稀稀落落地下着小雨,凌云打起精神,到茶楼的时候,陈胜利的“奔驰”也刚刚停稳。他还是那么衣冠楚楚,笑容可掬,一点都不尴尬。进了小包间,小伍已经在里面恭候,等他俩坐好后,小伍才惴惴不安地坐下来。
凌云对陈胜利说:“把小伍写的借条拿出来吧。”
陈胜利表情严肃,打开皮包,拿出借条给凌云。
凌云一眼扫过,把借条放在桌子上,掏出准备好了的笔纸,对陈胜利说:“你打个收条,等我把钱给了你,就把借条还给小伍。”
陈胜利一笔字龙飞凤舞,很快,二十万元到账。他脸上露出胜利者才有的得意微笑,轻松地说:“亲兄弟,明算账。好!以后我们还是好兄弟。咋说也有半个世纪的深厚感情。”
凌云轻蔑地冷笑一声,一把将借条从陈胜利手里扯过来,交给小伍,说:“吃一堑,长一智。立刻烧掉。”看着小伍烧了借条,把手机放在桌面上,用手示意陈胜利往手机上看,平心静气地从微信和手机联系人里,把他拉黑了。
凌云非常清楚,这样公然撕破脸皮,恰恰暴露出了自己的软弱和无奈。但是,他不能不表现居高临下、藐视对方的心理优势,这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象征:一刀两断的决裂,至少能维护自己的体面和尊严。如果陈胜利还有最起码的人格,对如此毫无顾忌的当场羞辱,会感到愤怒或自卑,甚至是良心不安,无地自容。
岂料陈胜利一声狞笑,毫不在乎,轻蔑地说:“手下败将,只配玩这样的小伎俩,小把戏!告诉你吧,拉黑我的人和被我拉黑的人多如牛毛。不过是些会说话、能使用的工具,用不上了就扔掉,没什么可惜的。”
凌云盯着他,忽然有反胜为败的沮丧和失落,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陈胜利的无耻无赖,一次又一次突破并摧毁他的想象极限。
陈胜利哈哈大笑,拉开门扬长而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得树冠和遮雨棚噼噼啪啪乱响,窗外水雾茫茫。凌云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发呆。
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几声巨大的撞击声。站在窗前的小伍惊叫道:“撞上了,哎呦,撞翻了。”
凌云清醒过来,问:“什么撞翻了?”
小伍说:“一辆大货车把陈总的车撞翻了。”
凌云快步走到窗前,一辆十轮大货车装满了旧城改造的砖头石块,拦腰将陈胜利的小车撞翻。顿时,快意恩仇似的心花怒放,脱口而出地说:“活该!恶有恶报,好!”
外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乱哄哄的。不一会儿,交警和120都来了,把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的陈胜利拉走。凌云幸灾乐祸地一笑,对小伍说:“我们走。”
雨霁月朗,凌云正在灯下看《菜根谭》,小伍敲门进来,面露喜色地说:“老板,陈总大事不妙。”
凌云“噢”了一声,放下书,问:“又是什么大事?”
“他得了癌症。”小伍说。
凌云闻到小伍身上浓烈的酒气,说:“喝醉了?说醉话,真的假的?不会是你咒他的吧?”
小伍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医院肿瘤科,刚才一起吃烧烤,他亲口对我说的。”
凌云又“噢”了一声,还是半信半疑,在他眼里,陈胜利健康壮实,神采奕奕,声音宏亮,中气十足,丝毫没有衰弱的迹象,更说不上病入膏肓,命在旦夕。默默无语地站起来,走到阳台上,遥望着远方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
小伍跟了出来,说:“几天前,陈总车祸受伤,但是伤得并不要命,在医院做了CT检查,断了几根肋骨,可是,医生却发现,他是肺癌晚期。我那个亲戚说,他最多能活一个月。”
凌云摇摇头,说:“他只是一个普通医生,说的未必准确。”
小伍说:“他是不行。医院原打算转院治疗,协和医院的专家说没有必要。说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能活动的话,就到处转转。”
凌云叹了口气,说:“这就是临终关爱。”忽然有点伤感,对小伍说:“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小伍走后,凌云心情复杂,久久不能平静。再去看望陈胜利?见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从少年到白头,毕竟有过几十年的交情。
眺望着夜空中几颗稀疏微小的星星,怎么也找不到北斗七星。他想到小时候,夏季的每一个不下雨的夜晚,他俩都会把门板似的竹床搬到屋外,头挨着头躺在上面,一眼就能从满天繁星里,看见那七个晶亮星星排出的完整清晰的勺形。仿佛是一个幻觉,一场梦境。变了,全都变了,他的蛇蝎心肠,所作所为,把自己的心冻成一块冷硬的坚冰,彻底摧毁了对童趣的追忆、对旧事的怀念、对友情的珍惜。
“恩恩怨怨,已经成为过眼云烟。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做东郭先生,不会亲手打死那条中山狼。但是,苍天有眼,何曾饶过谁!”
2023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