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明白王亮的心思。上车前，他一再问我赵强那边有没有消息，我烦闷地摇摇头，不作正面回答，内心压力却极剧陡增。登上球队大巴，仿佛坐上了前往地狱的专列，心情异常沉重。贾维国的电话一直是无法接通的状态，王亮几度向我索要赵强的联系方式，他公开的举动已经顾不上他人异样的目光，背后王思泽的眼神如刀锋般犀利，紧盯着我俩，我只能选择沉默。

      其实，沉默也无济于事。内心的鏖战如即将开球的比赛，令人忐忑不安。我焦躁地走来走去，耳边听到王思泽的声音，“教练您坐下吧，比赛刚开始，免得场上队员心绪不宁。”王亮哪有心思踢球呦，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守在龙门旁，仿佛守了一座火山，脚下绿草根根漫溢，化作炽热的岩浆，焦灼之感沿脚底烘上心窝，无时无刻不炙烤着那个人。

      振华队踢的很放松，他们知道球队必胜。振华队在积分榜上占有有利位置，拿下永安便可大步迈入前三的行列。永安则退无可退，在降级区徘徊已久，倘若再输一场便是万劫不复，下个赛季跌出超级联赛，可谓是必然。因此，振华拿出全面进攻的势头，开场便整体压上。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大有舍我其谁的霸气。

      陆锋心有不甘，他在前场反复扯动，三番四次从锋线回撤至中场拿球，他的意图分明告诉大家，永安队一定要打出反击。很快，刘勇心领神会，他暗示后腰加强逼抢，并与边前卫展开三角配合，球飞速的传递着，简单而快捷。先是刘勇回撤发起组织，从左侧横传后腰，紧接着沿外围快速插上，后腰斜线直传刘勇，再次停球回做给后腰，其人传球至右前卫，沿边线突破后，右前卫大范围转移，这时的刘勇在左路插上，同时陆锋横向穿插拉开空档，随时准备抢点射门。然而，瞬间的变化，湮灭了所有的战机，就在边前卫大脚转移的一刹那，张耀东箭步上抢，利用粗暴的身体优势，一下便将球据为己有。永安队的反击胎死腹中。

      只见，张耀东一个大脚开到右边锋脚下，振华的边锋快马杀入禁区。他并不急于射门，而是灵动的盘球，吸引防守火力，突破至底线边沿，他又翻转脚踝，扣球回坐到张耀东的脚下。这时，张耀东耍个心机，他不按常理出牌，不起脚远射，他继续回做给中场，这人巧妙地兜一脚过顶长传，出其不意的调空了后防火力。不过，正当振华队前锋想要大展雄威的时刻，愤怒的火山爆发了，王亮双拳出击，前锋轰然倒地。这是一个恶意犯规，幸而守门员只是被出示了黄牌，裁判判罚点球。

      “振华队派守门员罚点球，两个守门员之间的对决，可谓是难得一见的场面，我们拭目以待！”解说员激动不已，高声呐喊道。

     我急切地朝着王亮大声嚷嚷，“放开包袱，所有事情我来扛，大家相信你的能力，扑出点球！王亮，你行的！”裁判又给了一张黄牌，警告我不要干扰球场纪律。我只好乖乖返回教练席，闭目静听，心下逐渐安然。

     往事如梦，纷纷扰扰，绕着脑回路旋转。少年的奋斗，依稀重现。足校的第一堂训练课上，老教练问我，“李劲，踢球为了什么？”13岁的我茫然不知，脱口而出三个字，“好玩啊！”老教练笑了笑，和蔼的解释道，“爱好只是一方面，踢球是为了梦想！”所有人陷入一片懵懂之中，思考着梦想的涵义。

     梦想是人生的动力。假若球员失去获得世界杯的梦想，便没有了参与比赛的斗志，国足的表现大可为证。屡战屡败，敷衍了事，毫无廉耻之心，将职业球员的素养抛掷九霄云外。反观一些无人知晓的国度，冰岛、哥斯达黎加、克罗地亚，却在国际比赛中大放异彩。冰岛只有三十多万的人口，培养出的职业球员，面对阿根廷的狂轰滥炸，九十分钟内屹立不倒。哥斯达黎加一个加勒比海的度假区，屡次杀入世界杯，从中北美预选赛脱颖而出，这本身就是奇迹。战火纷飞的克罗地亚，从前南斯拉夫独立出来，自98年世界杯始，年年取得好成绩，凭的就是克罗地亚狂想曲中那一股永不屈服的斗志。

     勿忘初心。我不会忘记，第一次上场，踏足绿草茵茵的激动心情，仿佛胸中之火在炸裂；更不会忘记，第一次进球，观众席传来欢声雷动的呐喊，似乎全世界因我而翩翩起舞。然而，现实击碎了梦想。是谁将良心出卖，用假球擢取财富享受？是谁煞费苦心，利用权力来明争暗斗？这一切的罪恶，是该结束了，唯有洗涤心灵，方能救赎自我。

     又是解说员的刺耳高呼，把我从幻梦中拉回。“打偏了！球打偏了！！球竟然打偏了！！！真是不可思议，振华队没有打进这个点球，他们的门将过于放松，大概没有睡醒吧！”

     上半场结束，两队均无建树。

     休息室里，陆锋心气不太高，耷拉着脑袋用手揩汗。刘勇面无表情，一个劲地用毛巾抹头。他们机械性的动作，让王思泽看出了端倪，“怎么，永安还没输呢，咋一个个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咱都是堂堂男子汉，斗志去哪了？狭路相逢勇者胜，拿出男儿的血性来，击败振华！”没有人吭声，气氛有些凝固。

     我捡起一条地上的毛巾，不紧不慢的说，“曾经有一个梦想，放在我的眼前，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我没有去珍惜。等它破碎了一地，方知从地上捡起，虽然碎片有些扎手，但我咬着牙也要重新拼起。人生没有几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我不想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永远被振华队踩在脚下。谁愿甘当生活的奴隶？兄弟们也不会甘心背着失败者的恶名，如此浑浑噩噩的混吃等死吧！”空气里有一股莫名的躁动，刘勇猛地昂起身，他没有说什么。我继续谈道，“逆流而上方是挑战人生，我不想当英雄，但绝不会成为懦夫。永安队是一个整体，我相信大家的能力，走上球场，战胜振华，你们能行！！！”陆锋突然抬起头，神情变得异常严肃，仿佛在告诉我，梦又回到了那个开始的地方。

     永安队调整士气的过程中，我下意识的感到少了些什么，原来王亮没有参与，他躲在洗手间里默然出神。只有我明白他的心思，赵强不知去向，神秘的庄家信息全无，他实在害怕被牵连，假如被公安机关一勺烩了怎么办？那根黑线揪住了他的心，仿佛只要轻轻一扯，连心肺肝肠肚都能扯出一大挂来，鲜血淋漓，骇人不已。以后咋办？会不会名誉扫地？下半生在牢里苦熬？想到此处，他浑身打了个寒颤，似乎大小便失禁了，不受控制地流出来，幸好是坐在马桶上。

     走进洗手间的时候，我听到长长的叹息，于是自说自话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事情已然成了这种局面，倒不如放手一搏。我是看透了，名利害人不浅呐，色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名利色欲蚀心腐骨，将人一步步拽入深渊，下面是万劫不复的地狱，由不得你分毫挣扎。”“唉！……唉！”又是几声哀叹。

      “其实，破釜沉舟不见得没有转机，迎难而上，方可破局！”只听“嗵”地一声巨响，淫欲的源头被大力粉碎，我将那部载有影像资料的新手机狠命砸在地上。然后，一字一句，咬字分外清晰地说，“该做的我都做了，下面的局势由你来挽回。面对现实，定能战胜自我，王亮，我相信你！”此刻的洗手间里静默异常，只有我踩着一地碎片，离去时发出的吱嘎声响。

     十五分钟悄然已过。振华开球，刘建军挥着大手命令边路轮流插上进攻，他对永安太过熟悉，知道敌军疲态已现，定要斩于马下。张耀东的跑动很是积极，不惜体力，来回策应。他一时是压上逼抢的开路先锋，一时又撤回后防担任总指挥，大有一人平定天下的英雄气概。我闵然一笑，心说，以你38岁的高龄，我就不信能坚持多久。

     刘勇已经回撤到大禁区，陆锋负责干扰振华队左边路的攻势，他俩被张耀东搅得魂不守舍，上气不接下气的疲于应付。王思泽在场边疾呼，“坚持，坚持！注意中场的逼抢，注意缓解进攻压力，不可让对方寻到空档，反击！反击！一定要有反击！！！”高声大嚷引起了主裁的不满，终于他被一张红牌罚上看台。

     某人的高光时刻出现在第76分钟。永安队能坚持这么久已经是奇迹，刘勇和陆锋因为体力不支分别被换下。张耀东亲自操刀主罚任意球，他铆足劲大力矢射，球如迅雷闪电般奔死角而去，只见电光火石之间，左下角闪现一张大网，王亮的五指山蔓延开来，仿佛如来佛永无止境的手掌般，盖住了那只顽烈的泼猴。球欢蹦乱跳地奔出了底线，王亮片刻的高光再次拯救了永安。他已战胜心魔，成功证明了自我的价值。可笑的是，张耀东因用力过猛，腿部拉伤，被迫只得下场。

     然而，平局远远不够，永安不胜则无法走出降级的阴霾。时间已经到了第91分钟，我正犹豫着是否用掉最后一个换人名额，守门员王亮却毅然带球杀上阵来，振华队少了张耀东这个后防核心，大抵有些慌乱。两个中卫本想夹击对手，给王亮来个关门打狗，却弄巧成拙，一不小心造成了禁区内犯规。主裁判毫不客气，出示红牌，判罚点球。

      “我们来看这个戏剧性的变化，”“哦，永安队要求换人。”解说员嗓子有些沙哑，“额，咳，嗯，”他咳了几声。“什么，什么！不可思议！！！”猛然，他高亢的声音使全场所有人为之惊骇，“31号，没错，是31号，31号李劲要上场了！！！！！！”

     我与王亮紧紧拥抱在一起，用眼神传递着信息，我坚定的告知他，你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是我要扛起整支球队。他表示感谢，并且鼓励我，往事已去，荣耀只在今朝。

     我相信他的话，踏在梦想的茵茵绿草上，几乎要翩翩起舞。那颗初心，化茧成蝶，投身于大地之中，正寻回自然的芳香。返璞归真，是一种纯洁的幸福。

     胜利就在前方，我凝视着那个永恒的归宿。好似落叶飘飘，投入秋风温柔的怀抱。等待着，等待着，世界静谧，无声无息，我仿佛融入了，化作一片虚无，秋叶回归大地……